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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大哥回家 ...

  •   “白安康,有人找。”

      白安康拿袖子抹了抹汗水,放下手中漆桶。转头问叫他的伙计:“知道是谁吗?”

      白安康今年快三十岁了,模样周正,浓眉大眼,面黄无须。身板很结实,像一棵榆树,胳膊腿脚都很好。

      他是做漆匠的,本来想找个固定铺子当老师傅,吃住都在店里,这样能多攒点钱。

      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去成。

      于是只能给棺材铺打打零工,赶上哪个月死的人多了,他就在棺材铺里给人漆寿材,打零工赚些钱。

      店铺里的小伙计不太看得起他,也没正面回话,就斜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你自己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说完也不理他,掀了帘子就要进内间,却被掌柜揪着耳朵撵了出来。

      掌柜的大怒:“妈的老子就没见过你这种人――吃饭垒尖尖,做事缩边边,一天到晚屁活不干,还像个婆娘样唧唧哇哇。”

      掌柜那可是做惯了木匠活的,手劲儿贼大,揪得伙计耳朵都快要掉了,哭爹喊娘地跟着掌柜走到白安康面前。

      掌柜依旧虎着脸,但语气却很和善:“白师傅,这小子又馋又懒,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你该教训就教训,该打就打。”

      伙计把耳朵从老板手里拯救出来,梗着脖子硬气道:“掌柜的你怎么这样啊?下个月我就要娶翠英了,可是你家未来姑爷,你怎么还这么对我说话呢?”

      伙计说着还嘀咕一声:“不就是喊了名字嘛,这有啥子嘛?”

      掌柜浓眉一竖,伙计脖子一缩:“好嘛,好嘛,是我不对,我不对……”

      伙计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发表致歉演讲。掌柜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怒道:“哪儿学的虚头巴脑?好好说话!”

      伙计摸了摸生疼的屁股,疼得呲牙咧嘴,乖乖站好,扯着一张半哭半笑的脸,点头哈腰道:“白师傅我错了,外头有人找你,是个老婆婆。我也不是故意气你的,是那个老婆婆,凶巴巴的像个母老虎样,我才……哎哟――”

      伙计惨叫一声,是掌柜又冲着他屁股飞起一脚,“废话那么多,还不去干活?人大勒巴稀,真他妈是个懒东西!”

      伙计瞪了掌柜一眼,嘟囔着:“要不是翠英长得好看,我就……”一边掀了帘子,进到里间去了。

      掌柜转头对着白安康,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做死人生意的就这样,不是他不想笑,是笑不出来。哪家死了爹娘老子,哭天抢地来买棺材的愿意看见老板笑眯眯说:“欢迎光临”和“下次再来”呢?

      掌柜拍了拍白安康的肩膀:“还是去看看吧。”

      白安康低了头,没吱声。只是慢吞吞地把手洗了,他刚刚在漆棺材,虽然裹了油纸,但还是有几处染上了黑漆。他拿皂角狠狠搓了几下,手都搓红了,漆也没搓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默着放弃了。端着那盆洗手水出去。

      他把洗手水倒了,本来要把木盆放下的。可是他犹豫一会儿,还是把木盆拎起来了。手上多了件棺材铺的东西,他就觉得自己跟棺材铺多出点羁绊来。

      这点羁绊给了他出去的勇气,他想,我拿着棺材铺的盆,总得回来还的。说不定就可以不用回去了。

      他拎着盆出去,对面铁匠铺的几个汉子看见了,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笑作一团。

      白安康出了棺材铺,门口必定是没人的。

      他娘嘴上时常念叨着:“我好命苦哇,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给你们两个讨债鬼跑腿,就盼着哪天一蹬腿,才落个清静呀!”

      但是老太太但凡见着什么做死人生意的,比如说叠纸元宝的,卖香烛的什么的铺子,总是要退避三舍。

      尤其是棺材铺子,陶氏最怕这个,连路都不敢从它面前过。她总觉得那个棺材铺子的门像个黑黢黢的张开的嘴,指不定哪天她从前面过,那嘴就一口把她给吞进去了。

      所以陶氏从不靠近棺材铺子,这当然也是白安康当年放弃木匠铺选择棺材店的一个重要原因。

      离棺材铺十里地那么远的地方,有个老婆婆,正躲在一家米店的柱子后面,探头探脑地窥视。白安康看了一眼,果然是他娘。

      她老人家今儿穿一身崭新的靛蓝布衣裳,灰白的头发整整齐齐梳成发髻,头上还簪了几根分量十足的银簪子,样式古朴到给她太婆当嫁妆都要被压箱底。衣着正式隆重而又古怪。

      一张老脸总是耷拉着,两腮的肉垂下来,像极了两只大口袋。她脸色发黑,褶子很多,居然还扑了粉,活像驴粪蛋上下了霜,古怪而又好笑。

      白安康走了过去,生硬地叫了一声“娘”,然后就盯着脚尖看。他今天穿了一双青布鞋,右脚鞋尖已经磨破了,露出大脚趾来。

      陶氏一把拉过他,还没说正事就开始埋怨:“看看你,非要到寿材铺干活。当初那个木匠铺不是好好的吗,工钱是低了点,可谁让你不是个老师傅?”

