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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枕云屏寒怯 ...

  •   杜若一生都困在周炀王十三年六月十七的那个下午里。
      那样的刺目,那样的腥气,血一直流,一直从门槛上漫出来,四百条人命,那样的尖叫、绝望、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看着,一堆一摞的尸体,大的小的,老弱妇孺,她的脑子里窜出一幕幕过往的记忆来,哪些以为从未记得的 ,却原来,一样也未曾忘却么?
      她微挑眉,嘲讽的看向身边的女子,那女子嗓音冰寒,斜睨她一眼,“阿蘅,你后悔了吗?”
      她轻哧声,“未曾。”
      回转身,试着忘记心头的一切,眼前的一切,任由身后火光满天,残阳如血。
      身旁是冷心冷肺的阿澈,是来去匆忙,步履凌乱的平民,有人抽泣,有人冷眼观望,有人掩口鼻而过。
      那样气派、宏伟、位高权重的将军府,旦夕间就血流成河,灰飞烟灭了?
      路人皆传,楚家二郎楚绎拥兵自重,早有不臣之心,其兄长楚络盗窃天心宝物玲珑心,居心恶劣。
      赵侯上报天子,天子一怒,令革职抄家,问斩楚络。
      有个小彻候行至她们跟前,低声同阿澈说了什么,阿澈挥退他,“赵鸣珂宣我入宫,你去城外等我。”说完不放心的盯着她看,秀长手指罕见的理了理她发间斜月流星簪,“太阳再好,却是不能同星星一起出现的,活在黑夜里,得见星月同天,何其不美?”
      又盯着她的眼,“阿蘅,你懂得的,是不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阿澈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一包热热的梅子糕塞到她怀里,眉眼温柔,“等梅子糕吃完,等到玉衡星亮了的时候,我们就回荆山,到那时,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再不会阻挡你。”
      她隐约觉得不安,却不知如何阻止,她只知阿澈是赵王旧识,过去的事情她一点也不知道,阿澈也从未提过。
      她将斜月流星簪取下,拆成两只,一星一月,将那斜月簪插入阿澈云鬓间,“我知道。”
      她在城外等了很久。
      玉衡星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后一块梅子糕被取出来又放回去,终究不敢,无法吃完最后一个。
      她揉揉眼,再揉揉,眼前一片雾气······
      她自幼长在荆山,真正的亲人只有阿澈,阿澈严肃冰冷,难以亲近,她以为她讨厌阿澈,至少不会离不开她。
      她仗着自己能卜得众生运途,就以为自己已看尽了天下的人和事,没有什么看不破,却原来,她不懂得的太多。
      楚云寒看见一抹纤丽的背影,孤索的眺望着星空,似月中的仙人,身披皎皎清辉,微偏头,发间斜插的流星簪在月下摇曳。
      他自泥沼中爬出,所过之处,血迹蜿蜒。
      她回头,眼角似有湿意。
      清风冷月下,她将一段玉臂纤纤伸给他。
      赤日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寂无人语。
      楚云寒一袭白衣广袖,穿花度柳而来,了了池边荷花正好,几个脚步轻跃,足下溅起水花,引起池水微微皱面,行过,袖间犹留有落花。
      有人唤他,“长久”,声音温软,又含着丝丝狡黠,他面上蕴出笑,必是长安又藏在哪个树后面要捉弄他,便不回头,直往前走。
      “长——久……长——久……”
      那声音蓦然凄厉,他脸色也一寸寸白下去,眼底珠玉般的光在刹那间破碎,嘴角犹噙着笑,虚挂在一张煞白的脸上,可怖而骇人。
      他无力的跪倒在青石砖地上,四顾大喊,“长安……长安……长平……父亲……母亲……”
      他看到长平爬在门框上,手指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抓痕,眼神里凄切而绝望。
      他看到父亲,披着一头白发,跪在朝阳殿前的九十九层台阶下。
      他还看到母亲,抱着父亲常穿的衣裳,泪落如雨,瓷盏摔落,成了一地碎渣,血迹慢慢顺着她唇角而下。
      他看到长安,她在他的怀里,颜色如生,他狠命按着她的脖颈,血却怎么也止不住,一直从他指缝间滴落。
      他的眼泪掉到了她的脸上,落到她的睫毛上,她的睫毛那样长,漂亮的像他见过的画中人,可那身子却越来越冷。
      他感觉浑身的血都涌到嗓间,身子向前一扑,舌间滚烫而腥气……
      他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醒时他几乎要出不过气来,额上渗着豆大的汗珠,浑身都湿透了。
      他费力睁了睁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四肢被固定着,挣扎了两下,他颓然倒在瓷枕上,原来终究不是梦。
      有只纤柔的手触上他鬓角,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不由地闭上了眼睛,他慢慢睁开眼睛直到适应了屋里不算刺目的光。
      女声清凉,她唤,“楚云寒。”
      他的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望着眼前一身紫色衣裙的女子,又看了眼掉在枕旁的墨绸,无力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女子静静盯着他半晌,微笑道,“看来你已经大好了,程师傅的方子果然有效。”
      他手指了指她发间斜月如钩的簪子,“你救我,为何?”
