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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离夏威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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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小小的意外发生之前,她在这座岛上度过了十天美好的日子。她登陆时正值夏季最炎热的时候,阳光把陆地上的人民的皮肤烤成麦色。带的防晒霜会不够用,她时常有这样的顾虑。涂上防晒霜的脸被裹得密不透风,顶着烈日再多走几步就被汗湿淋漓,她向来爱美,于是一边往脸上补涂一边躲在一家店内,看着外面仅几步之遥的大海。
来之前没有报团,她偷偷地跟在一家旅游团后面,听中年发福的导游操着一口不甚明朗的美语介绍夏威夷。她曾经学习过这座岛屿,“美国唯一的群岛州,位居太平洋的‘十字路口’,是亚、美和大洋洲间海、空运输枢纽,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导游声音生硬,有的地方甚至咬字也不清晰,很难让人分辨出是哪一个单词。兴致缺缺的游客似懂非懂地看着外面,热风吹过的海面泛起了泡沫,一种背部绘着黑色花纹的海鸟笔直地飞过海面。
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刻,旅游团的游客都穿起了泳衣下海,浅浅的海浪一阵阵地拍打着沙滩,光线照耀到的地方闪着细砾般乳白色的光泽。
“我得出去做点什么。”她心想,左手已经攀上了扶手,“我想去海里游一圈。”
没有带泳衣的窘迫很快占领了这个念头。她站在门口羡慕地观望了一会儿。这是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阳光直射,来自中国的游客在滚烫的阳光下互相洒水,嬉闹的人显然没有想出更高级的玩法,将大半个身体浸泡在水里,在水上进行延迟的午餐。“色拉,土豆泥,果塔。”她默默地细数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转身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这时候才开始打量自己所处的地方。店面空间不大,柜台左右是刻着洛可可式精致浮雕的古典柱,墙壁上画满仿文艺复兴的壁画,店内的其他装饰线条鲜明,凹凸有致,色彩稳重。典雅的巴黎Beaux Arts的装潢风格。看陈设是一家酒吧。落地玻璃窗上有大片的留白,她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还要等多久呢?她厌倦地想,把身体更深入地陷进软椅的靠垫上,等待着导游喊集合。
外面传来响亮的笑声,和空调运转的声音一起。她开始感觉困倦。临桌的一对热恋中的男女讲起了岛上的故事,一些有着悲伤色彩的传说,和鸟的名字。男生大约只是想哄女生开心,对方却不依不饶,他抵不过女生撒娇的姿态:“好好好,再讲一个。”这个故事可能是最好的一个,开头被渲染得浓墨重彩,可惜她没有听下去。她好像陷入了一种漂浮般的睡眠状态,又好像没有。这是一个带有夏威夷温度的没有色彩的梦,梦里有一些人,发生了一些事,这个梦在以前的现实中曾被清晰刻画,时隔已久仍能感觉到那个下午的温度。
梦里的她朝现实的她嘶叫,向她传递某种模糊的信号。一定要记得这个梦啊。她在梦中也暗暗地提醒自己。但是她还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就彻底地抛弃了。只有一点点违和感,就像鲨鱼肉对于墨西哥很不寻常一样。梦醒时分她开始寻找旅游团的下落。不知道睡了多久,天色稍微暗了些,人还是不少。她凭着仅有的感官去描摹每一个人的脸,每一张出现在海滩边的似曾相识。最终的失望代替了恐惧,背部映着黑色花纹的海鸟从海岸停到乳白色的沙滩上,姿态高雅地啄食游客滞留的渣屑,她在百般聊赖下绕着酒吧转了两圈,又坐回原位。傍晚的酒吧里响起了朦朦胧胧的歌声,陆续有携手的人落座在她身边,点了一份牛肉汉堡套餐或者是招牌黑森林蛋糕,配着美式黑咖啡,惊讶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只停留了一秒就移到了情侣身上,毫不避忌地高声谈笑。
这是一间情侣酒吧。短暂的惶恐之后,她端起桌子上招待的白开水朝柜台走去。柜台旁围着五六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着不同的肤色和发色,打扮奇异的模样。“喝水吗?”她用不太正经的英语笑着问。
一群异乡男子都笑起来,推搡中有人回答:“喝酒吧。”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借着不太明亮的光线打量着对方的模样。这是一个少见的有着东方亲切面孔的人,年龄目测超过三十岁,泥土色系的卫衣,外面搭砖红色的复古棉质灯芯绒夹克,微敞的下摆靠着稍微折进腹部一小块的卫衣。紧身的七分牛仔裤和滑板鞋,脖子上围着印花品牌丝巾,微微笑起来的眼睛旁边皱起一些细纹。很少有人在海滩旁穿得这样浪漫而保守,看上去和意大利西西里岛那些粗犷又豪放的男人一样。
他们走在一起,随便拣了一个座位坐下。
“喝酒吗?”他说,“鸡尾酒。这是夏威夷特有的酒,味道不一样的。”
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大部分的词语和卷舌音含混在一起,她只捕捉到一两个字词,但还是大概地明白了他说的话。“不,Baileys Lock。你们这里有吗?”