      白安康抬了抬眉毛,没说话。

      他想,他娘可能已经忘了,当初他想认认真真在他师父铺子里学完手艺,然后就在他师父那里当个驻店老师傅。

      是她,把弟弟送去木匠铺子学手艺后,硬把他拉了回去。然后给他娶媳妇,催着他生孩子,断了他的前程。

      陶氏又絮絮叨叨抱怨着:“你看看你,你是个男人阳气重,不怕棺材铺子。可你娘我是个女的啊,女人阴气重,离得近了不好。你又一年到头不着家,非要我来找你,真的是……真的是……”

      陶氏很想骂点什么,但是搜肠刮肚也没找到比较适合的词语,只能含糊过去:“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别管词不达意,反正她好歹表述完了。

      白安康埋头接受了这一通例行指责后,这才抬头:“找我什么事?”

      他已经开始盘算了,肯定是来拿钱的。三个月的工钱还在柜上,得向掌柜的要。她娘肯定是不敢进去的。他自己去拿钱,给了钱就回棺材铺子。

      这样想着稍微让他舒坦一些,只要能回棺材铺子,那就是好的。

      “……来带你回家啊。”陶氏轻松打破了白安康的妄想。

      “说起来,有个大好事儿。”陶氏没看见白安康灰败的脸,兴致勃勃道:“老大哇,我又给你说了个媳妇,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白安康低着头,头恨不得能垂到自己胸前,他以为自己不会难受了,可是心脏还窒息一样的疼,火辣辣的疼,他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句:“不要。”

      陶氏还在说,她说了好多好多话,白安康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看着他娘两张嘴唇上下翻动,偶尔露出一口黄牙。他想:“好像两条蛆,屎上爬着两条蛆。”

      最后,陶氏兴高采烈地告诉了白安康这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让他赶紧收拾行李,跟她回家成亲。

      白安康感觉自己失了魂,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但是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棺材铺。

      他还记得要把盆放回原处,放盆的时候,听见棺材铺掌柜问了一声:“白师傅,你还好吧?”

      他瞬间喉头一窒,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他没有,可能心空了,都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哪里还有水汽。

      他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于是只能木着脸:“我要回去了,回家成亲去。”

      棺材铺老板沉默了。

      小伙计原本竖着耳朵偷听,此时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光明正大地听。

      白安康试图勾了勾嘴角,发现是徒劳的,于是继续木着脸:“……我娘说,是个黄花大闺女,模样也好看……我要回家成亲了……”

      小伙计挠了挠头,惊喜道:“白师傅你不是前头娶过一个媳妇儿吗?还有个闺女,这么一算,你二婚头带女儿,还能娶个黄花大闺女,喜事呀!”

      棺材铺掌柜沉默一会儿,一脚踹飞伙计:“喜什么喜,嘴是嚼了粪吗?说话那么臭!滚回去干你的活!”

      伙计嘟囔两声,走了。

      掌柜拍拍白安康的肩:“白师傅,你先回去收拾行李,我去给你算工钱。”他探头望了望,没见门外有人:“你娘呢?”

      白安康朝米铺指了指,掌柜会意,掀起帘子去了后院。

      陶氏等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回白安康。他不是一个人,棺材铺掌柜和伙计都陪着他。他们三人,每人手上各拎着一个包袱。

      掌柜看见陶氏,先发制人:“您就是白师傅他娘?”

      陶氏本来很硬气,她今儿这身衣裳和打扮给了她足够的底气,但她瞅见掌柜的一身黑,没来由就想到棺材铺子如同大张着的嘴一样的黑黢黢的门,她的气势就莫名地萎缩了。

      “……是,”她低低应了一声。

      掌柜眯着眼,头颅高高昂起,从鼻腔里发出声音:“这是白师傅三个月的工钱,总共五吊钱,您老点点吧。”

      掌柜说着,递出手上那个蓝底碎花布的包裹,包裹很小一只,拎在他手上几乎没有重量,轻飘飘的。

      陶氏气的几乎要跳起来:“……就这么点?”她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他干了三个月,才五吊钱?你知不知道我刚给他说了个媳妇,他这是要回去成亲的,五吊钱?五吊钱够干个什么?”

      掌柜冷笑一声,双手抱胸,斜着眼睛看她:“五吊钱都是多的了!您老要是再不来,我也要赶他走了。”

      他掰着手指算:“您自个儿算算,他干了有三个月吗?您老人家三天两头就来喊人回去,耕地,打田,育秧……他真正才干了几天?”

      掌柜一发怒,陶氏的气焰不由自主小了下去,她嘟囔一句:“那也没有这么少啊?”

      “少?”

