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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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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思绵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屋子里也没掌灯。借着窗间漏进来的微光,她隐隐约约看见熏儿正安稳地平躺在房间另一侧的床榻上,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乐思绵侧过头定定地望着熏儿的身形,嘴角慢慢泛起一丝笑。她还记得最开始见到熏儿时的情景。那时候乐思绵六岁,已经开始跟着先生上学了,乐康牵着一个和她差不多身高又瘦又黄的小丫头过来,笑着告诉她以后她有玩伴了。乐思绵当时的表情还是呆呆木木的,但是她很开心,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爹爹说卖家告诉他熏儿已经十岁了,熏儿自己也不知,可是乐思绵不信,她觉得熏儿的年纪应该只和她差不多才对,最多不会比她大超过一岁。对了,那个时候熏儿还不叫熏儿,人人都叫她丫头。乐思绵觉得这件事不妥,既是以后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名字呢?便从先生教她的字择了几个写下来,给熏儿自己选。熏儿那时还不识字,乐思绵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为她细细讲解了每个字的含义,最终便定下了熏。熏儿是丫鬟,不是书童,每日有活要干,不能跟着乐思绵一起上课。所以乐思绵便利用课后的时间教熏儿读书写字。最开始教字还好,乐思绵有耐心,熏儿也尽心,并不算难,难的是后面教书。乐思绵聪明,一点即透,很多内容不必先生多费口舌。但熏儿的资质不比她,总要仔细掰扯明白才能懂,可是乐思绵不善表达,她做的最多的就是鹦鹉学舌照搬先生的讲解,如此一来熏儿自然一知半解。尽管这般艰难,但两人谁也没有提出过要结束这种授课的过程。乐思绵珍惜二人的相识相知,而熏儿清楚她与乐思绵是两个世界的人,若是连这点联系也断了,怕就真的渐行渐远,她亦舍不得。
从前她们在常岭就是如此相处的,没有什么闺阁密话儿女心事,反倒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还是后来随着两人一路跋山涉水来到京城,又在同一间屋子里住了半年,才能聊到更多的话题。但她们之间的那股默契没有变,哪怕不言不语,也知道有另一个人永远陪伴在身边。
想着想着,乐思绵好像能看见那个能干又容易羞赧的熏儿就站在自己面前,对着她温柔地笑。一滴眼泪顺着乐思绵的眼角滑落,她伸手抹掉,可是又有第二滴、第三滴不断地流下了。泪水越来越多,多到蒙住了视线,她看不见站在眼前带着笑意的熏儿,也看不见躺在对面安静的熏儿。乐思绵咬着嘴唇,还是压抑着哽咽出了声。她清醒地知道下午发生的所有不是梦,因为熏儿不会在这个时间就入睡,熏儿是真的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乐思绵让自己痛哭了一场,直到完全陷入黑暗之中,才缓慢起身,然后点上灯。乐思绵走过去熏儿身边,她的身体此时已经冷硬了,乐思绵尽量帮她擦干净污渍,整理好头发,再换上一身新衣服。那衣服是熏儿给乐思绵做的,说是留着等到她被授官的那一天穿上接旨用,才刚刚完成不久。乐思绵珍惜地摸过衣裳细密的针脚,从今往后且让这身衣服陪着熏儿,就像是自己仍在她身边一样吧。
乐思绵握着熏儿的手一直坐到天亮,直到朦胧的亮光再次投射进院子里,乐思绵晃眼望向庭中唯一的一株紫丁香。这棵树她从花开看到花落,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她感慨花的美、花的香,也感慨花期的短暂、花败的无力。她有心思悲花悲自己,一味自怜自艾,却忽略了身边最重要的人。乐思绵一早猜出来那考试的评选有猫腻,只是她不肯接受,她不能接受自己败给了她最瞧不起的东西,所以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建了一个壳来保护自己,拒绝外界的伤害,这些熏儿都懂,所以熏儿不忍戳破她的痛苦,便一直什么都不说,一个人默默地就想去帮她把外界的丑恶都扫除掉,等到能还她一个干净的世界再接她出来。她和熏儿相似,又不一样,乐思绵自傲却又软弱自私,熏儿谦卑却勇敢无畏。若她曾经哪怕能有一分的心去顾虑看重她之人的感受,事情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是她害得熏儿无辜送命。那样好熏儿,本是花期正盛的年纪。
