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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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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珂整理自己的房契的时候,难免要回忆起往事,一方面手握财产的时候追忆往事更悠然自得,另一方面是市井小民在违法犯罪的时候总是要走马灯的。她捏着房契长吁短叹,时不时把它们放到烛火上又收回来,千般万般地不舍,最后把它们烧成灰扫到角落里的时候倒是干脆利落。
也就大概五六年前,具体时间她记不清了,她在这个不错的地段安安分分地做着她的生意,有个喜欢穿白衣服的阔佬走进她的铺子里,挥挥手说要盘下这个铺子,顺便也把这个铺子隔壁和隔壁的隔壁和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一起买了下来,黎珂抄起扫帚正打算把这个神经病赶出去,然后阔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的护卫们把她围了起来,怂得她一下子缴扫帚认错。
最后铺子被盘出去了,铺子的房契从黎珂手里出来,和其他地皮的契书叠在一起,被阔佬她在手里理了理,转手又塞给了她。
可能这就是暴发户的感觉吧。黎珂当时飘飘欲仙地想着。她收下这些地契房契,从一个小老板变成了一个打工的。乍一看好像堕落了,但她在给一个阔佬打工,仔细一看就不是那么堕落了。
阔佬她说:“高手从来不会自己出手。”
黎珂:“懂懂懂,所以你让我打工。”
阔佬:“我说的是刚才那些冒出来的甲乙丙丁,我并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阔佬,而是高手阔佬。”
黎珂寻思这个人应该挺要面子的,于是就笑呵呵地附和了,顺便用她不高的文化水平编纂了不少根本没有的词汇赞扬了阔佬虚无缥缈的高手风采,收获了阔佬微妙的神情和捏紧的拳头。
这间铺子从她开出来到被阔佬盘下来再到现在,已经有了八年多,现在在她烧到所有房契地契后,鬼鬼祟祟地从穷酸的地窖里搬出一壶灯油一坛酒,往铺子里面一倒,挥手打翻了烛台。
其实火烧起来还是要有一段时间,她坐在门口的桌子上喝完了一杯冷茶,火终于烧到了窗户上。
在这个平常静谧的晚上,有个有病的穷打工的烧了自己的房产,并且扰人清梦地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句:“杀人放火啦!!”然后背着行囊在屋檐间微步游走,飞快地出了城。
李将军正在凯旋的路上,二十四亲卫随其后,带着远海之寇的降书,马蹄踏在回京兆的大道上,处处传禀的消息还没落到沿途各个地方政要出,李将军的行程就已经快了他人讨好的意图十万八千里了。
李将军在一个小地方休息,第二天找了一家乐器馆进去,把看上去一般般的古琴搁在老板面前,“我要修一下。”
老板:“姑娘你这弦断的有点厉害啊。”
李将军:“嗯,所以我要换一下弦。”
老板:“你这弦是全断了啊,琴身也七零八落的,我建议换一下琴。”
李将军:“嗯,有理,那我就换一下琴。”
李将军安安静静地坐在乐器馆里等老板找琴,也没有对着这个乐器馆多看几眼,实则她虽然会弹琴,但对乐理理解的不是很深,儿时的乐理老师多半不想有他这个徒弟,倒是不存在走调这种事情,只是弹奏情意绵绵的曲的时候,她弹得就像要去杀情郎一样。
新的琴到手,李将军掂量了一下,觉得很不错可以用惯,付了钱正要出门,门外一个人影虚晃一下窜进来,这身手的迅捷灵巧让李将军觉得不是常人,正巧琴在她手里,战场上下来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地用力一拂弦,铮铮的琴声震耳欲聋地响在乐器馆里,杀头一击对着进门的人就去了。
进门的无辜路人惊呆了,幸好她身手好,矮身一躲,风刃擦着她飘起来的发丝过去了,“哐”地一声削断了门板。
老板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差点一口气没过来,他哆嗦着躲在柜台后面,“这位客人……饶我一命……”
黎珂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对着壮烈的门板啧啧了两声,“我这造的什么孽,小命差点没了。”
李将军诚恳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我还能说什么呢,”黎珂摊了摊手,“我要是死了你会赔我一个金板棺材吗?”