      那女子便笑了,唇边梨涡深深,眼底却一片凉薄之态,半是自问半是回答,“我奉师命救你。”
      他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朝着墙壁,声音漠然而枯寂,“你师父死了,我亦不值得你救。”
      一旁侍儿怒道,“不识好歹,你可知我们长师为救你花了多少力气。”
      那女子轻声叫了声,“九夏。”吩咐她不必再说,那唤九夏的女子瞪了他一眼,掷下手中木盘拂袖而去。
      她摇了摇头,眼里似是笑意,自顾自道,“赵鸣珂私传天子旨意,天子震怒,已遣十二子姬辰领兵伐赵。卫、齐、郑、宋四国也纷纷出兵相助。”
      看他仿佛未听到一样,依旧一动不动,她又说,“你父母,我们的人没能找到他们的尸骸。”他身体僵了半晌,指节不断握紧,又似不可抑的抽搐了几下,整个人弓成一团。
      杜若又道,“你的兄长,楚络,羁押在赵国鬼狱中,而楚绛,下落不明。”
      他转过身来,眼神无助凄凉,声音枯槁如一潭死水里投入一粒小石子,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他说,“呵······世人皆说天子愚昧昏庸,此番,一石二鸟,愚在何处?昏在何处?”
      杜若静静看着他,默默无言。
      楚云寒冷笑道,“赵侯跋扈多年,天子自然想除去他,可赵国有楚氏,有我父亲的赤胆忠心,天子动不得。故而挑拨离间,先断其臂膀,再行讨伐,师出有名,何其正义英明!”他旧伤未愈,又悲愤过甚,此刻已咳的搜肠抖肺。再抬头时,眼底一片潮红,“赵鸣珂聪明一世,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哈哈···哈···哈哈哈···”
      杜若声音清冷,“楚云寒,该吃药了。”
      他咳了许久,扶着床沿挑眼看她,面色嘲弄,“只是,天心长师您在其中不知扮演何种角色?明明已算尽天下,怎么赔了夫人又折兵······”
      杜若嘴角牵出一丝笑,眼底却如结了冰,手指拨弄着发间斜月簪,寒声道,“疯够了么?疯够了我来告诉你为何天心一族神机妙算,却不得好死。我来告诉你,阿澈为何将这簪子交给你,易容成你的模样,死在赵鸣珂剑下。”
      她的眼神锋利如刀,如冰棱攒聚,底下还有冰河暗涌,气势冷冻锐利。“阿澈曾受赵侯恩惠,为报恩将玲珑心赠予赵侯,却不想玲珑心被当做天子寿礼送往王都,你父亲押送寿礼,却在半路失窃,所有人都说,是你的兄长,楚络所窃。阿澈不忍因己之由让楚氏一族就此覆灭,我知道,可我竟不知她会以命救你······”
      楚云寒想起他知晓的玲珑心来。
      三百年前,周天子姬雾一统赤县神州,分封亲族与功臣名将,共九十六国,后世历年征伐下来,今日今时,余二十四国。而这三百余年战争的缘由便是天心四宝。
      神州本有一国名天心,上通天神,下司社稷,人人皆有些卜测预算的本事,而天心四宝是国主凌河耗尽毕生心血所得,分别是:璇玑图、玲珑心、伏羲局和风流杀。
      伏羲局者,天下至宝,匹夫得之为人君,诸侯得之可为天子;得璇玑图,则知天之道,明于上古,得之,十言十当,十战十胜;玲珑心,可先知利害,察于祸福,与物变化,迷惑四时;风流杀者,蛊毒······
      楚云寒抬头望着杜若的眼睛,如一泓清泉,又暗藏冰锋,眼尾三枚赤色小痣斜入鬓角。
      他依稀记得,天心传人面上有朱砂痣。而他在书籍中最后一次见天心两字是关于十二年前的“星落之战”。
      杜若笑意翩翩,款款道,“周赧王四年,天子求璇玑图而不得,命齐王领二十六国之力灭天心,国主顾惜旧情,一念之差,天心国破家亡,惨遭屠城灭族之祸。”
      楚云寒静默着盯着她,良久,说,“我要我兄长楚络,阿妹楚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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