听到外面的更声过了宵禁的时间,乐思绵便起身外出,半个多时辰之后再回来正遇见房东坐在院子里,想来是在等着自己。这套宅子现在是房东李婶一个人住,一间主屋,东面连着厨房,西面则由乐思绵和熏儿租下。听房东自己说,她丈夫早年参军就再也没回来,她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现在孩子也送出去当学徒了,因此乐思绵住在这里半年的时间房东一家就只见过大婶一人。
乐思绵上前行礼,她昨晚想了很多,如今也该对房东有所交代。“李婶,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乐思绵有一个月没讲过话,此时声音哑哑的,还带着生硬,听起来倒有些吓人。乐思绵知道昨天房东哭嚎的那两嗓子,不是为着熏儿,多半还是为了她自己。乐思绵自从考试开始前两个月开始就不再工作了,二人的收入来源都在熏儿的肩上,这些房东都看在眼里,难免以为她是个累赘。再加上乐思绵这一个月以来痴痴傻傻的模样,房东更是嫌弃她,不然也不会指使她干这干那。乐思绵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她只是不想计较,既然坐着也是在消磨时间,做些粗活也是在消磨时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如今熏儿惹上官司,乐思绵想她在这里应该是住不下去了。“我来向您辞行,等熏儿的丧事办完,我就离开。不过有件事情还需请您帮忙,若您肯答应,剩下半年的房租您便留下也不必退了,当作我们给您的补偿。”
“什么忙?”房东狐疑道。
“我不清楚如何司理丧事,去店里又怕让人诓了,所以想要麻烦您帮忙操办熏儿的后事。丧礼所需的一切费用您尽管开口,我会去准备。”从前父亲的丧事是长工大叔一手操持的,也没用乐思绵上手。她现今也无心去学这种事,毕竟身边最亲近之人都已经离去,从今以后她亦不必懂了。
“这个好说。”房东闻言暗喜,这样一桩跑跑腿的小事就抵下了半年的房钱,当然值了。其实她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贴钱也要把乐思绵这麻烦赶出家门。
乐思绵再行一礼:“那就拜托您了,我想要火葬。”
“火、火葬?这可是犯禁的。”房东吃了一惊。
“李婶,我与熏儿在这里无亲无故,又能去何处安葬?乱葬岗我定然是不肯的,自然只得将她火化了再带着骨灰回老家。”
“这…”房东犹豫了。其实这事朝廷虽然明说了不许,但在平民百姓中间偷着烧的也不算少数,她也是知道些门路的。而且火葬因为要背着人不能被发现,比之正常土葬的程序还简单了不少。“好吧,我答应你。但是这事可就讲究不得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今天就要拉出去,也可能要多等个好几天。你需得先把银子备好了,有消息了我再告诉你。”
“多谢,银子我即刻去筹。另外还有一事想向您打听,您知道昨天那两位官差是哪个官府的人?”
“京兆尹府啊,他们敲门的时候不就这么喊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您可知这位京兆尹姓氏为何?”
“那位大人,好像,是姓宋。”
“原来是宋大人。”乐思绵若有所思咀嚼着这个名字,最后抬手向房东告辞。
熏儿那的存款几乎都砸给她看大夫买药了,现如今不剩多少。好在乐思绵身上还有最后一些珠宝首饰,可以拿去当铺当了,勉强凑够了熏儿的火葬费。房东的手脚也很麻利,一下午就敲定了所有事项,火化的时间就定在了第二天一早。
当天乐思绵跟着房东李婶和另外两位凶肆的伙计拉着熏儿的尸身来到郊外,是她亲自点的那把火。乐思绵没为自己准备孝服,因为她之后尚有事情要做,还不能为熏儿守孝,买来也是浪费,便穿了一身素衣,只在额间和腰间系上了麻布。乐思绵的容貌还算清丽,和吓人的女鬼绝打不上边,但此时映在熊熊火光中一身素缟的人,却仿佛没有生机,阴阴森森的,逼得其他三人硬是不敢靠近。要不是因为还要善后,只怕早跑了。
乐思绵昨天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宣布高中名单的皇榜,她记性好,十二个人的名字分毫不差地刻在了脑子里。而其中刚好有一位姓宋的,宋炳元。
耀眼的赤红在乐思绵的眸中烧足了一个时辰,曾经那个软弱无能的身影亦在烈火中灰飞烟灭,消散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