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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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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司漓将那薄刃贴在他的衣裳上擦血的时候,焦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颤抖着伸出头去,瞧见自己的下腹处此时空空荡荡,平整的伤口上,血流如注。
剧痛蔓延全身。
他连喊都喊不出声了。
“你不是以割人皮肉手脚作乐么?”焦沥耳边听见她冷静的声音,“今日你且试试。”
说着,银弦下的另外半只手掌也落到了地上。
司漓动手向来干脆,这一点,全阎门的人都知道。
她下手干净,但凡是她的单子,通常都是一刀割喉,尸体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她裙子沾不上血,人毙命也快,没什么痛楚。
对于焦沥这种以杀人为乐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能理解。
掌握一个人的生死,将他们眼中生的希望一点点掐灭,在他看来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可司漓每每动手时,从眼神到动作都冷得吓人。
他以前总觉得,门主杀人的时候,或许是觉得恶心的。
他不懂。他看到红色只会觉得兴奋,甜腥的血液几乎能让他的身体灼烧起来。白皙的肌肤被染脏,沿着残缺的肢体浸了满眼,那是多么美妙且诱人的场景。
——即便这模样的主人如今换成了自己,仍然妙不可言。
初时的剧痛已经渐渐散去,焦沥如同一条晾晒在河滩上的干涸的鱼,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濒临死亡。
肢体一次又一次被分离,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相反,一股莫名的满足感从他心里升起。
不同于以往自己动手,此时他的身体彻彻底底地掌控在别人手中。他感觉到自己又失去了一条手臂,他感觉到鲜血顺着砂砾侵入泥土,他还感觉到自己残余的身体正在颤栗。
他不知道那是出于剧痛还是快活而产生的反应,但他知道,倘若他的那二两肉没有落在地上,此时一定会和他一样激动。
司漓冷艳的眉眼在他眼前晃动。她的动作优雅而有节制,明明应当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可偏偏手上像是实践过无数次一样,精准而熟练。
而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瞳里,焦沥窥见了一丝隐藏得极深的、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兴奋。
在他即将死亡的前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他跪伏了整整两年的座上人,骨子里和他没有两样。
他回忆起了司漓杀人时的神情模样。她冷淡的眉眼、利落的手法、微微下垂的唇角……还有刀锋擦过皮肤那一瞬眼中闪过的光。
她从来不是觉得杀人恶心。
“井里,”焦沥扯着因为血液流失而变得干裂的喉咙开口,“……梁府的井里……我亲眼见到那孩子跳了下去。”
司漓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一开始并没说话。等到她手上紧绷的银弦割断了与焦沥躯干相连的最后一条腿,而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才慢悠悠地撩起眼皮看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道,“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
“就当……”焦沥大口大口地倒气,脸上泛着青黑却嘴角却扯出笑,“……送你的……谢礼。”
“谢我没早杀了你?”司漓挑眉,“还是谢我两年前将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带进了门?”
“……不。”焦沥吃吃地笑出声,携着从身到心的满足与欢愉,狭窄泛红的瞳仁里闪着光。
只是谢你,让我找到了同类。
让她觉得恶心的,不是收割人的性命。
而是在结束别人生命时,产生的愉悦感。
就如同自己一样。
临死前,焦沥的喉咙里像是套了一个风箱,呼哧呼哧,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的胸肺剧烈地上下震动倒气,每一下都在皮下显出深刻的胸骨痕迹。
可嘴角诡异的笑容一直没消失。
司漓紧盯着他,突然有些陌生。
她眼看着残缺的焦沥躺在血泊中,生命渐渐从自己眼前消失。她紧抓着银弦的指节发白,接着慢慢松开。灼热的身体也逐渐凉了下来。
她不确定焦沥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指的是什么。可当她想问的时候,焦沥的身体已经不会动了。
也是这时,脑子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夜路走得多了,自己难免也会成为恶鬼。”一个低沉的嗓音说,“阿时,别往后看,跟着我往前。”】
只是她不记得那是谁了。
*
与此同时。
司漓从井中离开之后,白衣男子本欲追上,还未来得及动身,便被这枯井下沙土地上的一道血迹吸引。
