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密语》朵咪汤圆子

1、第 1 章

　　郭书豪等她等了三年。
　　等的灰心几近绝望。原本已经是打算要放弃念想的了，偏偏她来了，无约而至。
　　比相片上好看，气质更显出众。长发随意盘成松松地髻，任由其脱垂于脑后；简约的宽松米白色毛衣，搭配材质上乘的贴身纯黑羊毛长裙，娴静地站于书架前，温婉柔和，无声地预留介于礼貌与冷漠间的距离感。
　　除了书，她似乎在用慌措的眼神找寻着更为“重要”的东西。是有关于他的点滴痕迹吗？
　　和别家书店不同，“拾遇旧时光”的角落里隐藏着老板的小心思，那张贴于墙上的毕业照略略褪了色，大学时期的青涩模样半遮半掩地与到店的顾客分享，亲笔写的寄语工整利落：喜欢的书可以慢慢挑，喜欢的人不能等。
　　廖启珮忍不住伸手轻触，是他，没错。羞涩腼腆地笑，立体地五官轮廓衬出一位正值美好年华地俊秀少年。她就站在他的斜下方，神色凝重严肃，丝毫没有迎接人生新阶段的欣喜向往…
　　自进店起，郭书豪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
　　是不是现在就该上前和她打招呼？
　　再等等…可万一…
　　下一秒她就走了呢？从此消失不见。
　　他自顾自好一阵纠结，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于眼前的她“视而不见”。
　　“请问，这里能办会员卡吗？”
　　“欸？…哦！可以可以。”
　　郭书豪很少遇到会主动问及会员卡的顾客。现在的人偏爱在线阅读或使用kindle，对于纸质书的喜欢和需求远不及从前。
　　“您是住这儿附近吗？欢迎常来买书，会员卡还能打折哦！”
　　总算脑筋回转，恢复到书店负责人的模样了。
　　“好的，谢谢。”
　　她买了两本小说一本散文集，都是知名作家的早期作品，以同龄人来看都未必知晓有它们的存在，果然是很特别的人。
　　言而有信的人。廖启珮变作书店的常客。不低于每周三天的报到，出勤率都快赶上兼职的店员。连着两个月都如此，倒未必是来买书，有时进店逛一逛随手翻，只是对于墙上的照片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地痴迷和眷恋，驻足观赏的时间远超购书。
　　晚上20:00刚过，书虫们渐渐散去，店里唯剩她一个。
　　“现在…还能点咖啡吗？”
　　书店20:30打烊，兼职的咖啡师20:00就走了。
　　“咖啡师下班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做！半价，如何？”
　　郭书豪天生就是讨人喜欢的型。不论男女老少，见到这张脸都是无法催生厌恶的。方凯为当初挑人正是看中他这点。
　　廖启珮莞尔一笑。笑了！她竟然笑了！照面几多次，从未见她笑。浅显不失温暖。他当初选她，是不是心陷笑容里了呢？
　　“是不是不能抽烟？”
　　“欸？…哦！可以可以。”
　　墙上的禁烟标志仿佛是点缀摆设，此刻已然成了笑话。
　　她从包里抽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女士烟。从取烟、夹烟、点烟到吸烟，整套动作娴熟连贯，姿势好看得惊人。
　　原本纯净清新的小店，突然被从细长的女士烟中冒出的微微白雾蒙上，多了几许妖娆神秘感。
　　“谢谢。”
　　郭书豪嗅到好闻的薄荷味，一时间挪不开步。
　　“你…是这家书店的老板吗？”
　　他注意到弹烟灰的修长手指，指甲上涂着磨砂紫，深邃绮丽，仿若指尖开出的花。小洁从来不涂深色，尤为偏爱绿色、蓝色、黄色、橘色…她说涂深色甲油的女人秘密多，而她只想简单快乐地过一辈子。
　　“现在算是吧！但创始人可不是我。喏，墙上的照片里就有他。”
　　她终于开口问起老板的事了。终于！郭书豪索性来个顺水推舟，有意将话题引到照片中人身上，一旁观察她的反应。
　　烟灰不小心抖落在价格高昂的过膝皮长靴上，廖启珮根本不在意。
　　“他人呢？为什么从没在店里见到过？”
　　她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平静无异，胃部却紧张地不住抽搐作痛。
　　“你认识他吗？你长得很像照片里的一个女生哦。”
　　哪怕是探究别人的隐私，郭书豪都给人以友好善意，周身散发着满满的亲和力，不带一丝八卦邪恶。
　　“你认得出我？是的，我们是大学同学。”
　　接近真相的快感令他生出心脏可能喷薄而出的妄测。
　　“他同我说起过你，在离开之前。”郭书豪选择了对面的位置落座，与她平视。怎么说都是摄人心魄地明媚眼神，为何总有阴郁哀怨流出？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烙下如此印记，退散不去？还是说冥冥之中她知晓他未说出口的全部？
　　“离开之前？他…他去哪里了？”廖的焦急到底没有遮掩住。
　　“方老板三年前全家移民去了法国。离开前把店盘给了我，还说了你们的事。”
　　郭书豪依照方凯为临走前交代的，逐句告之。
