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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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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义城之中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不见天日,唯有浓稠的白雾,遮掩了一切活物的气息。
眼前一切都是苍白的,他深墨的眸中,一片空洞。
根本无法思考,残破的不只袖管,心彷佛也被破开,流出了,黑色的,不堪的浊血。
薛洋踉踉跄跄地走在义城的石板路上,左臂断裂,鲜血连丝成串,溅落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竟比脚步声更沉重。
原本的一身白衣皎然若清风明月,现在却被鲜血染红,显得斑驳残破,湿冷暗淡,像艳色的曼陀罗,盛开到极致后的荼蘼颓败。
就像他本来的面目。
不见前路,更不知归处,脚步却僵硬地向着某个方向迈出,就像经过上千次重复的惯性,身体在无声地嘲笑。
你,肮脏的你,龟缩于此太久,已完完全全变成义城的污垢,早已没有逃离的勇气,更无法逃离。
他又如何敢肖想,如何敢?!
流不出泪,眼眶早已干涩。
他再一次把“他”弄丢了。
明明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想要放手,不管能不能再看见“他”,只奢望那个人有一丝半毫的可能聚魂完成。
却依然如此狼狈地不愿退场,明知自己的戏份已然完结。
那群人,他引来的;身份,他暴露的;宋子琛,他带来的。他算计到了一切,也计划好了一切,却还是不愿放手,就算付出残臂的代价,也无怨无悔。
他知道,以蓝家双璧之一的气节,“他”和魏无羡之母藏色散人的牵连,对方必然会对那个人施以援手,再加上夷陵老祖的手段,无论如何都比在自己身边更有希望。
薛洋的脚步撞上了义庄过高的门槛,背光而来的身影晃了晃,他压抑着左臂传来的剧痛,牙关紧咬,艰难的跨进去。
没有一丝雾气侵入敞开的门内,门内外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半晌一动不动,那个凝固的身影远远地站在被打开的棺材前。
招魂,身躯原本是必需,为的是以此为媒介,引起亡魂对生的渴求。
但那个人,想必,即使醒来,也不会再想要这具身体了。
他只是远远看着棺材内的那个人,看他洁白的衣摆散开,整洁的绷带端端正正的佩戴在脸上,遮住眼眶处的凹陷,下半张脸是熟悉的俊秀,线条柔和,肤色苍白却细腻。
即使现在,这具身体依然是柔软的,体温虽然极低,却绝对不是......死去的人才有的温度。
他用秘法留住这具身体的光阴,却千百次也唤不回其余的灵魂碎片,现在,就连那道拼凑的残魂也被夺走。
忽然,腰板软了下来,薛洋猛地偏过身子,紧靠着敞开的门板喘气,剧烈地咳嗽,呼吸节奏快得心脏几乎负荷不了,像是濒死的鱼,在干燥的陆地上疯狂地挣扎。
他回头望向来处,门外的浓雾似乎淡了些,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外面的曲折小径,来时淋漓的一路鲜血早已凭空消失,薛洋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留住那个人身躯的代价,便是,他自己的身躯。
残破的斑驳衣袍下,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尸斑,好在还没蔓延上脖颈,否则,这次还得要人皮面具才行了。
他漫不经心地半勾起唇角,难得地发呆。
血也成了水般单调寡淡的质感,在空气中很快便会蒸发干净,只不过还是红的。
谁知道,他这样的人,血也是红的?
应该没有人吧?
