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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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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南海宫之中,隐约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雾气缭绕在极低的石阶处,萦纡着不肯散去。仿佛是一只只极小的手,轻磨着白玉的柱及青石的地面。顺着层层叠叠的石阶向上看,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正伫在镜前轻系衣衫。
纤长的手指刚刚缠好腰间玉色的腰带,花世就忍不住地嘴角一掀:
“悠然,你可以躲得再明显一点。”
话音未落就看到一个浅黄色的身影毫无形象地从门口跌了进来。堂堂第六天机宫的上生星君扯了扯嘴角,笑:“我只是过来看看的……哈,哈哈,没事儿……”
花世扯回了溜到悠然身上的视线,随即用玉冠将发丝束好,貌似毫不经意:“没事儿来天南海这边逛逛是好事儿,但凡你别趁着不该来的时候来就成。”
这边悠然刚把自己凌乱的衣饰正好,那边又听见花世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手指尖就倏忽不听话地颤了一下。
“没有,绝对没有!你要相信我的仙品……”
花世好整以暇地在腰间配了块玉坠,索性连眼神都不甩一个了。至于“悠然到底有没有仙品”这样一个问题……花世继续扯了扯嘴角,笑,还需要答案吗?
“有话直说,来天南海这边到底要干什么?”
悠然这才喘了口气。
“没啥,来见你最后一面……”
眯眼,花世瞧着腰上的那块玉坠,忽然觉得无限得扎眼,随手便又给扯了下去。
“唔,最后一面?”
悠然浑身忽然就是一哆嗦。
“你要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这次前方艰难险阻,苦难多多……”
“嗯……”
悠然继续哆嗦。
“其实也不是,本来就是西王母她老人太不讲究仙道了,居然让你去做一个完全不是神仙能干出来的事儿……”
“哦……”
悠然绝望了。
“花世你走好……”
诶?花世难得呆了一下,狭长的凤眼瞄了一眼悠然:“你在说啥?”
“西王母今早在朝聚时说了要你下去抓那条前两天刚被你打到凡间的银龙……”悠然忽然怔了一下,连目光都一下子凝了起来:“你没去朝聚?”
“嗯……因为早上的时候要沐浴……”
花世懒倚在白玉柱旁,以手撑颌:“她说什么?”
“要你下去抓银龙……”
“哪一条?”
“前两天才被你踹下去的那条……”
花世展了展眉角,眼底波光粼粼宛如微笑:“是不是全天界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悠然这才想起来今早在朝聚时自己在通天镜里看到的那些光影浮动,想到有趣处竟不由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几乎打跌:“我觉得……你不知道不知道好……”
花世听到这话亦不由得侧目,瞥了眼悠然,眉眼微弯:“你在幸灾乐祸?”
悠然本就差点笑得说不出来话,但见到花世唇边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又吓得硬要把这笑给憋回去。经了如此这么一番折腾,悠然的脸色早已红中透白,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那通天镜所在的晓今台的方向:“哪里是我在幸灾乐祸,你倒是自己去通天镜那里看看你这次要应的是什么差?”
应的什么差?还能是什么差?花世懒懒道:“不过是只银龙罢了,还能有什么花样。西王母既说了要收那银龙,我下去收便是了。”
悠然不再言语,一个劲儿地叹气:“小心你有去无回啊……”
有去无回?
花世最后系了系腰带,扣紧了玉扣,回过头来对着悠然微微一笑:
“我若是有去无回……拜托你也下来陪陪我吧。”
“诶?!”
“多少年没下来了,原这一方荒地也能变成这等模样?”花世轻执玉扇,身着白衫坐在二楼的茶馆之中,看着人群纷攘的长安街上,似无限慨叹。
而他身旁端坐着一位浅绿裙装的绝色佳人。眉如远黛,唇若凝脂,一颦一笑尽是风情。佳人轻瞥了一眼花世,眼角眉梢满是调笑:“你倒是多少年没下来了,独留我一人在凡间苦候。天上已是几百年烟消云散,那你可知我在这红尘中守了多长时间?”
花世浅啜了一口茶:“你要我负责?”
“你若肯负便随你负吧,”佳人轻咬贝齿,娇嗔一笑:“只别把你那些在天上的桃花债全背下来就好。奴家可是不肯养,自然,也是养不起的。”
桃花三月,春光正好。街上才子佳人,画中青山绿水。百花明媚的一个秀丽江山中,他却要在这里还债?这未免也太煞风景了吧。
花世一笑:“我纵是肯负责,你也得让我有命负责。若是抓不住那条银龙,我怕我不想负也得负了。说重点儿,更是要想想你肯不肯跟我去趟阎罗殿领这桃花债。”
切。
佳人轻嗔,斜瞥无疑:“你还会有去阎罗殿的那一天?我等着。你有胆子去我就有胆子跟。我倒想知道,那阎王老儿肯不肯收你这个祸害。”
“哦?”花世略一挑眉,轻叩茶盏,道:“那你可给我——”
“拆!”