血迹早已干涸,与沙粒粘在一起,呈现黑红的颜色。若非是此时刚巧有月光直直探入井中,想必难以被发觉。
他顺着这道细细的血迹往里走,越过了司漓方才藏身的凹陷,到了这壶型枯井的深处。
月光已经探不进来了,他勉强循着地上越来越多的血迹和明显有人行过的痕迹往里走。他身量高,走到后面只能弯着腰才能勉强行进,一直走到了这井下的一处石壁边缘。
他撩起袍子蹲了下来,摸到了地上被血凝固了沙土。而就在近处,一道微弱的呼吸声传进了耳朵。
他面色不变,从身上摸出一块火石,火星打在石壁上,将此处照亮一瞬。
可即便就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也足够他瞧见正躲藏在石缝里的、那双紧盯着他的黑亮的眼睛。
那不是一双友善或无助的眼睛。
那双眼睛,尽管疲惫而稚嫩,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比寒冬还要冷冽。
也更像是盯上了猎物的、冷酷无情的捕食者。
火石熄灭的一瞬间。
一道沙尘毫无预兆地从石缝中撒出,直直朝着白衣男子的眼睛袭来。
“太慢了。”男子道。
在那小孩试图借着沙尘的掩护、从石缝中逃出之前,一只手伸了过来。
——却只抓住了一只空荡荡干巴巴的衣袖。
男子的动作顿了一顿,将小孩扯了出来。
直到出了井,借着月光,男子这才瞧清楚小孩身上的情形。
这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个头瘦小。此时他满头满脸都是干裂的血块,身上的衣衫已经不辨颜色,脏污的脸也瞧不清模样,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却仍警惕着。
嘴唇惨白,被自己咬出了重重的血痕。
白衣男子没理会他的挣扎,一把拆开他破了一半的、已经干成了块状的衣袖。
半截血肉模糊的手臂出现在眼前。
小孩懂得一些包扎,自己撕了衣袖将手臂断裂处包裹了起来,可或许是因为绑的太紧、又或许是因为在井下待了一整日的时间冻的厉害,此时他剩下的那半截手臂已经显出了紫黑的颜色。
男子手顿了顿,没将包裹着伤口的布条一道拆开。
这伤口被勒了一整日,倘若冒昧解开,说不准当场又要重新开始大量流血。
“我先带你去看大夫。”男子淡声开口,捉住小孩的手,往门口走去。
那小孩一听,立即用尽全身的气力挣扎着要逃脱。
男子抓住小孩的衣领,不带情绪地俯视他的双眼:“我在救你。现在不看大夫,别说你这半条手臂——你的性命都要没了。”
小孩恶狠狠地瞪他,一言不发,挣扎的劲也没放松。
“你在井里藏了一整日,难道是在等死?”男子声音平静,“梁家被灭门的时候,拼了命地从尸身下爬出来,就为了死在那枯井里?”
小孩眼中的排斥略散了些,可手上仍旧用着力。
“不用你管。”他干裂的嘴唇乍一开启,嫩肉上被咬出的血痕当场便裂开了一道口子。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男子站起身,继续将他往外拽——这回小孩倒是挪了步子。
刚走了两步,便又听见那小孩沙哑的声音传到耳中:“倘若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的算盘就打错了——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男子看也没看他,径直往前走:“你窦家的东西,我不感兴趣。”
小孩停下步子,眼神重新警惕起来:“你知道我是谁?”
“自然知道,”男子转过头,轻描淡写,“临洮窦家的少主窦爻,窦家灭门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半年前方才被母家的远亲梁督找到,偷偷接到了府上。在此之前,大半个武林都在找你,想从你嘴里挖出《问渠谱》的下落。”
《问渠谱》,乃是临洮窦家镇门之物,相传亦曾是百年前武林众人争相夺取的秘籍至宝。被窦家先祖取得之后,正是凭借这《问渠谱》中记载的绝世神功,才让临洮窦家门楣光大。而自四年前窦家无故遭难后,《问渠谱》便没了消息。
窦爻闻言,瞳孔震了震:“你是谁?”
男子松了拽着窦爻衣领的手,不急不缓地颔首。
“潼涼山,卫偃。”
潼涼山,卫偃。
当今正道武林中最炙手可热的俊杰之一。登上潼涼山主之位当年,于武林大会一人连挑七大门派,短短五年领着潼涼山登上了正道魁首门派之位,隐隐有与九华、龙虎两派齐名的势头。
江湖中的人,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三年前,卫偃独身入滇南,从虫蛇谷手中救出数十平民;两年前,他大破三大邪派,救民于水火,予了江东一方安宁;更别说近一年之内,他连接十二道战帖,连败江湖中十二位顶尖高手,自此威望震天。
还有就是……窦爻看向卫偃平静无波的脸。
他隐约记得,五年前卫偃匆忙继承潼涼山主之位,正是由于他的父母——潼涼山主卫淮英夫妇一夜间惨死在山门之内。
被卫偃拎着跃出梁家的院墙之前,窦爻回头瞧了瞧地上黑红的血迹。
——这是他被毁掉的第二个家。
他看着眼前与萦绕在他脑海中难以消散的噩梦如出一辙的场景,心里却越发平静。梁督夫妇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更是连眼圈都没红,满脑子只想着如何逃生。
大抵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别往后看,”卫偃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跟着我往前。”
前边有什么呢?窦爻顺着他的话看向了院墙之外。
不过是另一片黑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