他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是新西兰的酒。它有着珍珠般的色彩,金属般华丽的质感,丝绸一样的口感……”她尽量简单地解释,“我也只喝过一次,是在我毕业的时候。”
“毕业?你现在还是学生吗?”
她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向了外面。有夜宿的旅客支起了帐篷,海浪击打着岩石和细沙,黄昏的颜色淡得很快,不像中国那样浓丽。沿着沙滩外缘的酒吧和纪念品店都亮起了影影绰绰的灯,照得外边更加黯淡。
她轻描淡写地说起了自己在挪威的毕业旅行的细节,说起自己的第一夜吃了驯“……我们在城市里度过了圣汉斯节,听说那天萨米人庆祝‘仲夏末夜’非常疯狂,可惜没有看到。我们一起听了一场传统咏唱音乐会。我不喜欢古典音乐,当时听得时候差点睡着了。后来我听人说,在卡拉斯约克和高托凯诺有举行驯鹿比赛来庆祝,都是北极圈小镇,雪上驯鹿应该很刺激。”
她说着做出驯鹿的姿态,然后低下头笑了起来。
“听起来蛮好玩的。”他说。
“后来我们乘船去特如姆瑟看极光。我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反正蛮冷的。”她说着又笑起来,“当时我们那一个男生冻得受不了,因为他那天穿得很少,几乎是国内盛夏的打扮。我们乘的船恰好是最后一只,当初只有我和那个男生在那条船上。
“我就跟他说,唉呀你忍受一下吧,很快就可以看到Aurora了,你不行的话我借你衣服穿吧!说完那句话我特别窘迫,因为我自己身上也没有带衣服,唯一的外套借给了同宿舍的朋友。后来我们就都躺下,两个人横躺在窄窄的船条上正好。这个时候如果有星空和萤火虫就更好了,可是那天晚上非常冷,非常黑,非常寂静,一同搭船去看极光的室友已经划船离开很远了,我们都懒得滑,就一直顺着水流漂。可能因为有人在旁边,我也没觉得很恐惧,只是觉得黑夜有点长。
“我们聊得不多吧,就谈了谈对方都喜欢的歌手。他说他来挪威之前知道一个女歌手也叫Aurora,和极光同名。他之前在我这的印象都是特别酷的,也许是因为冷到再也不能掩饰自己在想什么,他放低姿态这样和蔼地和我聊天。我也诚恳地告诉他,我其实不听歌,尤其是外国歌曲。你说现在的人不听歌像什么样子呢?存心搞笑吧。可是我真的没有开玩笑,但是我愿意去听他推荐给我的歌。他跟我说起一个新西兰乐队,我记得特别清楚,Unknown Mortal Orchestra,他们长得不是最好看,我没什么品味也听不出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吵吧,很温柔的吵。因为那真的是一支很温柔、很真诚的摇滚乐队。”
“后来呢,你爱上他了吗?”
“没有,但是我非常喜爱他,”她虽然对美国人的直言不讳略有耳闻,但还是有些惊讶,“他大概是我最喜爱的一个男生。其实之前是有畏惧他的,因为总觉得他格调太高,跟我们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我甚至有些害怕让他知道,我有很多缺点的事实。但这次水上旅行之后我们就没有交集了,我却感觉他大概骨子里也是个寂寞的男孩子,可能是因为他冷的姿态非常窘迫,在这种情况下本能的求救反应。”她停了停,“他找过很多女朋友,都长得比我好看太多。我们之后没有再见面,我连看他一眼也不敢。”
“这大约是unrequited love?”他嗤之以鼻,“你太胆小了。”
“不是这个原因,”她温和地回答,“我们本来就没有必要……我们在一起不会好的。我只是做了一件守本分的事情。他以后也一定会有一个妻子,这个妻子不会长得比我好看,但是他一定会娶她。也许会有两个孩子?”她笑着叹气,“现在中国开放了两孩政策。”
“听起来像是每一个年轻女孩子都会有的经历。”他认可了她的解释,以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份。
她还想再说下去,一个黑皮肤的高挑男孩子举着餐盘走了过来,用西班牙语跟对方小声交谈了几句,他从皮夹中抽出一张小费放到男孩子手中。“祝你愉快。”男孩对她挤眉弄眼。他正穿着眼下最新潮的打扮,条纹衬衫和贝雷帽显出些英气。餐盘上摆着厚厚的果塔饼干,阿拉斯加鳕鱼柳和新鲜的夏威夷沙律。还有酒。摆在她面前的百利甜,乳白色的酒液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她用蹩脚的英语和他交谈:“我搞不明白,你还会说西班牙语?”
