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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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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挂梢,雪已覆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嘎吱作响。
姜越独自走在寂静雪夜,手里一盏橘红灯笼,照开身前的三尺路。
虽是除夕,府里却并无多少过年气氛。多数下人都已被薛韶遣回自家,只得厨房几个帮工并十几位家在外地的仆从留下伺候。府中各院虽也挂起了灯,奈何人少,看着到底是缺了热闹。
姜越此行并不为凑热闹。
月洞门上,“疏园”二字铁画银钩。姜越提灯映亮那匾额,确认是要来的地方,便提步走了进去。
疏园位于宅西,园中遍植红梅,正中辟有一方清水小塘,隔开两岸相对梅花。
姜越沿着凌波横桥走过,两壁梅花送馨,一时好似穿行在某条隐逸在暗香中的幽径。
鼻端嗅着清冷梅香,姜越眉目舒展开,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亦随之松懈下来。
她踩着积雪,慢步过了横桥,来到对面的积玉轩。
轩中灯火通明,隔着窗纸映出室内融融暖意。门边烧了笼炭,姜越放下灯笼,就着炭火呵手坐下,就在积玉轩的门前等他。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眼前的景色足堪入画,却唯独不像除夕。
三十的夜里,不该是这样静的。
姜越拢了拢袖子,将手缩进去捂住,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薛韶邀她来赏梅,是不是一个人觉得寂寞呢?
除夕夜里,合该是家家户户团圆。他却只有自身一个人,也不知何故。
这两月,他同她关系一直不咸不淡。除了仍旧隔半个月便召她去听一次琴,其余日子,他们并不相见。
姜越觉得庆幸。毕竟按照她与他的身份,这样的疏离才更令人安心,而那不清不楚的药,只会令人徒增烦恼。
她以为薛韶也懂得这道理,可他却邀她雪夜赏梅。
姜越揉了揉额角,只觉那处好似又隐隐发起痛来。她好容易借着这两月喘息,压下自己的心化作一汪古井水以为再生不起波澜,可谁知眼下薛韶又往她这井里扔下一只桶,一时水花四溅,砸得她七上八下。
可无论心里搅合成什么样子,同他赏梅这件事情,姜越其实并不讨厌。除了觉得又会同他多些不必要的来往外,她并没什么抵触情绪。
手露出来久了有些凉,她又将它们缩回袖里捂着,边等捂热边想道:他既邀她,那她陪他就是了。一个人过年也实在冷清,他们两个人一块凑着,倒也是点儿热闹。
此刻的姜越浑然不觉,她竟已有了这样的想法——
若薛韶觉得冷清,她愿意陪他一起凑个热闹。
或许她还愿意为他做许多事,却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样的愿意,究竟为何。
薛韶同她定的是戌中,而姜越坐在积玉轩前等他,一等,便等到戌末。
雪又下起来了,片片纷飞如鹅羽,交织着飘过眼前。夜色里,一点橘光氤氲,朦胧撞入姜越的视线,随着那人走近,渐渐映出一方明亮光影。
薛韶提着一盏灯笼徐行在横桥上,雪片自他身上拂过,像兜了一层细小白花。
“宫里议事,我回得迟了,劳你久待。”
他放下灯笼,抬手抖去襟袖上的碎雪。
姜越起身将灯笼搁去一边,口中对他道:“不妨事,大人来了便好。”
薛韶嗯了一声,又道:“我已吩咐下人备好酒菜,待会我们便在这里摆席。你可吃酒?”
姜越坐回原来位置,道:“自是吃的。却不知是什么酒?”
“寻常黄酒罢了,不过吃点暖身。”薛韶答道。
姜越点头示意知晓。两人相对而坐,却一时无话。
薛韶看了她一会,突然问了一句:“你可是一直坐在这里等?”
姜越有些愣,却并未否认。
薛韶看着她通红鼻尖,以及露出来冻得发白的指,心头情绪莫名。
“你大可不必这样。”他隐有叹意。
姜越讶然,片刻后只淡淡一笑:“大人不必为我担心。我只是想快些见到大人。”
薛韶淡嘲:“我又有什么好见。你冻坏自己才是得不偿失。”
姜越摇头轻笑,反问他道:“不是大人约我来的么?那么我想早些看见大人,又有何奇怪?再说我穿得这样厚实,风雪再大,又哪里冻得着?”
说到此,她睁大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薛韶,再开口时,竟觉得有股陌生情绪在翻涌:“倒是大人,这样的雪天里竟连件斗篷也不披,才真叫把自己身子骨当铁打的。”
她竟有些心疼薛韶。
姜越叹了口气,殷殷劝道:“大人该回去穿件衣裳再来。”
她那一番话实则有些僭越,可薛韶却并不生气。
她是关心自己的。
这个认知烙得他心底发烫,连带着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鲜活起来。
他嘴角衔着一抹薄薄笑意,轻声对她道:“无妨。一会叫他们生个炉子。”
姜越也跟着笑了,顺手又把熏笼推去了他那边。
薛韶见她动作,笑得愈发温柔。
两人之间不知不觉漫开一片温和气息,一个唇畔含笑,一个眼眸微弯,在这寒凉冬夜,看着竟是难得的心暖。
不多时,菜便被人送了过来,并有一笼银丝炭,一柄夹炭钳。
一方榉木矮桌在两人中间摆开,各色鲜蔬薄肉依次用瓷盘盛好,摊开搁于其上。
“大人这是要吃锅子?”姜越问道。
薛韶一边拨旺熏笼里的炭火,一边回着姜越:“嗯。可喜欢?”