　　廖启珮与方凯为，全校知名的恋人组。同样地才华横溢，同样地爱好文学，同样地心思细腻，也同样地倔强铁齿。因为一个小小的误会，将“分手”的嘴边话真就演变成了事实，负气地廖启珮甚至接受了方凯为好友的追求，故意在其面前出双入对，秀甜蜜恩爱，争强好胜地方突然赔了夫人又折损了兄弟情，打击颇大，幸好梁璎琦出现了，步步为营方寸不乱，她的默默守护与关怀渐渐起效，方凯为也得以从低谷爬出重拾信心。
　　毕业后，他和梁璎琦进入社会各自忙工作奔前途。于梁璎琦而言，方凯为是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是她的挑战，一旦梦成为现实，就会产生无穷无尽地空虚感，她是聪明激进地人，知道他那样天马行空的人不适合做伴侣。
　　不久方凯为辞职开店，和廖启珮说过的，毕业了就合开一家书店，名字就叫“拾遇旧时光”。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忘记过她。尽管有过误会争执，有过伤害不解，那些甜蜜地闪亮日子足以覆盖结局的破败…尤其当他得知廖启珮失去母亲后和交好的同学叹诉：如果方凯为在，就好了。
　　大家不明白他们为何不选择复合。可能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当局者迷吧。
　　郭书豪是方凯为亲自挑选的店员，他们眉宇间细看有几分相像，但性格迥异，书豪更懂灵活变通，与他的清高自负、格格不入相反。
　　家族遗传性地白血病终究没能逃过。三十三岁的年纪，太早了些。郭书豪陪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如果以后她真的来店里，问起就说我移民了。”
　　“为什么要骗她呢？”
　　“这样她才更容易忘记我。没有人是能和死者争的。”
　　方凯为把书店交给书豪打理，带着遗憾与落寞离开…
　　廖启珮还是会来店里。买书或喝咖啡，有时候定定地望向某处失神，同样的动作神态，与方凯为如出一辙。确实是相像的人。
　　接着，她消失了。郭书豪留意每个前来的顾客，几乎神经质。和小洁的约会他也提不起劲，以至于女友怀疑他出轨，闹了个不可开交。
　　年轻的女孩固然可爱俏皮，总缺少让人安静，渴望倚靠的力量，廖启珮就不一样。
　　郭书豪不再坐以待毙。调出会员卡记录，搜寻到了住址。
　　21:30的初冬夜晚。高尚的富人住区，凭着机敏和面善，他被保安破例放了进来。她的门前庭院种满了各色雏菊，爱花爱书的女子，总叫人难忘。他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怎么是你？”廖启珮的脸色非常不好，瞪大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你好，冒昧打扰了。我是来送书的。”来之前理由都想好了：年终感恩回馈，给每位会员加送一本当季热门书籍。瞧，方凯为的眼光。
　　“那…请进吧。”
　　家居摆设都是花了大价钱的。方凯为提过，廖启珮出身优渥富裕，只是生活算不得幸福美满。桌上堆着瓶瓶罐罐，有些是刚打开的，附着说明书。
　　“是病了吗？怎么好久不来店里？”
　　“身体出了点状况，可能以后都没什么机会来了。”
　　就着房里的灯光他才看得明晰：脸颊瘦削微凹呈微黄，本就清瘦的她在毛毯的裹附下更为娇小单薄，惹人心疼。
　　“病得很重吗？”为了能靠近，郭书豪差点就要跪倒在她跟前。
　　“确实很重。胃癌晚期。”廖启珮轻松地抛出沉重的话题。
　　“不要告诉他好吗？”她的眼睛里微微有了点光。
　　“谁？”
　　“方凯为。请不要告诉他实情，拜托了。”
　　连对他的请求都是如出一辙。
　　“他如果知道你来过店里，一定会很高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都不重要了。活着才重要…”
　　“不能治了吗？不要轻易放弃啊！”郭书豪的手下意识握住她的，一股冰凉传来，导入他温厚的体格。
　　她又笑了。凄绝无望地。
　　“治不好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死。”
　　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的，他无从知晓。
　　“如果他问起，就说我…我要去香港结婚了，嫁给一个特别爱我的男人。”
　　“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说谎真的好吗？”
　　“这样他就能放心，继续好好生活了啊。毕竟他没能给的，起码别人给了。”
　　两个月不到，廖启珮走了。
　　瞒着小洁，他独自去过那栋公寓很多次。早前盛放的美丽雏菊换做了蓬勃朝气地向日葵，由着新主人的喜好。
　　回去的路上，他常想，守着书店是否还有意义？
　　答案尚未想通，至少密语解开了。且随着当事人化为不变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