“只是工作需要。”对此他显然不愿意多谈。
“看不出你从事商务行业,”她的赞美完全出自真心实意,“我从小就很羡慕想做商人的小孩,或者是有做商人的父母的小孩,因为他们可是上天的宠儿,生来就倍受宠爱想要什么买什么,我也想拥有很多钱。”
“你看起来本身就有很多钱,根本不用羡慕别人。”他语气轻蔑。
她撑着下颏笑起来,玻璃窗外万家灯火,意兴阑珊地点缀着在她眼底,她举起酒杯,嘴唇和芳香的酒液触碰了一下就分开,残留的汁液洗得她嘴唇鲜艳如同最热烈的墨西哥玫瑰。
安静氛围中听到海浪掀动的声音。孤独的海鸟在上空嘶鸣,麦克风里传出一段饶舌rap。孤单的黑夜将岛屿笼罩,她叉起一小块涂了色拉油的鳕鱼柳。“吃吗?”她轻声询问。
“太太是西班牙女人。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商务。你信吗?”
他在那边笑得狡黠,她想她不信也得信。听说英美都有酒吧文化,已婚男人出现在此也不稀奇。她不插话,只想听听他的故事。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很喜欢音乐吧……当初还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组了一个乐队,叫Sakanaction,可能当时有不服输的意思在吧,特别想出名,每天往返于城市与城市之间,要跑好几个酒吧、舞厅演出,但是也没什么效果。好在乐队很受女生欢迎。最受喜欢的是主唱,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然后乐队得罪了一个人,被‘封杀’了,就是很多地方都不要我们演出。我们没有地方去,而且受到了很多嘲笑。”他语气淡得像谈论今天的天气是否,“我们五个人为这个乐队付出了很多心血,有时甚至连课都不去上,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难过极了。主唱后来得了抑郁症,死没死我不知道。
他说起了另一个和事件全无关系的夜晚,那是乐队刚刚组建起来的时候,五个人去一家奢侈的餐厅吃饭。盛夏的暑气燥热难忍,幸而餐厅里很凉快。在点完例行的美式晚餐后,他们随手拿起刀叉勺子敲起了汤碗,唱着主唱连夜写好的第一首歌。“是一首相当温柔的Classical Music。”他回忆道。几个年轻的男孩子,坐在靠窗的地方,主唱意气风发又得意扬扬的姿态,很多年都映在他的脑海中。他记得忽然闷声喝汤的主唱猛然抬起头,声线清晰地说:“无论怎么样,我们五个人都会一起走下去的。”就像电视剧和综艺节目中短暂的广告插播,他还没有理清这句话的含义,主唱就已经低下头继续喝汤。当初的他觉得这个细节枝末得无关紧要。很快他就忘记了这句话,有时甚至记不起这场青涩的聚餐。这件事情在之后再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既青春又愚蠢。
他以商人的身份,回到了暌违多年的城市。穿梭在各种各样的应酬和晚会之间,他厌倦得忘记了每一场晚会上女人们使用的香水味道,贵妇小姐们矜持地谈论着新品牌,他疲惫地在没有刀光剑影的杀戮中和笑容阴森的投资人斡旋,偶尔进入VIP休息室喝水,看到满室光鲜夺目打扮端庄的女人只觉得恐惧,就如同冒失闯入伊甸园。他终于有资格进入这里,他不应该为此害怕。他反复提醒自己,用嘶吼的方式对梦中仍热爱音乐的少年发出警告。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音乐,在预知结局的情况下故作不痛不痒。
“那么你做了什么呢?”她问道。
“我?我循规蹈矩地读书上学,大学读得是一个不怎么好的专业,有一个西班牙商人的女儿疯狂地热爱我,她大胆、勇敢、奔放、热情,而我更喜欢小巧玲珑的女孩。但是后来我们结婚了,因为我需要她的父亲在事业上为我提供帮助。
“这算是我第二次带太太来度蜜月吧。她一直很想来这里看看,只是没有机会。”
“你之前住在西班牙?”