李将军:“若你需要,改天我会送到。”
“真是客气啊。”黎珂一脸不可思议地绕过了李将军,奔着快要吓晕过去的老板,把他从地上扯起来,“老板别躲了快做生意!我要一个葫芦丝!”
站不稳的老板说着些胡话,胡搅蛮缠的客人不依不饶,李将军站着有些手足无措,呆愣地站了一会儿,弯腰把门板扶了起来,安静地走了。
她回队的时候犹在思索,把新琴递给晏聪,随口吩咐道:“帮我订做一个门板。”
晏聪眼皮都不动一下,声音毫无波澜,“什么规格的?”
李将军:“不记得了,你把市场有的规格都做一个吧,然后给这个镇上那个乐器馆老板送过去。”
“好。”晏聪答道,打算待会儿先去乐器馆看一眼门,而不是真的把所有种类的门都做一个。
李将军拂衣上马的时候,晏聪把缰绳扯给她时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腰间,波澜不惊地开口:“将军,你的通关令不见了。”
黎珂以前和阔佬谈心的时候,问阔佬怎么看出她深藏不露的才华的,阔佬说她看中的其实是她隔壁那家经营酒楼的,而不是黎珂这个经营小当铺的,结果人那几天摔断了腿,她又有急事,就直接找了黎珂,没想到发现还有点用处。
黎珂愤恨地拍桌,说,什么叫有点用处,我可是鹤道人的传承。
阔佬说,所以你是个算命的?
黎珂从前还真的挂牌算过命,那时她胡说一通,也能有不错的生意,李枳那个老头子虽然给她启蒙过卦术,但不肯多交,一来是她没有资质,二来这老头子把卦术看得很重要,估计是要带到坟墓里的。
其实鹤道人不是什么有名的人,但阔佬倒是一副听说过的样子,还挑了几件有名的事讲出来,最后转了转酒杯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我与他还有一段渊源。”
黎珂根本不信,“得了吧,你和我差不多年纪,能和那老头子有什么渊源?”
阔佬:“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大概……七八岁吧。”
黎珂:“你七八岁就和别人有渊源了啊。”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似的,”阔佬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着像个深不可测的女人,“你七八岁还在玩土,我七八岁在干什么……”
黎珂:“谁说我七八岁还在玩土了。”
“每个皇帝都有疑心病,就算属下刚回近京,也都听说了潮州的事情,”在马车里,晏聪帮李将军收整武器的时候,给她讲述的最近的事,“您这次回去,也要注意点,毕竟您也并非当今圣上亲妹。”
“他到犯疑心病的年纪了吗?”李慕疑惑了一下,也不是很在意,“无论如何,我并不会停留太久,这次的事情了结我就会请还职回乡。”
晏聪顿了顿,“您是否要带上我们?”
李慕想了想,“若是你们愿意,就跟我一起吧。”
马车外有人敲了敲木框,抱剑的少年掀开帘子露出了半张脸,平淡地禀报道:“我去了那个乐器馆,门的事情办置好了,但是没有找到那个偷通关令的,跟着一些行迹追了一路,也没什么收获。”
李慕点点头,“不意外,她身手很好,我当时也是没有太注意,才让她顺走了通关令。”
“那我们现在如何?”
