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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立冬 ...


  •   立冬。

      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十两银子,不至于吧?

      这是白玉堂看见桌那头与他对赌的褐衫男子突然倒在骰盅前不省人事时的第一个念头。

      他今日是来替他三哥取当坠的,却偏偏遇上没开眼的,瞧他行头精贵举止不凡,当成哪家小公子来宰。白玉堂兴致乏乏,一来是他甚少赌钱,赌场多脏乱拥挤,奇淫技巧也入不得他白五爷的眼,二来有阮一笑那“千胜手”的悉心指教,白玉堂几乎可算难逢敌手,便更觉此意无聊。那人见白玉堂抬脚要走,忙上去拦着,晃了晃手里银盅弯腰笑道:“别走啊小少爷,来一局玩玩嘛,公平公正,童叟无欺。”白玉堂只听了听他摇那骰盅声,便了然这人不过三流货色,本不欲理会,却凌目一瞥瞧见那蠢货堂而皇之挂在腰间的正是阮一笑的腰牌,心道还有这等不费功夫的好事。

      这间赌坊大且宽敞,为了空气通畅四面窗子都开着,即便是入冬的时节,也有众多赌上了头的大汉敞着膀子吆五喝六,嚷骂狂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许是已输的家底都不剩,男子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褐色布衫,坐在窗子的迎风口时打了个寒战,但仍一直眼冒红光地盯着白玉堂掷在桌上的银子瞧。

      直至栽倒在桌上。

      白玉堂坐在对面,如葱食指慢条斯理地在桌前的骰盅上打转了一圈。

      展昭去浮铺买个市食,怎么要这么久?

      俯桌之人迟迟未有动静,围观赌局的闲客中不知是谁伸手去扯了一把,人一下便倒在了地上。

      白玉堂手指一顿。

      赌坊里喧闹场面静了三秒,顿时以更加激烈的气势聚拢在一起,“怎么了?他怎么回事?……”

      “不要吵不要吵,”一个老怪究模样的人俯身趴在褐衫男子身边查看他情况。

      白玉堂灵耳微动,忽疾声喝道:“散开!”

      话音未落数十支细如牛毛的冰针从四处窗外射来,微不可见又速度奇绝,霎时间只听得桌椅碰撞和倒地之声,倒地哀嚎者翻来滚去,众人皆自顾不暇,乱作一团。

      白玉堂随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银白薄氅,内力汇聚在手中翻卷开,白氅如罩飞速卷动冰针吞入漩涡之中。

      侵晨便挂着寒意,虽未见雪,却已是寒风翻屋之势,大敞的窗户渗着丝丝冰风,吹得人寒意从心底升起。

      尚能动弹的人都俯身贴墙躲在了窗檐正下方,白玉堂一抖衣服,叮叮当当落下一堆细小冰针来。

      玉面阎罗神色愠怒,眉眼不动而寒,俊美的面庞涌现出杀意来。

      喧嚣和寒风最使人放松警惕,竟叫几个下三门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人。

      一蹲跪在墙角的赤膊大汉此时兀自稳下神来,见独白玉堂一人站在屋子正中央,口不择言地指着他大吼:“兄弟们,这小子玩阴的!”

      白玉堂未分眼神,盯着窗口冷冷开口道,“不怕死的就接着嚷。”

      “……”

      倒也奇怪,屋外那群人下手如此狠毒,分明抱着赶尽杀绝的心思,此刻怎的又静了下来?

      不待众人回神,屋外传来一惊慌失措的声音:“玉堂兄,玉堂兄!你快来帮帮我,我打不过他们呀!”

      ……

      刀啸龙吟的杀气烟消云散,白玉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正欲跃窗而出,一个熟悉的剑鸣声先于窗外响起,方才说话那男子立刻大惊小怪地乍呼起来:“呦这位公子好漂亮的身手……公子,别让他们跑了!公子救我!公子贵姓啊?……”

      白玉堂听得横眉冷目,一翻身出了窗子,指着那在战局中穿梭如风话音不断的男子骂道:“你爷爷姓展!”