他闭上眼,慢慢蹲下,广袖遮住了双膝和面容,可以嗅到一点淡淡的,熟悉的血腥味。
似乎又变成当初无助的少年,那个人蜷缩在门边,在角落。
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他把宋子琛的锢魂咒解开了,想必此时他也快要恢复神智。只是,因为被做成活尸过,魂体的损伤,已难全然恢复。
“对不起。”我骗了你。
“对不起。”无声默念,可那个人,却不可能听见了。
那颗舍不得吃的糖,终究是碎了。
2. 义庄之外,若有若无的白雾聚阴而生,复又趋浓,依然氤氲不散,八年如一日。
空气不算潮湿,却带着沉沉的寒意,微微刺痛着裸露的肌肤,侵皮入骨。
门槛边,蜷缩着的背影似乎被寒意惊醒,搭在膝盖上的五指突然勾了一下,是一个拉扯的动作。
薛洋慢慢抬起头,眼睛却还是闭上的。
他在自己营造的黑暗里伸出了仅剩的右臂,苍白的食指在腹部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处狠狠戳了下去,血珠溢出,他却面无表情。
看起来愈合能力异乎常人,并非是受伤太多,已然习惯,而是因为,他此时的身体已经没有过多的能力支撑伤口的血液损失,已经流不出过多的血液。
伤口还在,疼痛还在,却连因流血而矫情的能力都没有,更何况,那个会手足无措安慰受伤的自己的人,也已不在。
沾着鲜血的食指在虚空中一笔一道地划着,不紧不慢地划出了隐匿咒的纹路走向。
指停,咒成。
小瞎子应该快把人带过来了。
他想着。
几乎不可见的诸多血丝在空中悬浮,乍一看缠乱无章,却组成了一个特殊的隐匿咒,微微发着红色的光。
薛洋的气息缓缓变淡,像是晕开的水墨,在空气的一池清水中分散,消沉,不见。
那滴水墨没了,清水却几乎没有改变。
他原本就气息微弱,使用了隐匿咒之后更是让人难以察觉。至于身体,则更容易不过。
薛洋扶着门站了起来,结了个手印,解开门槛上的禁制。
随后纵身一跃,高高飞上了义庄屋顶的横梁,将身体隐没在黑暗中。许是不放心,又脱下了打眼的白色外袍,露出了里面深黑的衣袍。
迟疑片刻,薛洋慢慢睁开了双眼。原本死水一潭的眸子,在黑暗中却显得光华内敛起来。
脚步声穿过层层迷雾,越来越近了。
虽然和他们对峙时,习惯性以玩世不恭的面目应对,但那是对峙时。
在八年里,他几乎没怎么和人交流,即使和金光瑶取得联系后,两人之间的往来也大多靠书信。
当然,每次金光瑶都得花大力气才能认清他的狗爬字。
当初那人自刎身亡,他失控之下想要大开杀戒,面对着对方的尸首,却不由自主想起他自刎前看他的最后一眼。
沉默。
跌落在地的霜华剑还沾着红色的血迹,清亮的剑光直直照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他终究没有动用降灾,也没有对被练成活尸的宋岚下令,只是半带轻蔑地招来诡异的尸毒粉雾,将城中百姓全部变成了活尸。
加上薛洋与金光瑶取得联系后,对方的暗中帮助,没多久,义城便“消失”了。
后来一次次聚魂失败,他对着那具躯体恶劣地笑:“你不是满口大道正义仁爱天下吗?我要屠了义城,为了那些没用的蝼蚁,你来拦我呀。”
他手中紧握降灾,霜华却被掩盖在腰间的剑匣里,剑起剑落,暗红的血花四溅,被练成活尸的宋岚僵硬地站在不远处,没有动作。
大片大片的“活尸”已经连思考的能力也失去了,其实已经完全死去了。
但他却嘴角带着笑:“你来拦我呀。”
暗红的粘稠血液布满了义城的角落,他手臂酸软,抬起脸看着天,嘴角还是笑着的。
一滴水溅落在他脸上,潮湿的。
然后无数的水滴飞下,聚少成多,由淅淅沥沥变得大雨滂沱。
雷声起了,乌云密了,闪电划亮了天空。
大雨冲刷着街巷,雷霆震怒,阴暗的天空中看不见一丝阳光,只有冷冷的电光,苍白的。
白雾在雨水的纠缠下变淡,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淡。
“对的,你不喜欢杀人,不喜欢血。”
他笑着,有水顺着面颊淌过。
“回来啊,来拦我吧。”
“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