“大大大大……大小姐!这这这这……这拆不得!”
“我说拆就拆了,有什么拆不得?”
“拆拆拆拆……拆了要赔钱的!”
“赔钱就赔钱,东家什么时候赔不起钱了?拆!”
“老老老老……老爷会疯掉的!”
还没说出去的半句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又不得不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花世选择无视了对面木言那一脸“哎呀,果然你还是不敢说出来”的鄙视表情,向着茶楼下面轻轻一探,正看见楼下停着一顶绫罗纱罩着的青绿色轿子,轿子内不时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少女温柔的嗓音——虽然说出来的话和温柔完全挂不上勾,直惹得那站在饺轿子前已然微微发福的管家样子的中年男子频频擦汗。
花世不由笑道:“这凡间的女子倒是越来越有性子了。”
木言若有所思地把花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比得上天上的那些?”
“……”
还未等得及花世有足够的时间来把木言的话彻彻底底的给无视掉。楼下的轿帘正被人轻轻一掀,先是露出少女浅绿色的裙角,再就是一张极端温柔可爱的脸庞。
“我爹会不会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倘若使爹听到了‘老老老老……老爷’的话,古管家你一定会疯掉的。”
“啧啧,真是漂亮。”木言在一旁不停地咂嘴,一语双关地笑道:“这凡间的女子倒也有长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花世,你就没有想过下来采几朵吗?”
花世噎了一下。
“……等有比你长得还漂亮出来的时候记得叫我。”
木言转了转水波流转的一双眼,笑容妩媚:“哎呀,死相。你这是在调戏奴家吗?”
……他可以说不是吗?
把茶盏轻轻的转了一转,在桌上留下了一圈清浅的水痕。花世安静地看着楼下少女温柔的脸庞……总觉得……
“啧啧,”木言无限感慨地继续咂嘴:“真是什么改不了吃什么,才调戏完奴家居然又去看美女了……”
花世沉默。
这个时侯他不沉默还有什么法子咩?
“可可可可……可是总要有个理由吧?”
古管家已然冷汗连连,流得跟春汛的河似的。掏出手绢来,擦汗,再擦汗,继续擦汗。擦到最后古管家已然两眼发直,想假若这最后一个法子都拦不住他的大小姐的话,估计今晚回府去他就要准备背包袱走人了。
“诶?需要理由吗?”少女状似惊讶地偏了偏头,眼神无辜:“古管家,这拆楼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我就是想拆不可以?”
“小小小小……小姐,这个绝对需要理由!”
咳。少女微微弯了弯眉,纤纤素指逆着光,略一指定。
楼下的少女笑得温柔:
“那,就是因为我讨厌他好了。”
花世先是完完全全地呆怔了一下,随即就听到一顿长篇大论完全不顾及他的个人感受争先恐后地钻到了他的耳朵里:
“古管家,你要明白。我是多么多么的讨厌他。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他很讨厌。你知道他让我讨厌到了什么地步吗?他让我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发现原来我是这么地讨厌他……”
呆怔了半晌,花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人当靶子射了!眯了眯眼睛,花世微掀唇瓣……
“咳,大小姐,你讨厌他和拆这个房子……有什么关系?”
尽职尽责的古管家继续抹汗,顺便尽职尽责地把花世某句没来得及问出来的话一块儿问了,再顺便悲哀地发现他居然已经退化到无法理解人话的程度了。
少女唇角弯弯:
“当然有关系啊,我讨厌他,就像讨厌杀父仇人一样。看到杀父仇人在哪里,我自然要……”
少女的眼睛微弯起来,抬起头,正看见楼上花世原本眯起的眼里乍然露出一抹难以理解的神情来,唇角的弧度便不由自主地深了一深,眼底的粼粼波光也乍然地暗了,貌似无限悠闲地缓声重复道:“我自然要从他所在的地方开始,一点一点地、全部地——抹杀。”
“你杀了她爹?”
木言瞪圆了眼,惊得差点被茶噎死。视线游回在这楼上楼下两人之间,半晌才呆问:“你的造孽程度未免也太强了些吧?这一次你又想玩啥?”
咳。
玩?
玩啥?
愿头顶上那个常常不干正事的玉皇大帝难得干一下正事地庇护他吧。如果真有这种可能的话,希望是他玩别人,而不是别人玩他!