      掌柜人不人鬼不鬼地笑了两声,突然变脸:“你个老不死的还跟我说少?他白住老子的房子,吃的是老子,穿的是老子,合着老子家水米不用钱啊?还是老子家钱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割一茬,又一茬,一茬还比一茬新?”

      陶氏被他这突然变脸的功夫吓到了,再说掌柜身材高大魁梧,她瞅着,腿脚不由自主地软了一截。

      一旁的伙计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掌柜一把从他手里拿过包袱,转头对着白安康也是冷着一张脸:“白师傅,这工钱,你没意见吧?”

      白安康摇摇头:“没意见,您看着给,给多给少都是我的命。我还要谢谢您,给我这碗饭吃。”

      别处都不要零工,就是勉强让白安康接活,价钱压得低不说,食宿还得自理。棺材铺掌柜算不错的了,虽然工钱给的低,但是之前供了伙食,而且是跟掌柜一家一起吃的饭,隔三差五还能见点荤腥。

      掌柜绷着的那张死人脸这才舒缓下来,“给你,”他把伙计手上的褪了色的红布包裹递给白安康,“白师傅你在我这儿也干了这么久了,干活儿也的确踏实,肯卖力气,是个老实人,我呢,也不亏待你。”

      掌柜拍拍包裹:“这你不是要成亲了吗?我也没啥钱,这里面是我两身旧衣裳跟一双鞋,咱俩身量差不多,估计你穿着也合适。送给你,回去成亲时候穿,也体面体面,风光一下。”

      白安康沉默一会儿,道了谢,接过了。

      陶氏觉得受了侮辱,气急败坏,拉长着脸,拖着白安康走了。

      回了棺材铺里,伙计嬉皮笑脸,对掌柜竖起大拇指:“黑,还是您老人家黑!”

      “您看您老人家,平日里白师傅长,白师傅短的,嘘寒问暖,嘴上喊得多亲热,发工钱了,啧啧啧……”

      伙计一搭掌柜的肩膀,不胜唏嘘:“人白师傅多好一人啊,不说干活,就说平日里。哪儿脏了,哪儿乱了,不用你说人家自己就拎着扫把给你扫得干干净净,是个勤快人。”

      伙计斜眼看了看掌柜:“唉,掌柜你是真的不厚道!”

      掌柜也斜眼看他:“你呢?平日里对着人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会子咋帮起他说话来了?”

      伙计嬉皮笑脸:“我不是您干儿子嘛,您这家产迟早都是我跟翠英儿的,他卖力干活,我是受了人好处的啊,能不帮他说话?”

      掌柜一巴掌呼啦过去:“妈的,老子还没死呢,就惦记起老子的家产了!再废话老子把你砍了扔清水河里去,赶明儿就给翠英英换个男人。”

      伙计揉了揉脸,呲牙咧嘴。

      掌柜一瞪眼:“老子有钱!你不听话老子就给翠英英找男人,十个八个的找,专找好看的。”

      伙计呲着牙:“翠英英都怀我孩子了……”

      “怀你孩子咋了?”掌柜又给他一脚:“怀你孩子更好,男人里面多的是想睡别人媳妇的贱骨头,就喜欢寡妇,带孩子的更好,还疼人!”

      伙计说不过掌柜,掀了帘子就要去后院找翠英英,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转头问:“掌柜,你那包里只放了旧衣服跟鞋吗?我拎着怎么还挺重的?”

      老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老子心好,给的是我那件大棉袄,那袄子可是实的!”

      伙计嘟囔一句“难怪那么沉……”就去了后院。

      白家。

      陶氏只拿了那五吊钱的工钱走。那个红包袱她拆开看过了,里面真的只有两件旧衣裳一双半旧不新的青布鞋。

      里面那件大棉袄倒是货真价实,她本来想拿走的,但是想起白老爹脾气倔得像头驴,不肯穿别人的旧衣裳,还是做罢了。

      白安康沉默地洗了脚,他的鞋破了洞,成亲的时侯肯定不能穿,掌柜送的鞋,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把脚擦干,想要试试那双鞋,结果脚伸进去就顶到一团布。

      他好奇地拿起鞋,从鞋里扯出一团破布,一块银角子掉了下来。

      两只鞋里都有,加在一块儿得有一两重。

      白安康捏着那两个银角子,长久地沉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四川的……
    这个也是写的四川的种田生活,家里里短。
    我给大家翻译一下:
    吃饭垒尖尖,做事缩边边。意思就是吃饭舀饭时饭装的冒头,做事干活了就躲到一边。说一个人混吃等死啊,光吃饭不干活啊什么的时候适用。
    人大勒巴稀,必定是个懒东西。勒巴是个啥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般说牙巴是牙齿,勒巴可能是下巴,也可能是下颚,也可能是牙齿。我倾向于牙齿。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牛,牙齿缝宽,能吃不能干。所以说是个懒东西。
    后来也用来骂人了,像个宽牙缝牛,吃多还不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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