      被白玉堂一句话长了两个辈分的展昭忍不住笑起来,手中剑招不停,几个来回收剑回鞘,地上已趴得横七竖八,一个不少。

      阮一笑也终于能喘□□气,正想感谢一下来人的仗义援手,就见这位展公子身形一转便到了白玉堂跟前,皱眉道:“孟冬一日寒一日,这样跑出来不怕冷的么?”

      白玉堂伸手戳了戳展昭腮帮处的软肉,五官此时都柔和了下来,桃花笑眼像天穹夜里的上弦月:“猫儿可是在开封住惯了,难道没有听过‘十月小阳春’么?”展昭同他在一处呆得久了,渐渐学会了白五爷“不讲道理”的拿手本事,也不与他多争辩,只解下藏蓝薄氅替他系上,做完了正事才想起身后还巴巴候着一人,转身拱手与阮一笑互报了名号。

      有那么三五年,“千胜手”阮一笑的名号是响彻中原塞外的一个传说,阮一笑赢得高贵,从不吊花架子,什么下品手段在他面前都无从遁形,因他赌到兴头上时常拍案叫绝,朗声大笑,曾被江湖人称为“一笑寥寥空万古”。

      三人回正坊落了座,阮一笑将怀里七八支冰针金纹筒丢在桌子上,这才松下一口气来,自己给自己摸了杯茶喝。

      “此番亦多谢阮兄出手,若非你眨眼功夫便盗走了那些人随身的暗器,玉堂这绣罗白氅怕是穿不得了。”

      阮一笑听得连连点头声声叹息:“玉堂兄若是有展公子一半知情达意,也不至于干出赢他三钱银子便把桌子掀了这种为幼不敬的事来……”阮一笑说完陡然凌空翻转,飘飘乎落在桌对面,坐着的那把椅子几乎同一时间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娴熟得展昭不忍细忖。

      “下双路换爷白子,输了七条裤子倒好意思提?”

      展昭及时地将“叙旧”重心放到两人不会动手的内容上去:“之前不曾听你提起,不知与阮兄是因何际会相识的?”

      “土里刨的。”

      “……”

      “你不信啊?”白玉堂看着想反驳又不敢的阮一笑心情大好,凑近了些展昭,笑若朗月入怀:“真是土里刨的,差半截就能直接给他立碑了。”

      ……

      话倒当真不假。

      白玉堂十七那年行江南,路过绍兴一带的山丘时,正巧遇见四五个异域相貌的男人在挖土埋人,土里那动弹不得的人吱哇乱叫,竟是个活的。

      “小兄弟,小兄弟!救命啊!”

      白玉堂站在上面看了片刻,倒是动手的几个壮汉先忍不住,带着几分警惕意味问道:“你想作甚?”

      白玉堂不答反问:“埋他作甚?”

      “愿赌服输,他自己压的赌注,怨不得旁人。”一个瘦小的鹰钩鼻男子嗓音低沉说道。

      “哦?”白玉堂抱剑轻笑一声:“要不要再赌一局?赢了这个人归我。”

      男人的眼睛从他那身名贵的行头打量过,冷笑了一声说:“这人号称是江湖无人能敌的千胜手,与我过招也照样输得命都搭进去,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倒好大的胆子。”

      阮一笑连声急道:“别跟他们赌!他们有……”话未说完便被鹰钩鼻男子狠狠锢了一掌,直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一侧脸颊辛辣地发红肿胀了起来,仿佛有数百只毒蚁在撕扯叮咬,痛得他连话都含塞不清,发不出声来。

      男人从怀里掏出四只骰子,朝白玉堂摊出手,阴恻恻地一笑:“怎么,不敢下来,害怕了?”

      “是啊,爷顶怕脏,你们作赌的怎得如此不讲究,”白玉堂嫌弃地向里招了招手:“怎么?不敢上来?”

      两人约好三局两胜,白玉堂捡了个干净的平石坐下,抬袖示意对方先手。

      鹰钩鼻冷笑一声,两只手捧起那只骰盅,以一种奇异的角度转了数圈,眼花缭乱间又自右向左画了一道阴阳弧线,方才缓缓落地离手。

      白玉堂也抬手摇了两下,离手之后一个壮汉同时揭起两边骰盖,鹰钩鼻是双6,白玉堂是双1。

      白玉堂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方骰看了一会儿,抬起眼睛一笑:“你这骰子里有东西吧。蛊虫?”

