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的告别》居泽一

1、第 1 章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突然有一天她就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又浓墨重彩。

　　是她的父亲早起时发现了她的尸体。她躺在一张肥料袋上，嘴角有些溢出的口沫，周身干净清爽，像是死的时候给自己画了块方方正正的墓地，污渍一点儿没沾到外边的地方，她一丝不苟地规划了自己的死亡。

　　那年对我来说是充满了希望的一年，我读了两年技校，有了工作，能往家里寄点钱了，家里的重担渐渐卸了下去。我以为她和我一样是前路平顺的，我们在一起工作，她寡言少语，但圆润的脸庞总挂着笑，对我说她真的很喜欢在这里上班，能见到很多新鲜的事情。

　　我走着一条平平坦坦的路，一眼望得见头，乏善可陈。可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条她能走的路，她只是一双手扒在路的边缘，竭尽全力地从深沟里探出头来，望望路上的风景，呼吸一口不属于她的空气。

　　这是可以预见的。作为家中的长女，她理所当然地为家庭付出了自己，大量的家务像水灌进沙砾的缝隙一样占据了她全部的闲暇。她没有自我，生命里充满了弟妹和父母，或者说，她像一块蛋糕一样被割裂，被分而食之。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去读书也不会去追求的，她天生没有这样的资格。

　　当你认为一切生来如此，当你生来看到的一切告诉你世界本该是如此，认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但偏偏她接触到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其实说到底底层工人不过是个灰扑扑的蚁群，照理说是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但对于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来说，这种为自己创造价值的工作就是自由，对她来说，车间中电离出的臭氧就是自由的气息。

　　人始终是受限于环境，而处境并不因思想的变化而改变。她才十六，但已经到了可以许嫁的年纪。早点嫁出去为家里添一笔彩礼，可以给这个不堪重负的家庭续一口气。

　　原本她不该有多么激烈的反应，至多是一段时间的不甘和迷茫——说到底哪个女人不嫁人呢。

　　但她见过别人生气勃勃的生活，见过完全不一样的理念，见过和她格格不入的新社会。她对自己的未来了然于心，无非是嫁给一个付得起彩礼的男人，年纪轻轻就生一串儿孩子，接下来的几十年，她这块蛋糕会属于丈夫和孩子，直到一点渣滓也不剩，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衰老的速度远甚于时间的流逝。

　　这样的人生需要她的“自己”吗？她的身体又需要一个人格和思想吗？

　　她说不明白，但年轻人的绝望总是来得又急又快，于是她计划了一场告别。

　　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晚饭，她收拾干净屋子，把弟妹哄睡了。她静静地坐在床沿，父亲还在厅里看电视，正如每一个无波无澜毫无意义的夜晚。

　　厅里的光被夜色吞尽了，一阵响动以后父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她放轻了动作，从楼梯下边的杂物堆里取出一瓶农药和一个空的肥料袋。肥料袋被平平整整地铺在地上，刺鼻的气息从舌尖流淌到胃里。

　　凌晨两点的时候女孩子隐忍的挣动撞响了什么，父亲模糊的询问声在门外浮动着，她告诉父亲一切都好。

　　父亲早起时发现了她的尸体。除了死亡本身，她的离开没有带来任何影响。

　　也或许是有的，比如那笔收不到的彩礼，和其他姊妹身上加重的负担。可你能苛责她什么呢，她毕竟已经把短暂十六年里所能付出的一切贡献给了她的家人。

　　后来我还去见过她的表姐，听她讲一些女孩子生前的事。

　　对我来说，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过是平常的同事，但她好像把我当作了亲密的朋友，以至于给我留了一封遗书，里面夹了一张她的照片。她的表姐也就把我当成了可倾诉的对象，讲的倒是些关于她的并不沉郁的经历。

　　说她有天下夜班的时候碰见一个姑娘被人猥亵，她在那两人身边刹下自行车，把姑娘拉上来带着一起跑了，叫没得手的家伙很是放了些狠话。我有几分惊异，大概是感动于记忆里这样平凡又模糊的姑娘，也能做出这样像是镀着金光的英雄一样的事。

　　我能清晰地回忆起她家人的泪眼和断续的述说，记得关于她死亡的每一个细节。

　　但我能记住的似乎也只有她的死亡，哪怕我曾经保留她的照片长达几年，却连她的模样，甚至她的名字，都不能回想起来，那些影像和文字，一概像是被刻意地淹没在什么下面，不知从何找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