“没有,但是也没有定居的地方,有一段时间住在洛杉矶,后来又去了得克萨斯。反正工作需要吧,住在哪儿都无所谓。”
她摇摇头,长发拂过肩膀发出簌簌的声响:“那么,你太太喜欢这里吗?”声音轻得如同飘浮在空中。
“来了之后有点失望吧,和想象中的还是有一点差距。
“乐队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当初还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我被父母逼着天天读书上学,我的队友们很多已经懒得再重新学习了,他们总觉得自己除了学习之外还有别的技能。我考试很糟糕的时候父母有时还会把我锁起来打一顿,严厉禁止我去外面听音乐打篮球。那时候科特别怀念仍然在乐队里的日子,觉得无论怎样穷困潦倒我们都应该坚持下去,而不是说放弃就这么结束了。”
“你父母这么严厉啊,我还听说美国的父母都比较开明。”
“那只是少数,而且开明的父母往往出自比较富裕的家庭,至少是中产阶级吧。因为他们知道孩子就算读不成书也可以走别的路。‘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中国不是有这句话?”
原来在这里也有和中国差不多的事情。她向椅背靠去,有点疲惫地,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感觉自己轻得悬浮起来,她可以鸟瞰整一个酒吧、海滩、岛屿,长长的群岛像破碎的项链,背部画有黑色花纹的鸟在海滩边起起落落。高贵的鸟类也会在饥饿时低下尊贵的头颅去啄食人类的残羹。阳光照耀着沙滩,有些地方发出了乳白色的光,有的地方是棕色的,还有金色。她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她,他,她,事情应该以悲剧收尾,因为谁都不配美好的结局。
从高空急速坠落的时候,她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右手正试图叉起最后一块炸鳕鱼柳放进嘴里。
遥远的地方发出了微光,冥冥中对她神圣的召唤,她透过微光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相似的面容,化妆的脸端庄高贵不苟言笑。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心跳。然后她看到了一种鸟,就是她在夏威夷岛上经常看到的,背部画有黑色花纹的那种。
“听起来是和我差不多的经历啊,”她放下酒杯对他勉力微笑,“那么,你现在觉得你的父母好吗?”
“谈不上好坏吧。更像是……师生?其实他们也没教会我什么,但是我最不愿意看到他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觉得自己很罪恶。我感觉罪恶的时候不多,一觉得罪恶就浑身都起疙瘩,心里想我怎么能让女人哭呢怎么连这件事情都做不好呢。”他喝了一口酒,“后来我结婚了,什么事都由着她来吧,有的事情你大概不明白,我既然没有办法给她爱情,只能在别的地方补偿。最不幸的是没有找到能够携手一生的人,但我们最终都要走完一生,完成生活。
“就像是之前那个乐队,现在提起来就像是一个玩笑,可能再大十岁,再大一些,甚至六七十岁再想起来,就会更严肃地去审视这个问题。到七十岁的时候大约会很开心,没有了无谓的妄想,只凭喜欢做事。”
她感觉浑身僵硬,拘束地说:“……那很好啊。他们应该很欣慰吧。”
“欣慰?谈不上。他们更希望我做一个律师。不过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这时候我已经把他们的生死看得很淡了,总觉得能做他们的儿子毕竟是缘分,我们能走多长的路完全是命中注定,不如让他们顺心一次。这不是尽孝心啊,这大概是……本分?”
