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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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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疑问,却没有疑问的样子。
带着散漫,既像没过心抛出来的场面话,又像不含期待的试探。
卫偃没回头。
他的手重新握住门把。
“一会我给你再拿张褥子来。”说着又将铁门拉开一条缝。
“胆子这么小?”身后的人讽道,“一晚上都不敢离开山门……就这么害怕吗?”
卫偃没说话,只盯着眼前拿到透着光的门缝,握着门把的指节不自觉地用力。
他听见司漓浅浅地从喉咙里叹了一声,尾音微微扬起,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轻慢。
“你是怕我的人趁你不在,攻上潼涼山……”
司漓拖着调子,不紧不慢地说话,一只手伸出来,熟稔又自然地捻了捻他肩侧衣衫上的针脚。
“……还是怕我这个内力尽失的废人,趁你睡着的时候给你一刀?”
她手触碰过的地方,好像升起了一道火。
烧得滚烫。
没等卫偃开口,她又收回了手,肩上没了重量:“倒忘了,我的刀不在身上。”
她低下头,晃了晃自己的脚踝,激起铁链的响动。
“或许用铁链勒住你的脖子,也算可行,你说呢?”
卫偃侧过头,那双薄长而隽秀的眸看向司漓。
“就像你第一回见我那样?”浓密的眼睫微抬,“嗯?”
司漓短促地笑了一声。
“卫山主这么记仇?”
“是,”他淡淡看她,“不光记仇,别的事情也都记着。”
等到铁门打开再合上,司漓才挪动了脚步,走到桌案前。
霞光霓彩入室,司漓面无表情地扯下脚上的袜子,用力朝着小窗外的半缕夕阳掷了过去。
*
六个月前。
惊蛰。
正是夜深时分,城里静的吓人,偶有虫嘶蛙鸣划破寂静,合着巷中人熟睡时无意识的咕哝,随着春风散在夜里。
朱红旧漆半剥,一道崭新的封条紧紧粘在大门上。
一道纤细的黑影不知不觉出现在巷落之中。
借着微弱的月光,司漓走到门前,拽了拽封条下的铁锁。
铁链摩擦的声响打破静谧,那大锁拴得紧,纹丝不动。
司漓退出门檐,向前又走了几步,到了围墙下。
院里的杏花开得正盛,鲜艳的花簇争先恐后地从墙里探出头来,压得枝桠微微下坠。
她伸出手,葱管似的指尖捻了捻墙外初绽的杏花。
就着杏花枝子,她脚尖一点,攀过院墙,入了院里。
嫩黄的花蕊碎在手上,花瓣扑簌簌落了一地,被夜风扬起,又重新落回地砖上。
花瓣红粉,比不上院中干涸的猩红。
她避着满地的血迹,一步步朝着内院走去。脚下青石砖的缝隙中渗进了血,呈现泛着血红的深色;石灰粉零零落落地散在地上,每隔几步便画出一个空荡荡的人形。
耳边响起白天在城中听见的闲话。
“可听说了么?城南头的梁府出大事了!昨儿夜里,全府上下三十六口、连主人带账房全都死了,被人割了脑袋手脚,那血都流出了府、流成了河!”
“自然是听说了!发现出事的张大娘子正是我邻居,听说清晨发现的时候,流出府门的血还冒着热气呢!”