“喜欢的。我冬日里常吃这个。”声音听着有些雀跃,想是真的喜欢。
薛韶忍不住再次笑开,转向她时却又换回平常神色。
“既是喜欢,便开席吧。”他温声道。
姜越笑着取了筷箸,夹起一片羊肉放进铜锅里涮。待得心中默数过七下,她将羊肉捞出来,转放进了薛韶碗中。
“这天时吃羊肉再好不过,大人尝尝?”
薛韶看着碗中薄肉,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顿了顿,终是拿起筷子,将它慢慢吃了下去。
“味道如何?”对面的人笑着看他。
他被那笑晃得迷了眼,一时竟不知口中滋味如何,仿佛吞进的是一口空气,只有姜越脸上的笑才是真实的。
“大人?”姜越见他不说话,疑是羊肉腥膻堵得他难以开口,忍不住出言提醒。转念又后悔——自己应该先尝过再给他。
正纠结之际,却见薛韶脸上绽开一样极好看的笑容,像是暗夜里怒放的火树银花,那样的璀璨鲜明。
他带着那样的笑,学着姜越夹起一片羊肉放进锅里,待涮好后放入她的碗中。动作轻缓,就连话声亦是极难得的温柔,落在耳里,都是润的:
“确是不错,你也尝尝。”
姜越受宠若惊。她吃了那肉,觉得当真是回味无穷。不知是肉好吃,还是给她夹肉的人好看。
她看着薛韶脸上一直不曾消散的笑意,脑海里轻悠悠晃过一个念头——
或许都是吧。
肉既吃了,下来便是饮酒。
期间下人来过一回,撤去铜锅菜品,换上红泥小炉,并附有几碟糕果佐酒。
而月正好,酒正温。
姜越斟了一杯饮下,见廊外月笼寒梅,轻盈如幻,好似凡尘仙境,不免心下一动,便对薛韶提道:“不是说要赏梅?如今既吃了酒,合该去园里走走,大人以为呢?”
薛韶称好,起身提了灯笼同姜越一起,沿着回廊绕去对岸梅林。
他在前面掌灯引路,姜越在后面半步半步地跟。廊下影子叠得亲密,若不去计较两人前因后果,单只这样看着,真似一双璧人。
“呀!”走至半途,姜越突地一顿。
薛韶回身看她。“怎么了?”他问。
姜越转脸望向廊外纷飞的落雪,懊恼道:“竟是忘记掌伞了!”
薛韶一怔——他竟也全未注意。
还未等他开口,姜越便已急匆匆扔下句“大人等我一会!”,提着裙子飞快跑了回去。
薛韶便提着灯笼站在原地等她。恍惚间竟生出这样一种错觉——自己这样守着光亮等在原地,看她向自己奔来,竟像是她唯一的光源。
他立时便觉得这念头荒唐,却又不急于将它压下,而是顺着那念头往下想——
这样的唯一,倒是也不错。
薛韶眸中晕开一抹比灯光更暖的笑意,看着那前去取伞的人儿越奔越近,似一只离群的雀鸟,顺着那橘色火光的指引,终于飞回她原属的集群边。
姜越有些喘,她将伞递给薛韶看,声音断续无力:“大人,伞我取来了。咱们走吧。”
“不急,你先歇会。”薛韶不忙动,想先等她顺气。
姜越摇头,并不想让他再等:“我无碍的。咱们边走边歇吧,这样倒更好些。”
见她坚持,薛韶亦不再多话,低声嘱咐了句:“那我走慢些,你好跟上。”
姜越点点头,迈开沉重的步子。
薛韶不禁失笑,想了想,把灯笼交到左手,右手挽上她的臂。
“大人?”姜越愕然。
“无妨,我搀你一把,免得你倒了,再把伞摔掉了。”薛韶打趣。
姜越低头不答,却并未把手挣开,就这样跟着他的脚步并肩而行。
她同他这样……算怎么回事呢?
姜越愈发茫然,又觉得眼下气氛实在太好,好得让她不忍去想这个问题。
一夜,只此一夜。姜越掐着手心告诫自己。
他既邀她赏梅,她好生陪他就是,不必多想。
——她是这样告诫的自己。
可孰不知,这样的告诫,本身就是放纵。
待要步出廊外,簌簌飞雪已毫不客气朝两人兜头罩下来。
灯笼交由姜越握着,薛韶撑开那把纸伞,见伞面上画的赫然便是红梅花。
“倒是应景。”他轻笑了声,伸手将姜越引至伞下,又将伞朝她那边移去几分,牢牢罩住她一方头顶并一具身子。
“走吧?”他低声询问。
姜越颔首,将灯笼摆在二人身前,前方的路就此被照亮。
薛韶靠近她,以便为她掌伞。二人一道漫步在雪地,向着池边的梅林走去。
雪落下,没过一双人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