      鹰钩鼻没有回答,只示意随卫重新盖上盖子,不无嘲讽地说道:“小孩儿,你还是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哭着给爹娘写信赎你才好。”

      男子重新摇完了自己的骰盅,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静候白玉堂动作,却见白玉堂唇角弯起一道锋利的弧度,伸手覆在骰盅上,盅盖内里顿时传来不绝于耳的激烈碰撞之声。

      鹰钩鼻眼见他注了真气,连忙也按住自己骰盅暗自施力,往来之间却暗自惊讶于其内力雄浑,滚滚不可测,已远非俗常高手可比。他本是相中了白玉堂一身好天资,欲带回苗疆去,此刻才发觉碰上的竟是个扎手的刺,尤其是自身内力逐渐空虚不济,慌乱之中他开口道:“你莫不是以为,我这赌阵随便遇见个高手便可被攻下么?实话告诉你,此骰乃千年精骨奇巧所制,便是武林江湖第一内功大家也别想凭功力取胜,小孩儿,你碎不了我这苗□□有的骨骰——”

      白玉堂嗤笑抬眼,眉目间散发着凌冽不可撼动的锋芒:“谁要碎你那装神弄鬼的骨骰……”

      说话间刀疾然出鞘,鹰钩鼻意识到危险之时整条手臂已被对方内力完全压制住,如雾如电的冷锋以破山之势重重一划,半截手臂刹那间滚落在地上,玉扳指在阳光下折射着变幻光斑。

      “将银滚轮镶在玉扳指之中,以声控蛊……”白玉堂轻笑一声,缓缓揭开自己的骰盅,两个六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第三局没有比的必要了吧?”

      “你!……我苗疆赌蛊之术百年传承,破者不得好死,你胆敢坏了我们规矩,苗疆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白玉堂不耐烦地一掌将对方骰盅震碎,道:“苗疆赌蛊一脉从今日起不得踏入江南半步,这是爷新定的规矩,破者现在就让你死!”

      几个壮汉吓得不敢上前,左右扶起鹰钩鼻,男人捂着断臂正欲离开,倏忽又是那把刀,毫不客气地架在了他脖子上:“不想从这儿爬着出去的话,就把刚才那巴掌的解药拿出来。”

      ……

      “小兄弟!小兄弟!刚才多谢你了啊……”那人自个费力地从土里爬出来,总算能说上两句囫囵话,一路跟着他嘿嘿道谢。

      白玉堂瞧了眼他簌簌往下掉灰的衣裳,计量着这人要是再往前两步,他立刻把人重新塞回土里去。

      “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白玉堂。”

      “好名字啊,有字没有?”

      “无字。”

      “这么小啊……”男人边笑边一阵风似的绕到白玉堂右侧,避开少年毫不客气的一脚。

      “玉堂兄救命之恩,阮某铭记在心,他日定当衔环以报。”他正色抱拳,在身后朝白玉堂行了一礼。

      “不用。”白玉堂头都没回,只扬了扬手算作道别。

      然而四秒钟后。

      “王八蛋,信不信爷把你埋回土里去?!”白玉堂一把接住将将落在头上的嫩叶,一抹青葱绿意绕在修长无瑕的手指上,又被那只漂亮的手重重往地上一扔,猝然间身形拔起,一跃而至树梢之上,远远只见一灰一白两道惊鸿掠影在林中穿梭。

      “用了四秒,若是暗器可怎么是好呀——”阮一笑有心相授,便带着十七岁的白玉堂在这林中过起轻功来。

      自那以后两人便认识了,阮一笑时不时来同白玉堂比双路,输赢间亦将赌之一术毫无保留地倾囊交付。

      “玉堂兄啊,十赌九骗,你以后可千万不能上了那些赢你钱的当!”阮一笑乐呵呵翻来覆去数着白玉堂的那三钱银子,爱不释手。

      “那还有一赌胜我呢?”