花世从楼上微一侧身:“这位小姐……敢问,你方才所说的‘杀父仇人’……是我?”
少女甜甜地点头:“是你。”
“……我杀了你爹?”
“我没说啊。”
“……那你刚才说的是啥?”
“我只是打个比方嘛。”少女盈盈地跨上台阶,迎着光,整个人翩翩然仿佛遗世而独立。眼底忽明忽暗,宛如南海的最名贵的黑珍珠,闪着狡黠的光:“只是比方啊,比方说,我讨厌你就像讨厌杀父仇人一样。”
温温柔柔地说完了这句话,少女轻轻一挥手,轻吐出二字,掷地有声:
“拆、店。”
于是花世就这样生平第一次以一种近乎于被赶出来的方式狼狈地‘逃’出了那家在他们踏出门口之前就已经被拆得零七零八的茶馆。
逃窜到后巷之后,好不容易才能缓上一口气的功夫。却忽见同样狼狈不堪的木言指着花世捧腹大笑了起来:
“你……噗……你居然也有……也有被人涮的……时候……噗……哈哈……我……我受不了了……你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给涮了……”
花世眯起了眼睛。
忽然发现他最近的威信是越来越低了,天上有个悠然在不停地探着他的底线,跑到了凡间,居然还有个木言依旧是不知死活地戳他的痛处。果然是……最近人太悠闲导致树立起来的温柔假象已经‘祸害’了一批人咩?
花世轻轻柔柔地压低了声线:
“咳,木言,你看你……笑够了没有?”
木言抬起头,正看到花世笑得温温柔柔的一张脸,顿时想起方才在楼下那一张同样笑得温柔无害的脸来。
“噗……你不要拦我……噗……我……我就是想笑……噗……”
不过木言很快就僵了一张笑得桃花灿烂的美颜,连眼珠子都止不住地冻住了。
“‘噗’够了?”花世笑着看她:“没笑够的话我不介意把你踹回天上继续‘噗’。”
“……”
“既然‘噗’够了,那是不是可以找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休息休息了?”
“……”
“你有想要说些什么的吗?”
有口不能言的木言用丰富生动的面目表情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眼泪在眼眶里含了半天却依旧是没有掉出来。看着眼前这张笑眯眯的温柔脸的木言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抽上去冲动。忍了半天,木言终于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咬着牙,指向了巷子的另一边——
那里正站着一个上下打量他们且目光古怪的青衣小厮。
见着方才正吵闹得不停的一双璧人终于停下来,青衣小厮这才恭敬地上前一步:
“我家小姐命我来告,方才多有得罪,现送上白玉环一双,聊表歉意。”
花世示意他上前,伸手掀开盖着那白玉环的帕子。眉心忽然一颦:
“你家小姐……”
青衣小厮道:“小姐只说,公子倘若有意,不妨上府一叙。但若是有意来寻什么物事的,我家小姐但只敬谢不敏,公子收了这白玉环,自此各为各事,泾渭不犯。”
花世沉吟半晌,方问:“尊府何处?”
“城西东府。”小厮说着便又递上一张洒金花笺。素白的纸面只绘着一株寒梅,清淡的颜色倏忽让花世想起少女在石阶上仰头逆着光时遗世而独立的样子来。他翻开纸笺,笺上未有只言片语,只三个用颜体写着的隽秀规整的小楷:
东风色。
花世略一沉吟,将那素白的洒金花笺拈在指尖,他盯着那“东风色”寻思半晌,方随手便把刚刚给木言施下的法术给解了:
“你可识得这东家小姐?”
木言睁着一双水莹莹的眼含羞带愤地瞪着花世,咬紧牙关,竟是一个字儿也不肯掉出来的。巷子里一时倒也因此比刚刚还要安静。花世把视线略略拉了回来,一瞥,竟仿佛是好笑:“你在耍脾气?”
耍脾气?谁?她?
木言气结道:“谁无事闲的和你耍脾气?我白了告诉你,姑娘我就是不想告你,怎样?”
花世挑了挑眉:“你知道?”
“姑娘我就是知道,就是不告你,就是看你要怎么怎么样,怎样?”
花世干笑一声,用扇柄抵住下颌道:“……你不觉得,你离‘姑娘’这个词有点远了吗?”
刚递完花笺,那青衣的小厮就已然溜得不见踪影了。对着眼前这个脾气倔得和岁庚完全搭不上吊的家伙一脸“今天我就是脾气不爽我就是找茬我就是要气死你”的小气家家的表情,花世只能扯扯嘴角:“木姑娘,你可以找个地方好好休憩休憩了。气大了伤身亦伤颜,万不要让你自个儿和‘姑娘’的距离愈离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