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暮》布橦

1、序章

　　姑苏城有一位少爷，而我吴阿宝，是他的小厮。
　　当然，严格来说，少爷并不是少爷，我本应称呼他一声侯爷。可是少爷不让我这么叫他。据说，之前曾经口误叫过他“侯爷”的小厮们，全被赶出府去了。
　　府里的大丫鬟阿暖和我说，咱们少爷每年都要为一位故人扫墓。
　　我听后便道，姐姐你尽管框我吧，少爷连他爹娘的墓都不扫，哪会去替什么故人扫墓。
　　阿暖姐姐没好气道，你再骂。
　　我举起手投降道，好姐姐，我不敢，我不敢。
　　你跟着少爷不到一年，自然不知。这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阿暖说。
　　是什么事？我连忙问道。可是阿暖不肯跟我再继续讲下去了，她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不过，倒的确如阿暖姐姐所说的那样，少爷真的带着我去扫墓了。我站在少爷身后，默默掰着手指头。
　　那坟头寒酸得很，显然里面埋着的是个穷鬼。
　　少爷对着那坟头跪了下去，我人看傻了，可我是他的奴才，自然不敢不跟着跪，于是我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去。
　　少爷的声音从我前头传来：“你跪她做什么？”
　　“阿宝不知。但少爷跪，阿宝也跪。”我老老实实道。
　　“你可知这里埋着的人是谁？”
　　我用力摇摇头。只听得少爷一字一句道：“乱臣贼子。”
　　我惊得“啊”了一声：“好少爷，您可赶紧别跪了，这事情要让人传到女皇陛下耳朵里，把咱们余府给抄了怎么办？”
　　可是少爷没有回答我，他只是伸出左手抚上那无字碑，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臂，然后缓缓将额头抵在碑上。
　　“少爷……”我怯生生开口，“这墓里的人……叫什么名字？”
　　“穆九卿。”少爷道。
　　我惊掉了下巴。
　　看着这破败的墓碑，心里没由头的有些唏嘘。
　　少爷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我是见过那位穆家大小姐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们口中惊才艳艳的穆九卿，但……那也是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十年前，我才五岁。
　　我记得那一天，是个黄道吉日，我被人群簇拥着，什么都看不到。我跳着脚想要看看城楼上的新帝。
　　这位新帝可是很有说头。
　　前任皇帝其实才正值壮年，无病无痛，身体倍棒，只是……只是被人揭发在早年继位时判过一桩冤假错案，当时不仅流放了五万边疆士卒，还错杀了戍边将军。
　　这桩错案成为了起义的导火索。
　　最终起义军杀入了王宫，旧皇帝身死国灭，而那起义军的头领是个女子。
　　我大梁近几年民风甚是开放，即使新帝是个女子，也没有人过多异议。只要心怀天下，哪还管是男是女呢。
　　不过新帝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听人说，她一向戴着个狐狸面具，头发挽了个髻，插了只紫玉簪子。
　　虽说我能想象一下这位女帝的模样，但千般万般想象都不如一见。
　　就当三声打鼓声响起，城楼下的人们的热情也涨到了顶点，不知道哪个人还踩了我一脚，我低头一看脚上那双虎头鞋，鞋还在，虎头没了。
　　正当我以为，女帝即将出现之时，无数黑衣铁甲的侍卫突然出现在城楼，将城楼围得水泄不通，我望去，像是一群黑色的乌鸦。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提起来。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定远侯家的大小姐穆九卿站在了城楼之上。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我能听见人群的声音。
　　他们说，这穆家大小姐要谋权篡位。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穆家大小姐是好人，是大大的好人。这是我那死鬼老爹和我说的。
　　他说穆家的大小姐，就像是天上的凤凰。十五岁承了她父亲的旧业上战场，以一当千，守住了龙门关；十六岁助皇帝平定皇后一族的叛乱；十七岁成为梧桐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院首……
　　她的故事流传在整个大梁，是天下女子最想成为的模样。其实不仅仅是天下女子，便是我一个黄毛小儿也无比憧憬。
　　我想，穆家大小姐为什么要谋权篡位，她是阿爹口中的英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只见又是一支军队身着铁衣，将那队黑衣人团团围住。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将手中一柄闪着凛冽寒光的匕首送入了穆九卿的后心。
　　穆九卿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然后从高高的城墙之上坠落下来。
