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江湖长》破楼

5、清明

　　你有你的骄傲。

　　可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我才不管什么责任，什么大义，只要你活着，哪怕平淡一生，籍籍无名。

　　但如果，我生在了你的时代，站在你的身边。

　　我不会拦你。我会陪着你，然后同你一同离去。

　　上面这一段是我的好朋友司安说的。

　　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我始终感到难过。

　　清明。

　　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展昭走在江南的雨后林道上，泥土清香。一路看来好山好水，却都于他很陌生。他对江南的记忆只有一个白玉堂。那人夏季折花听细雨，冬季红泥小火炉，挑眉一笑时，便美胜山水万折。天下之大，却也只有江南山水能滋养出这样的清贵公子。他这么想着，脚步便更快了些。前几日将逢清明，那人说要回家一趟，自己紧赶慢赶，在清明之前完成了差事，好歹可以陪着他。

　　他知道年年清明，白玉堂总要去白锦堂墓前，一个人坐上一整天。

　　白玉堂从有记忆起，身边便只有哥哥。彼时的白家长子亦不过弱冠，却独自撑起了整个祖业给了年幼的白玉堂一个家。江湖人只知道白锦堂永远是从容沉稳的，却不知道他的从容沉稳，只是为了能给白玉堂一个依靠。因为他知道只要有他在，白玉堂就不是孤身一个人。展昭几乎不能想象白玉堂失去白锦堂时的情景，更不能想象这么多年他独自一人坐在哥哥墓前，安静而孤独的样子。

　　蒙蒙细雨中，展昭远远望见面前街道上有一个白衣少年，撑着一把伞，气度不凡，高雅散漫地信步走着。展昭忍不住从心底浮起笑来，他上前两步赶到那人身旁，笑着唤了一声:“玉堂。”

　　白衣少年转过身。

　　展昭愣住了。

　　眉目与他的白玉堂相似，神情却沉稳安然，周身遍透隐约高贵风度，安步缓袖，与那只耗子桀骜娟狂无法无天的模样判若两人。

　　“抱歉，我......”

　　白衣公子打量了一番展昭，轻轻笑了，礼貌地微一颔首:“原来是展南侠，幸会。在下白锦堂，南侠可是来见舍弟的”

　　白锦堂。

　　展昭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

　　他手里握着的是白玉堂的雁翎刀，穿着的是白玉堂的雪纺白衣，腰间配着的是白玉堂的飞蝗石。可他却称自己是白锦堂。展昭觉得这或许是旁人的恶作剧，可白锦堂那文雅出尘的气度，天底下谁能模仿

　　展昭还想开口，却又听白锦堂说道:“在下早已不涉江湖，但向来听说南侠与舍弟关系匪浅，如今展南侠肯特意在清明之日来祭拜玉堂，想来江湖传言不虚。”

　　展昭大脑嗡的一声天旋地转，他顾不上礼节便拉住白锦堂撑伞的那截衣袖，急急开口，“祭拜玉堂玉堂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白锦堂的声音远远传来:“襄阳一役，难以两全。冲霄火海那夜，展南侠原是在现场的，不比愚兄，家中也只能置玉堂的衣冠冢罢了。”

　　展昭感觉眼前一片昏黑。

　　此时白玉堂的小厮白福出府来迎大爷，见着展昭也行了一礼，展昭怔怔地问，“玉堂呢？”白福也一愣，看展昭失魂模样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着开口道:“五爷已走了一年了......展爷可是忘了”
　　白锦堂是出了名的好涵养，由展昭愣愣抓着，也不挣脱，只以为他与幼弟情重，一直不愿接受这件事。白福见状，便打前头领着展爷进了白府正门，一路穿过玉璧流水，飞檐桃花，正是江南好风景。

　　白家后院。竹林清秀，细雨蒙蒙中，有微草破土而出。一块碑安静立在深处。

　　展昭不可置信地退后两步。他的白玉堂前几日还嚼着青梅同他玩笑，懒洋洋夹了临仙楼拿手的胭脂鲤鱼放进嘴里，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可现在他站在白玉堂的衣冠冢前，坟头泥土尚潮，碑上刻着他心上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带着叹惋与怜惜，告诉他白玉堂早已走了......他仿佛掉进了混沌虚空，再也控制不住内心铺天盖地的恐慌，指尖微微颤抖。

　　白锦堂站在弟弟墓前，俯下身，缓缓的闭上眼，轻轻抵上那块冰冷的墓碑。仿佛隔着阴阳生死，他依旧与那人额头相抵。

　　展昭看着那张和白玉堂一般无二的面庞，恍惚中勉强开口:“白大哥......玉堂没死，他真的没死，我带他回了开封，我给他求了鬼丹草，我亲眼看着他醒过来的......”

　　白锦堂忽的转过身。白衣飒飒中，他看着面前的蓝衣人，白家长子的仪严尽现:“你救得了他一次，庙堂洪流暗箭伤人，你又能救他几次”

　　展昭十指攥的生疼，目中满是痛色。白锦堂回头看着白玉堂的墓，静静开口，“我是他哥哥，纵你说我偏心护短也好，不识大局也罢，我绝不会让他入那根本不属于他的去处。即使包大人正直公孙策廉明，可朝堂的黑暗险恶无穷无尽，开封府不是他的退路。”

　　沉默许久，展昭轻轻放下巨阙，在白锦堂面前掀衣一跪。

　　“我是。我是他的退路。”

　　他一字一句，身影挺直如青松。“若有一日，庙堂污浊沾染到那身白衣，开封府亦不能阻挡，展昭哪怕丢掉官服放下青天，也会带着玉堂离开。”

　　他微微抬眼，看着白锦堂的脸，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令闻者动容。

　　“展昭，绝不死在白玉堂之后。”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白家长子轻轻笑了。

　　一瞬间，白锦堂，白府，墓碑，都不见了。

　　他睁开眼，白玉堂正背对着他洗漱，听见响动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脸上还挂着水珠，“懒猫，不是说今日要同我一起回去，竟睡到现在才醒。”

　　展昭看着白衣少年清爽劲秀的身影，竟似恍如隔世。

　　他忽然抬手抱住了白玉堂。

　　在少年尚有些错愕的瞬间，那拥抱的温度已经缓缓地将他心底所有的惊慌和悲伤温柔覆盖。

　　“走吧。”展昭轻轻拍拍他的背。

　　两人迎着清晨细细绵绵的小雨，走到了白府门前，远远看见白福等在门口。一路穿过山石绿玉，清池浮萍，正是江南好风景。

　　白家后院。竹林清秀，细雨蒙蒙中，有微草破土而出。一块碑安静立在深处。

　　竹林雾气覆了雨丝，冰凉呼吸间，像他从前抚在自己发上。

　　白玉堂站在哥哥墓前，俯下身，缓缓的闭上眼，轻轻抵上那块冰冷的墓碑。

　　仿佛隔着阴阳生死，他依旧与那人额头相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