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心跳的时间》轻言酬晚

1、离婚

　　那通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郭凝刚离开图书馆。
　　路上没什么人。天阴沉沉的，可能不久会有一场大雪，或是大雨，在北方的公历三月初出现哪个都不奇怪，郭凝心不在焉地想。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就要变得一团糟。
　　他掏出震个没完的手机，对着来电人备注地方的“母亲”字样挑了下眉毛。他妈妈会给他打电话，这真是件稀奇事，在他印象里郭夫人平时总是尽量避免和儿子有什么接触。
　　郭凝接起电话喂了一声，等着她开口，心想自己得快点回到宿舍，免得到时候下雨被淋湿。
　　电话那边的女声听起来有些陌生，也有些不真实。他下意识地把手机更贴近耳朵一些，好能听清楚每一个字。
　　然后他听见她说：“郭凝，我和你爸离婚了。”
　　郭凝张了张嘴，没出声，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不能肯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图书馆门前有长长的台阶，他停在最高那级，没往下走，低下头去数台阶的数量。
　　一、二、三……
　　他出来的时候因为要接电话而忘了戴上帽子，但尽管今天风很大气温也不高，他却没觉得冷。
　　十五、十六、十七……
　　电话那端许久没听到回应，于是打电话的人又问了一句：“郭凝，你在听吗？”
　　一共三十级台阶。
　　“我在听。”郭凝下意识地说。
　　那端又说了些什么，他又应了几句，没人说话的时候他就低头把台阶再数一遍。
　　很久没听到声音，他看了一眼屏幕，才知道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他又站了一会儿，想起来自己原本要迈下台阶回到宿舍去。他翻来覆去数了两三遍，一共只有三十级台阶，但他觉得自己走了好久，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在走。
　　这时他的脑子开始给他重播这通电话都说了些什么。
　　“你今天没课吧？……六点半来一趟华瑞饭店，我请你吃饭……我明天飞S市，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其余的事情去问你爸吧。”
　　“爸”和“吧”发音一样，他没法确认她说的是“你爸爸”还是“你爸吧”。
　　应该是第二种。
　　他们两个人感情不和已经很久了，她躲着自己这个儿子已经很久了，不应该用更亲密一些的称呼。
　　他六点半得去华瑞饭店，现在几点了？
　　郭凝看了眼手机，十七点二十七，阿拉伯数字在纯黑的锁屏背景上亮的有些刺眼。只剩下一个小时多一点的话，他先回宿舍放书包再去饭店就一定会迟到。
　　肩膀有些酸，他把书包背带往上拽了拽。
　　他们不跟他打声招呼就离婚，他却还得准时出现在她让他出现的地方。如果自己也不打一声招呼就爽约，那个法律和血缘上都是自己母亲的人会不会有和他现在差不多的心情？
　　应该不会。他在心里回答自己。

　　出租车停在华瑞饭店门前的时候，刚好是六点半。
　　郭凝下了车，简单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华瑞饭店只接待冤大头，他们的定价贵的要命——他的室友关复曾如是评价道。那时郭凝没好意思说自己家就是这些冤大头里的一员。
　　大家对他的家境都不是十分了解。
　　不过从他不得不开始做兼职以来他就没再来过了。此时望着很是金碧辉煌的大门，郭凝隐隐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他没有在门口停留很久，确保自己没有衣冠不整之后他走过去。门童替他开了门，紧接着是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上前接待。
　　“我要找一位姓李的夫人。”他说。
　　“请这边走，她正在等您。”
　　郭凝没想到服务生直接把他带上了五楼，这表明郭夫人订了个包厢。这让他难以理解。华瑞饭店二三楼是有散座的，又不像包厢有最低消费。在他记忆里喜欢铺张浪费的只有他爸，然而就算是郭先生本人也没干过两个人吃顿饭还要开包厢的事。莫非是离了婚让郭夫人的本性被解放了？
　　五楼除了不大的方厅便是两条装饰华美的走廊，错落地开着一扇扇门。这时在他们前方的一扇门突然打开，郭凝正在走神，被门撞到墙上的声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朝声源看了一眼。
　　制造出声响的人正站在包厢门口。
　　那是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孩。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身高腿长，往门口一站气场十足。郭凝在前台的时候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卫衣牛仔裤，他这身打扮已经很不像是会来这儿吃饭的人了，而对方一身街头男孩的风格比他还要夸张。
　　两人视线对上，不过短短一瞬郭凝又重新看向正前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越过男孩，跟着服务生走向走廊尽头。
　　他不想去看，但安静的走廊里有什么声音都很明显。
　　椅子腿摩擦地面刺耳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明显饱含怒意的叫喊。他用了方言，郭凝听不懂内容。男孩没有回话，脚步声响了起来，越来越远。
　　居然会有人在华瑞吵架。
　　年轻人的心思在身后那两个人上头转了一转，选择性忽视了他自己将要面对的也不是什么其乐融融。
　　服务生看起来很尴尬，郭凝于是体贴地保持沉默，没有发出惊叹或发表评论。
　　他们在相当靠近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他向服务生表示了感谢，然后推门进去。
　　方才偶然遇见的男孩已经被他抛诸脑后，现在他要做的是坐在这儿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吃一顿饭，以及应付她的话题。这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包厢有多华丽在郭凝眼里没什么要紧，他比较关注的是里面只有郭夫人一个人。
　　郭夫人是南方一个家族的女儿，年轻时相当漂亮，如今也是风韵犹存。她穿着一条简单素雅的长裙，没戴首饰，长发一丝不苟盘起。她坐在居于正位的一把椅子上，而郭凝一推门刚好和她打了个照面。
　　他很久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此时感觉她就和华瑞饭店的大门一样令他陌生。
　　或者说，他和她从来没有熟悉过。
　　“你迟到了。”
　　迎接他的是一句指责。郭凝把外套放在空置的椅子上，拉开郭夫人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望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微微一笑：“临时的决定很难让人在每一个细节上都保持体面，而忙乱总会带来一些不可避免的麻烦，您觉得呢？”