李慕:“那就直接用身份通过城关,多了些麻烦罢了。”
“至于潮州的事,”李慕沉默了半天,好像才组织起要说的话,“先帝一共就两个儿子,义兄登基后,他皇弟被封去了潮州,遗诏曾说义兄要保他幼弟平安一生,有了这条不死令,义兄当然不能让他因为任何原因死去,这次的刑罚虽然很重,但终究不是条死令,旨意也说了,如果他能熬过这次刑罚,那他就是无罪之身。”
晏聪叹了口气,“一贯来皇室子弟与庶民天壤之别,现在的这个刑罚恐怕没那么好熬的。”
“这也不关我事了,我和他那个弟弟不熟,”李慕满不在意,“而且这次的事,一切水到渠成,中间有谁推波助澜也不知道,不也都是皇帝的问题。”
黎珂带着新买的葫芦丝和听阔佬的话顺来的通关令赶往了潮州,她到约定的饭馆碰面,被小二带着领到楼上的雅间,小二急着招呼客人于是给黎珂指了指就走了,黎珂正要推门进去,里面的谈话声让她停住了。
“他那个弟弟活着也十分麻烦,当时他降生的时候有祥瑞彩光,因此被国教隐者看中,出山收徒,虽然当时长幼不变,储君位置也没什么大的动静,但那些民传、遗诏之类的留到现在,就是现在皇帝的一个阻碍,”里面一个女声不急不缓地道出一串话,分明清晰又坦然平淡,“他这次的九十二条罪名是有许多莫须有,但只要有些是真的那就够了。”
另一个人答问道:“如果他真的完成了刑罚呢?”
“那他就是无罪之身。”
黎珂听了半天,想了想就敲了门,里面的人停了一下,黎珂把手放在门上。
“进来。”
黎珂一推门进去就换了副面孔,笑嘻嘻地往那旁边的座位大咧咧地坐下,把通关令往桌上一甩,“拿来了,真是累死我了,今天晚饭你得请我。”
“嗯。”阔佬拿起通关令看了几眼,又重新放下,把手边的文书给她,“改头换面的新身份安排好了,现在玉明城那个吝啬的小老板死于入室抢劫了,而你现在是渤阳最大典当行的老板,好好赚钱吧。”
“诶,像‘吝啬’这种词就不用特地加上去了吧,你可真是阔佬,渤阳这种近京地段都有。”黎珂美滋滋地收了文书,一边畅想着未来的富有生活,一边拿过桌上点心吃了几口。
“嗯?这是李慕的通关令?”旁边那个陌生的青年疑惑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会儿,“你能从李慕身上拿东西,真是厉害。”
黎珂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那将军还挺憨的,唬一下就唬住了。”
青年轻轻笑了笑,“是吗,第一次听有人这么说她。你是玉明城来的,怎么跟着她做事?”青年指了指阔佬。
黎珂刚想回答,被阔佬直接打断了,“好了,你也别打听我这边的事,回你的京兆养老去。”
青年笑眯眯的,“这可不能说回就回,我来潮州是来监刑的,这几个月也是非呆不可。”
“离开这里总是能够的吧。”
青年站起来施施然行了礼,“那我就告辞了,钟离小姐,愿您生活康宁。”
等青年走后,黎珂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八卦道,“长得不错,这又是你哪个情郎?”
“什么情郎,胡言乱语,”钟离卿好笑地看她,“你现在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也不知道你这个脑瓜有没有想清楚,把身份由明变暗,不见光亮地为我做事,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哎,这就是你不了解我了,”黎珂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老神在在地说,“只要能赚很多钱,对我来说就是愉快的事。”
钟离卿:“听你的意思,谁给你钱你就什么都干,杀人越货也干咯。”
黎珂又摇了摇手指,“会赚钱的人才不会做杀人越货这种风险对冲的体力活。”
钟离卿手指划过瓷杯,懒洋洋地倚在窗边,“那你能为我赚多少钱,又会做多少事呢?”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有钱拿有好东西吃都没有问题,”黎珂一口答应了下来,“现在要做什么,保住你这个虚假的武林盟主之位?”
钟离卿把窗户轻轻推开,看着外面街上拥挤的人群,他们吵吵嚷嚷地往一个地方涌去,热闹又聒噪。钟离卿开口,“看见了吗?”
黎珂往窗户外瞥了一眼,“看见了,很多人。”
“知道他们去看什么吗?”
“平头百姓平日里没见过,现在有机会看到比他们高一等的人被处刑罚,不都是要过去看嘛。”
瑞安王被判有九十二条罪名,其中包括暗杀罪、诬告罪、残杀罪、亵渎教派罪等许许多多的罪名,审决时这些罪名都已经成立,但因为他有先皇免死的遗诏,以及他自己身份特殊,并不能问斩。
而这个刑罚就是他要一边念着九十二条罪名,一边登上城墙,对京跪拜后再口诵罪名下城墙,如此往复来回一百次,持续一百天。如果能完成,他的罪名就会洗脱。
黎珂:“如果无法完成呢?累死在刑罚过程中怎么办?”