“我不同意。”她大声说,“有一段时间我觉得非常不可理喻,感到这个世界太残酷了,连舆论都更偏向另一方。我宁可相信他们是创造我们的人,至于亲缘关系,这完全都是瞎扯。我人生中最自由的那一部分就是去挪威的旅行,虽然在去特如姆瑟的路上我没有看到极光,但是一个人自由自在真的很开心。家里有太多的束缚,你不觉得吗?你自己也说了,父母有时会因为成绩太差责难你。”
她英语蹩脚,本想用更加激烈的言辞,但即便这样还是显得很没有气势。
他沉默地听完,在那一刻她觉得世界仿佛崩塌了。本以为这种崩坏会离自己很远,但现在它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她的面前。漫长的谈话后是寂静。她有些恐慌,一边小心翼翼地揣测着对方内心所想,一边慎重地措词。成年人总认为她们幼稚,自以为能看得很长远。
他朝她微微一笑,眼边露出细纹,这个笑容很有吸引力:“小时候看《欧也妮·葛朗台》,觉得很害怕,老葛朗台说‘人生就是一场交易。’现在看起来,挺实在的。我们最终都要完成生活,以怎样的方式都无所谓,我已经不年轻了,不知道你会怎么看。”
她迷迷糊糊地支起下颏听他讲。他似乎又说了更多的话,没有刻薄的样子,更像是一位语重心长的老者对她进行忠告。她很想朝对方咆哮,告诉他她什么都知道,想揪住他的衣服让他滚,他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只是靠在软椅的靠垫上朝他微笑,默不作声地继续听。她随着酒吧里愈加颓废的气氛睡着了。梦里他没有出现,这个梦她做得很空洞。被叫醒的时候,还是那个为她送餐的男孩,笑容有一点腼腆,指着她的对面。
那一刻她想起了极光,她错失的Aurora,在她的眼前交汇。“祝你愉快。”皮肤黝黑的男孩子愉悦地笑着收走了餐盘。她把脸凑近玻璃,天幕尽头有两道淡红色的光桥架在海上,在庄严的岛屿之上显得亦真亦梦,神秘莫测。
她询问柜台小姐他的去向,她是在男孩对她说“祝你愉快”的那一刻忽然惊醒,眼前的世界如同剥鸡蛋一样褪去鲜嫩的外壳。她摸到对面的座位是冰凉的,她不知道他离开了多久,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来过。
你不是一个人在等什么吗?那个女人疑惑地说。
她想去找那个收走餐盘的男孩子,他们曾经用西班牙语交谈过,他可能知道。但是这种想法却忽然不那么强烈了,她走了几步又折回去,坐在了原来的位置。这里即将迎来日出,提前醒来的人聚在海滩上最佳的观看位置,人们渺小地看着星球外的两道温柔的红光,它即将托起另一个星球。
岛屿的黎明开始蔓延,大片的白光笼罩住这个不夜的城市,遥远地看到海上点缀的霓虹,和船上星星点点的导航灯和灯火,缓慢地向后撤去。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也在向后撤退,退到那一片白光里去。坐台的小姐开始卸妆,激烈热舞过的女孩们笑嘻嘻地围在一块,一边喘息一边大声谈论着客人中哪一个更加英俊。一个高挑的女孩因为说动客人买下最昂贵的蓝色玛丽而获得不菲的提成,她仍然穿着跳舞的衣服,神情明亮笑容自然。
这是她待了十天的地方,她逃离了一个牢笼又来到了另一个牢笼,哪里都是一样,并不是说美国比中国更加富裕就没有贫穷。城市里的人们奔波忙碌寻找自己的位置,只有在睡醒的时候才透过窗帘缝隙的一小块留白窥视天空,只一秒就低头穿衣、洗漱、化妆、打理头发、吃早餐。然后离开这里,投身大自然的恶作剧。
她确实说了谎,对那个陌生的男人。她是一个来自中国单亲家庭的女孩,成绩不好思想堕落,那场毕业旅行结束后她就爱上了那个男生。他们只在一起八个月就分开,男生找了更多漂亮的女友,她带着身孕只身北漂,没有向对方索取,有些时候甚至不愿意再想起他。但母亲只花了一周时间就找到了她,当时她形容枯槁神情颓废,断定女儿陷入情伤的母亲认为只要打掉孩子就可以回到过去。
失去他的日子里,她想过许多,也从来没有梦到过他。雷厉风行的母亲需要的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儿,这些目标她无法做到。家庭在她的心里已经失去了意义,代表的只是接受更多的打骂和羞辱。她终于决定要离开,带走了母亲大半年的积蓄只身来到夏威夷。逃,逃,逃。眼里只有这一个字的她如同慌不择路的野兔。她当然不知道母亲辞去了工作满世界找她,她看不到满头白发的母亲双眼浮肿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却强忍着不流眼泪的模样。
她有过很多身份,女儿算是做得最不好的一个。
站起身,坐了一夜的软椅稍微凹进去一小块,还留有一点残余的温度。陌生的异国男人帮她垫上了费用,无名乐队的人也走得差不多,领唱的杰克靠在一堆制造粗劣的乐器旁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看似老板的女人忙着打理头发,懒得对即将离开的她说Good bye。跳舞的小姐们还要再化上浓妆去吸引更多的游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去。
喷薄的日光拂动着海浪,安详的岛屿如同被巨大的白色鳞片的鱼群包围,她最后一眼凝望这个出现在教科书上的地方。背部绘着黑色花纹的海鸟停在岩石上,朝她含义不明地咕咕叫。
“晚安。”
在天亮起之前,她对着空荡荡的岛屿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