“不过倒也不是全死光了。上个月梁老爷请回家的那位先生,还记得么?正巧出府去了,全府就活了他一个,真是命大。”
“表少爷的启蒙先生?我倒是瞧见过,个子瘦瘦高高的,我记着似乎是少了一只耳朵?估计也是个苦命人。”
司漓盯着眼前阿鼻地狱般的恐怖场景,一个瘦削高挑的中年男子模样逐渐清晰。
那张脸生得普通,几乎打眼就忘,只两颊凹陷瘦得过分,眼睛常年泛着黄气。那人的手指长得惊人,枯枝似的,覆着厚厚一层老茧,劲道巨大动作灵活。
顺着演武场往前走,司漓在一处浓重虬结的树荫下,寻到一口枯井。
司漓目力好,一眼便瞧见了地上被人用沙土刻意掩盖过的痕迹。
她跃入井中。
这枯井在上边瞧着不大,却像个酒壶,越深处越宽。
司漓下井之后,信步绕着井底转了一圈,便在边缘寻到了一处人为击碎的凹陷。她将手指塞进石缝里,从那凹陷里摸出了厚厚一沓银票和数串贵重首饰。
——还有一圈细如蚕丝的银弦。
那银弦锋利,指腹轻轻地捻上去,就能划出一道口子。此时却□□涸的血浸满了,暗红色凝结在弦上,透着一股死人气。
眼前又出现了方才脑中那双干枯的大手,银弦紧紧系在腕上,被手指灵活操纵着。
一个枯朽沙哑的男子嗓音仿佛出现在耳边。
【“小的自今日起便是阎门的人,命托予门主、忠效予阎门!”】
【“小的出身不好,自小没爹教没娘养,这也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求门主饶我一回,小的绝不敢再犯。”】
【“门主,求你……这是最后一次了,求门主饶了我,别割我的耳朵……”】
司漓低下头,指腹抚了抚那弦,冷声哂道,“邋遢。”
“畜生就是畜生,藏得再久也成不了人。”
也正是此时,井上隐约有窸窣声传来。
司漓拿着那小洞中的物事、捏着银弦,身子一偏,就藏到了井下一处凹陷,隐入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一道颀长的影子下了井。
井下黑暗,瞧不清来人面貌。那影子着一身白衣,下井之后目光四下落了片刻,便循着方才司漓找到东西的凹陷位置摸了过去。
小洞的位置低,那人半蹲着,一手捋袍,一手伸手入内摸索。
洞中黑暗,瞧不清来人身形。司漓无声无息地从井下的凹陷处走了出来,离那影子越来越近。
月亮正被云遮,井下昏暗得厉害。
一缕凉意毫无预兆地靠近。
一弯银光从纤细的指尖发出,在白衣男子的颈项间渐渐收紧。
有人贴在他耳边,一道若有似无的野树香沁入鼻息,染了一分初春的杏花味。
“在找这个?”
*
内劲瞬间袭来。
白衣男子反应极快,几乎让司漓觉得他是早有准备。
他极迅捷地捉住司漓的手腕,一阵刚猛内劲压过脉门,震得她微微发麻,欲迫她松手。
司漓亦是事先有防备,尽管两人内力一碰,她便知这白衣男子不是自己要寻的那人,可她仍没转换手下动作。
指尖发劲,收紧银弦。
染了梁家三十六口人血的银弦在她手中收放自如,簌簌划过男子颈项。半明半暗之间,越勒越紧。
也是此时,男子腰腹发力,压着司漓猛然朝后一撞。井下位置不大,容不得招式反制。不过两步的功夫,司漓的脊背便磕上了坚硬的石块。
司漓连眉毛也没皱一下,当即还起了手。
来人是个好手。
便见枯井之中,劲风激荡。俯仰之间,呼吸相闻。
井下两人不约而同地舍了技巧花招,不留情面地拳拳入肉,近身相搏。在这昏暗而狭窄的空间里,如同争夺洞穴的困兽,两人循着本能抢占地盘。
“焦沥呢?”司漓先开口,一掌压上他的檀中。
白衣男子攻向司漓的肩膀,反问她:“谁是焦沥?”声音微沉,如远山安稳。
“谁是焦沥?”司漓半眯起眼,拖着调子重复他的话,右手击出的一拳却极为迅捷,“你半夜来到这,掏了他藏东西的地方,还问我谁是焦沥?”
白衣男子堪堪避过拳风,捉住她的手腕:“他是梁家三十六口人遇害的凶手?”
司漓似笑非笑:“还装?”她逼近一步,动作里藏着狠劲,提膝撞向男子的下·身:“你倒是同我说说,你是他哪里寻来的靠山?从我手上跑了,还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胆子越发大了。”
“你弄错了。”男子冷声开口,避开司漓的膝盖,用力拽住她的手腕扯向自己,“我是来找凶手的。”
“找凶手?你是捕快?”司漓讥笑一声,不服输地抬起手肘打向男子下颌,“达州这样的蛮荒之地,偏叫我撞见你这般武艺的捕快,难不成是我运气太好了?”
“也可能是运气太差。”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一股凶猛的内劲直冲向司漓腰腹。
他手臂趁势格上她的前胸,捉着她的手腕将司漓紧紧压在井壁上,让她动弹不得。
“现在该我问你了。”
话说到此时,月亮正巧挂上了半空。
清亮的月光径直探入井下,眼前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
男子生得好。
他着一身素白长衫,颀长挺拔,眉如剑眼似星,轮廓利落分明。
他面容冷肃,像是在山雪中浸久了的冷松,端雅又透着疏离,如寒崖孤月。
司漓两侧颞颥处忽然狠狠一痛。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眉头,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她盯着眼前男子这张陌生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你为什么会使潼涼山的分花手?”男子不带分毫情绪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