“死去,同样也是无罪,”钟离卿说,“他是被祥瑞护佑的人,正教的气运,他的死去同样会让他无罪,这算是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黎珂看了一眼钟离卿,“那这些罪名里有哪些是真的?”
“对外当然都是真的,”钟离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你觉得哪些是真的?”
黎珂转了转眼珠,“我怎么知道?没什么好看的,吃饭吃饭。”
李慕在回程的路上被消息灵通的地方官延请了,尽管她那二十四个护卫凶得跟地府罗刹似的,也顶不住父母官一张笑脸,李慕不情不愿地停留了一段时间,直到晏聪把她从宴席上面无表情地拉出来。
“圣旨快要拟好了。”晏聪摆着一张臭脸,尽管他平时也挺臭脸的。
李慕还有点迷糊,“什么圣旨?”
“因为你和亲事宜的中断,又取得了不小的军功,朝中上下都在议论关于你这个公主将军的去处怎么安置,我们耽误的时间太长了,说不定等不到你回去说什么就已经拍板敲定了。”
李慕敛正了一下神情,“那又怎么样,不管如何安置,我最后都会坚持回乡的。”
晏聪叹了口气,“但那个皇帝不是这么想的,他懒得管那些老朽搬出来的种种教条,肯定是要重用你的,难道你要当场打他脸吗。”
“不可以吗?”李慕理所当然地说,“他不会管这么多,打脸打习惯了。”
晏聪:“你真是莫名其妙,这个皇帝不久前还忌惮自己的幼弟施以酷刑,你却说他心胸宽广。”
晏聪顿了顿,“还有,继续追的那个窃贼,追查到她去了潮州,但之后的行踪就不为人知了,应该是被人特意掩盖了。”
“这几天回想了一段时间,我好像见过她,”李慕垂首思考了一会儿,“我当年刚入京的时候,和钟离卿初次见面,见她来送过东西,也不好说两人是不是认识的。”
晏聪嘴角抽了抽,“如果那个窃贼真的和那位钟离小姐有关系,你这次通关令被偷确实就是被故意坑了一把,行程回到了明面上,我们多半是赶不上朝议了。”
“一切都随缘吧,”李慕耸了耸肩,“现下已经这样了,不必想太多。”
“我让你买的葫芦丝呢?”钟离卿朝黎珂伸出手。
黎珂一脸莫名地把兜里的葫芦丝拍到她手里,“想不到你还有这雅兴。”
钟离卿:“这也不是我喜欢的乐器。”
她把窗户大开,抬脚跃到了窗外,轻飘飘地落在屋檐上,信步缓走至城楼之上,在飞钩檐顶枕臂躺下。
城楼下镣铐加身的瑞安王囚衣披发走近,口中诵念一步一步登上城楼,城下不知情的百姓的笑声、唾骂乱作一团。皇亲登顶到城楼,葫芦箫悠长絮絮的声音飘下,在吵闹的乌合之众的声音里难以被捕捉到。皇亲若有所感的抬头,看向城墙之外的林与黄土,目光像是随着丝丝缕缕的乐声往远去,回过神来不过还是在原地,人与乐声皆是。
人们无法预测,等到九十九天后,沉默寡言的皇亲依旧在坚持完成他一天的刑罚,那时百姓不再吵吵闹闹,而是安静地看着他走完一百个来回,到月上中天时回到牢房,等待第二天清晨的最后一天刑罚。
皇亲拿起牢房里莫名出现的葫芦箫静静地吹奏起来,看守的狱卒忽略了这个行为,也不出声地听他吹奏。直到清晨的光照进牢房里,狱卒打开牢门,罪人再也没有站起来。
是这第一百天,有个白衣戴孝的小孩独自登上城楼,面带泪水地走完最后一个一百个来回,使得罪人以无罪之身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