      “那便是真正有本事的人物,输给他们也不冤枉,”阮一笑有些得意地指了指自己鼻子,“比如我。”

      “你那么厉害,能让人埋土里去?”

      “你看我只是一个本本分分赌钱的,那般秘诡实在束手无策,还是玉堂兄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才称得上杀伐决断的真英雄。”

      阮一笑见白玉堂哼了一声不言语,忍不住笑道:“玉堂兄,输给我还嫌冤枉,今后谁要是敢赢你,只怕是难见到太阳。”

      “当爷像你似的那么大瘾么?”白玉堂一撇嘴,“爷愿意输的,便不嫌冤枉。”

      “好!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将来哪家姑娘神通广大,能赢得你心甘情愿,我做个大匾给她送去。”

      说话间白玉堂饮尽了杯中佳酿,随手给唱曲儿的姑娘扔了一锭银子站起身,阮一笑奇道:“急着走做甚?”

      “上东京,明日启程,盗宝贝去。”白玉堂伸了个懒腰,雪白衣袖如纱雾一样扬起又飘落。

      “那我教你一招盗术的上乘技艺,他日相熟可行天下盗路,此乃投石问路之计。”

      白玉堂扫了他一眼,慢悠悠道:“看不出你还兼手盗家的行计,三十六旁门修行倒广。”

      “赌盗同宗嘛,你可别拉低了我们身价,我们赌派路数比那些妙手空空厉害多了。”阮一笑弯了弯眼睛,和颜悦色开口:“剑无善恶,式无正邪,不过看拿剑用式的人罢了。天下间的左道旁门,与其被恶人学去,不如握在你我手中,不是更好?”

      ——

      “如此说来,倒当真是英雄识英雄,可称得上一场奇遇了。”展昭笑道。

      “绍兴一别,我与玉堂兄也有两三年不曾见了,如何,我教的投石问路可好用?肯定是手到擒来,”阮一笑凑上前仔细瞧了瞧白玉堂,“怎么不见你盗个什么金缕玉衣夜明珠的值钱宝贝?”

      “……”

      “……”

      “一年。”少年人无比惋惜地对展昭说:“他若是早一年来找我们,便能请他吃几个月开封府的牢饭了。”说话间白玉堂似乎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了一眼展昭,伸手点点猫俊俏的鼻尖,质问道:“爷的姜虾粉羹呢?”

      展昭一早便发现,自寒冻以后白玉堂格外喜欢用微凉的手指在他脸上左捏右碰,像极了幼稚磨人的小孩子,当下坐着也不动,只微微蹭了蹭他指尖:“羹汤易凉,我请玉堂去樊楼吧。”

      “猫儿好大方的手笔,”白玉堂眉眼如画,看了看对面桌上的骰盅笑道:“不如我们赌一局如何?就赌他那未掀开的骰盅是大是小,输者请客。”

      阮一笑差点要像当年喊“别跟他赌”那样大叫出来。

      居心不良居心不良,阮一笑压十条裤子,白玉堂肯定连那人的骰数都听得一清二楚,还诓人展兄弟来赌,用心险恶!

      展昭略略扫了一眼那骰盅,笑道:“好啊。我猜大。”

      这种白纸一张纯凭臆断的猜局天真得阮一笑目瞪口呆。

      “好啊,那爷猜小。”

      更让阮一笑震惊的天真从白玉堂嘴里脱口而出。

      今后还是别让人知道白玉堂是自己点教的了。阮一笑面无表情地想。

      砸招牌。

      白玉堂走过去,伸手揭开谜底:5、5、6。

      大。

      “呆猫,可也有些好运气在身上的。”白玉堂笑道:“走吧。”展昭拿上白玉堂的银白外氅,待要出门看见阮一笑还在那发呆,便拍了拍他肩膀问:“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在想……”阮一笑转过头诚恳问道:“展公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匾?”

      “……?”

      ——

      “那依你所言,什么样的赌局才算是愿意输的赌局?”

      “赌注随心,比局随性,输赢随理。万般事由皆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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