　　我看不清楚前方的人群，但我听声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不知道拿了街边哪个摊子的白菜和鸡蛋，高高举起，然后重重扔出，砸在那具尸体上。
　　可殊不知，眼前一场荒诞闹剧，才刚刚开幕。
　　突然，我听见一声痛苦的叫喊，像是在用灵魂在嘶吼。
　　只一声，竟生生把我惊落下泪来。那人冲上前去，不顾污秽，抱住那具尸体。
　　那人……有些眼熟。
　　我想起来了，那会儿冲出去抱住穆家大小姐的人，就是少爷。
　　原来我这么早就见过少爷了。
　　我不知为何，抬起了头。
　　下一刻，我看见又一人从城墙上跳了下来。那是跟着女帝一起起义的，曾经的大梁女将常梨梨。她也掉到了地上，摔断了脖子。
　　女帝戴着狐狸面具，看着这一幅荒唐的景象。
　　我仿佛能透过她的面具，看见面具之下的她。
　　她在流泪。
　　我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没由头地感到了害怕。
　　造反的穆九卿，疯狂的民众，崩溃的少爷，流泪的女帝，还有那不知为何跟着一道死去的常梨梨。
　　无数个声音涌入我的耳朵，眼前的世界仿佛是由无数个诡异的场景拼凑而成。
　　那是我见过的，最怪诞的场面。
　　“走吧。”少爷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少爷。”我开口叫住少爷。
　　可是千般万般的话都如鲠在喉，最终，我只是又一次道：“少爷，您节哀。”
　　少爷微微一愣，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坟墓。
　　“十年前，你才五岁。”少爷道，“你大概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阿宝看到了，穆家的大小姐夺权不成反被刺死，为百姓所唾骂，为史官所鄙弃。”眼下只有我与少爷两人，因而我便壮着胆子道，“可阿宝觉得，大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是聪慧的女子，不应该做出这样……这样愚蠢的事情来。”
　　少爷的表情急剧变化，难以捉摸。
　　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呢？
　　从他的眼中，我仿佛能看到些什么，那种感觉压抑得能令人窒息。
　　末了，他道：“回去吧，阿宝。”
　　我点头跟在少爷身后，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少爷提起过这位大小姐，也再未曾听人提起过十年前的事。
　　直到很多年后，少爷病重，死在了一个月圆之夜。
　　其实那会的少爷，早就过了能被称为少爷的年纪了，外人见他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老侯爷，但我和阿暖还是照旧称他一声少爷。
　　少爷死前，是我陪着的。
　　他说他要见女帝，阿暖便边哭边拿着令牌去王宫里请女帝来。
　　我看得出来少爷快不行了，可是女帝还未赶到。
　　“少爷。”
　　少爷微微应了一声。
　　“女帝马上就来，您再撑会。”我替少爷掖了掖被角，“您先别忙死……好歹等女帝来了……”
　　“我不等了。”他突然笑了。
　　“您这可是放女帝鸽子。”
　　“对。”他把头转向我，“我就是要放她鸽子。”
　　说罢，少爷的眼神又涣散了几分。我朝门那边望去，透过门缝，我看见外面站了个人，可那人只是站着，并不打算进来。
　　“不等了……不等了，要是三十年前，我也这么做……”他闭上眼睛，“阿九就不会死了。”
　　这是少爷生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又一次微微转头，看向大门。
　　门外那人，戴着个狐狸面具。
　　少爷死后，我因为这二十年来好生侍奉，被分了几亩地和几间铺子，这些资产足够我度过余生了。
　　我回想起来当年我跟着少爷一道去祭拜，我总会想，如果当年我再多问几句，兴许就能得知那时候的真相。
　　兴许，那是我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不过真相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曾趁着自己还走得动路的时候，去市集的书摊子哪儿买过几本记载大梁王朝的书，可是没有一本书上，记载过穆九卿的名字。
　　想来，是女帝授意的吧。
　　不会再有人提起那个名字，也就不会再有人去追寻当年的真相。
　　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不管生前多么璨然的女子，最后都与我这般的无名之辈一道被世人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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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知乎上也同时更新。
慢热的群像剧，多视角切换，预计是个大坑，无任何存稿，造它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