　　李棠玉本来没想要订包厢。
　　她一开始只是想让服务生帮她在散座区留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但彼时她算了算时间，发现六点半正是人多的时候，就算是角落对“私下里”这个概念也不起很大作用。
　　说不上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年轻人，她握着手机，出口的话变成了订一个包厢。
　　六点十五，她赶到华瑞饭店。
　　H大离华瑞饭店很远，路上要是很堵的话一个小时也未必赶得到。她与郭凝通话的时候刚把这个时间说出口就后悔了，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去改口。
　　面对这个孩子的时候，她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知道郭凝有可能迟到，那个孩子从来都规规矩矩，迟到可能会让他感到不好意思，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李棠玉独自坐在包厢里，觉得自己真失败。
　　她只是想在离婚之后和自己的儿子好好聊一聊，她以为没有了婚姻自己就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儿子，她想和他谈谈心，在没有郭先生横在中间的情况下。
　　可她一开始就做的很糟糕。
　　郭凝推门进来，满身寒风已经消散干净，她想问问外面冷不冷，开口却是一句指责。
　　她还是选择了自己和他有限的相处里最经常使用的态度。
　　那个五官像极了她前夫却又有她的柔和轮廓的孩子，不，已经不是孩子了，他脸上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气定神闲地在她对面坐下，不轻不重地打回来一句。
　　“您觉得呢？”他微笑着问。
　　她放在膝上的手暗暗握紧，面上毫无波澜：“无稽之谈。”
　　郭凝只是微微耸了耸肩：“也对，您什么时候都能保持优雅，我要学的还有很多。”
　　李棠玉被干净的桌面晃的眼睛发涩，忽然间觉得挺直腰板是一件多么需要力气的事情。
　　好在这时服务生敲门进来询问是否需要菜单，她得以不用强撑着面对郭凝的目光。她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温和又尖锐地问她为什么离婚，为什么要让他的家庭支离破碎。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她只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她拒绝了菜单，让儿子点他喜欢吃的，自己只打算要一份鲫鱼汤。
　　郭凝仿佛猜到了她没有提前点菜，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菜单的动作自然无比。
　　一个母亲不知道自己儿子喜欢吃什么，她发现自己每时每刻都觉得挫败，这可能是她下意识不想和郭凝相处的原因之一。
　　等到服务员离开，包厢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棠玉这时有些自暴自弃。
　　如果无论怎么努力她都不能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和自己的儿子相处的话，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和郭先生离婚的事实隔绝了一切机会。
　　她到底还是放弃了谈心的打算，只简单地交代了一些别的事情。
　　郭凝的表现很好，大方又自如，她曾听自己的朋友夸他儿子举手投足都有种绅士范儿，今天侥幸一见。
　　……只是恐怕任谁坐在这里都不会相信他们是母子。
　　假如坐在自己位置的是他未来丈母娘，郭凝可能会轻松拿到高分。
　　这两个念头先后闪过，李棠玉眼中蒙上一层阴霾。
　　——她的儿子还会结婚吗？
　　记忆闪回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闷热的午后，很有些年头的木门，吱吱呀呀的摇晃声，小孩子稚嫩嗓音发出的引人遐想的声音……她透过门缝瞥见一些画面，连同声音和高温一起，构成了她十年来不曾缺席的噩梦。
　　她从未对自己的婚姻感到满意，正如同她从未停止对自己的孩子的爱。
　　可她是个懦弱的人。李棠玉知道，如果郭凝的未来被毁掉，那这其中有她的一份。因为她太害怕那双清澈的眼睛，背地里给郭凝转学是她唯一能做的。发生那种事，没人能给她出谋划策，教她怎么把那两个人分开。
　　年幼的郭凝让她觉得恐惧，她因此疏远自己的孩子。
　　他们，她的儿子和那个人，现在还有联系吗？
　　鲫鱼汤早就端上来了，李棠玉陷在回忆里，直到郭凝起身给她盛了一碗。
　　“郭凝，”她尽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在大学待了两年多，有女朋友了吗？”
　　年轻人手腕一抖，汤洒了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开文，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