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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过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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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总握一支台球杆一遍擦拭好,第二遍抬眸,看着绿莹莹仿佛要放光的台球桌:“小赵总客气了。买进卖出、趋利避害是商人本性。抬举我了。”
赵延明一抬手示意,旁边立刻有人递上一份协议书。刘总抛下杆子随意扫了一眼这份白纸黑字文说:“影视城的地买入必亏。赵经理这一手,我也看不懂。”
“给刘总上茶。”赵延明拍拍手,细瘦的手指指尖接触交叉在膝上:“家教不严。我这小侄儿初出茅庐贪玩就不免遭人嫉恨。我这做叔叔的管教还离不开刘总的悉心指点,惭愧。”
刘总接过一方白帕擦了擦口饮茶道:“我合作,向来讲诚信。”
赵延明送这老鹰一般的老油条出屋,目送上屋,不等消失早早独自上回楼。他原只是翻那地皮签约书,屋内进秘助,他连眼都不斜,看着就将一沓厚纸一摔搁到膝头。
“臭老鹰,他妈的跟我玩无间道,嫌死不够。”赵延明扶墙颤颤巍巍起身。他走到窗边斜过窗帘缝隙,断断续续拍打敲击这个娘胎里带的残身,浓重夜色慢慢路过一双人影。他如精神猛一刺激,嘴角一撇笑出今晚第一张,真情实意的面孔。
王晋娴坐在漆黑小公园潮热石凳上,手指尖僵红,路灯损坏。视觉减弱下赵晋成揉弄手指的触觉,愈加鲜明温热。“玩个捉迷藏都被门夹了……流年不利。”王晋娴唠唠叨叨,忽地从那只修长手指里抽出,说:“痛死我了。”
罪魁祸首八风不动,幽暗中眼珠子都似乎转得缓慢,王晋娴一手捞着赵晋成的肩,赵晋成顺势揽她入怀。王晋娴小声说:“怜香惜玉一点呀。”
“不吃痛怎么长记性?”
王晋娴哼一声显然不愿多加赘论,她头贴着赵晋成坚实肩膀,感觉出赵晋成的视线投向公园外灯火辉煌的街道。入夜,台球厅、营业所陆续开场。
“小叔对爷爷还是很了解。”两个人隔着两层薄衫面料,料子下底体温交织更是黏黏糊糊,王晋娴像扇风一般,抬手在赵晋成薄薄呼吸间摇动说,“爷爷不喜欢股票市场大开大合,容易上黑名单的玩法。小叔打蛇打七寸,说的话对你都不利好。”
说着,赵晋成的眉尖一疼,王晋娴给他两指捏住鼻骨。他才笑了:“我们小娴,在不在财经大学读不读金融,都不影响你的大聪明。”
“小聪明,小聪明。”王晋娴的手被赵晋成摘下,重又捏在他手掌里细细捏揉。
赵晋成像是要感触到她掌心纹路般又说:“这么多年不回去,应该没改变。”
几乎可以经由赵晋成平淡语调,想象那栋西洋式小楼。王晋娴低低嗯了一声,咬唇说:“你可捏得我麻死了。”
赵晋成放了手,“对不起。”王晋娴看他一眼,却看到他直直地定点另一方。
赵太太单手捧着削瘦肩膀,走路不快不慢,周身笼于丈夫的吞云吐雾中。赵延修眉头紧锁,这对夫妻嘴唇都抿得紧紧,绷成直线。
赵延修呼地吐口气,下决心一样捏着烟,“他们两个人的事不能让爸爸知道。二姐电话里分析的对,爸爸给晋娴面子,百分之二十或许出于眼顺心合,百分之八十还是他老友。但,”他忧虑重重说:“爸爸那老友当年受诬来求于人,不也是爸爸叫人拒之门外的么!爸爸怎么想,还真不好说。”
“好了。送我到这就行,我男朋友在前边等着。”赵太太站住脚,背微弯,像新婚那样给赵延修捋了捋衣领。赵延修一脸怒气,嘴微撇。赵太太像对小孩子的口吻说:
“我们疏于管教。晋成对你我有怨气,也属正常。其实他是个聪明孩子。在你们这种家庭该隐瞒什么,该心照不宣什么,他都清楚。我们就不要画蛇添足。一切顺其自然,他不会出格的。”
王晋娴看着一辆黑车,眼睁睁带着赵太太驶走。不多一会,又有一辆小红车开来,载着赵延修绝尘。
赵家本脉四个子女。王晋娴所知道的,第一个最受栽培喜爱的老大,赵爷爷的长子在早年一场巡视煤矿工人中意外去世。年纪很轻,赵荣生很是悲恸。
王晋娴整理行李,只带了几件换洗贴身衣物。要上机前,赵晋成看她拖着一个臃肿大行李,一手提过来经了安检。他把衣扣微微敞开,点评一样笑着说:“带多干什么,家里都有。”
“少女时期穿的衣服,现在哪还穿的下。”王晋娴呼出一个呵欠,一上机就睡。赵晋成没有拦她,觉得她很忙,不过在忙什么他隐约知道就是学校的事。那些冗杂琐碎的象牙塔生活对赵晋成而言,并不关心。
小洋楼里只有一间能睡的房间,其余全是空房。睡房那间有一张很硬的板床,上面没有软垫,硌上去好像在水地板。硬邦邦抵着腰身,如同有心给自己受罪。王晋娴小心翼翼扑上去,赵晋成说:“小娴,怎么还是老样子。”
王晋娴睡觉很没有章法。窝在赵晋成怀里,随时能折腾。半夜赵晋成开灯,看着王晋娴微蹙的眉头,好像她正在做一个不甚愉快的梦。
小洋楼从二十世纪末开始,人烟逐渐稀少。王晋娴头一回来这与京城遥遥相隔的地带,只敢远远观望。因为赵晋成犯了错,被罚到这里来苦修,做菜的老妈子像哑女一样一天不出一声,只沉默地洗菜、烧饭、打扫房子。
王晋娴拿了张凉席垫,走进空荡的房子。大得让人心慌的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上楼的脚步声。她把席子铺在铁板床边,头对阳台门。眼睛一张开看到就是黑压压的遮光窗帘。只要帘子一拉,里边自成一个低气压世界。王晋娴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比高中录取书下来的那一刻心跳还要快。她就那么看着灰色调天花板里只剩的一只嵌灯装饰品。
门咔嚓一声从外头响来,王晋娴数着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到跟头,她一起身。
头发挣脱束缚散在肩头,她捋了一下。像捋平心跳般的看着那双洁白无瑕的鞋。再向上,十六岁的赵晋成半蹲也正看着她。
王晋娴端端正正在席子上平整坐好,赵晋成盘腿坐在一旁。她道:“我……打了个盹。”
赵晋成垂眼盯着自己的白衬衫制服领口。王晋娴发现这表情,既不是当年他扔掉自己呈上糖点的傲慢,也没有那副竭力伪装成爷爷喜爱的长孙之态。
赵晋成透过模糊的白色纤料,看了会席上蜿蜒的木纹。天热,这地方靠山,地上盖一张凉席躺着睡很舒服。他抬起眼:
“没被发现吧!”
“没、没有。”王晋娴把腿屈起来,抱住小腿。她穿了条微喇紧身牛仔,正是学校里的热潮打扮。她低头让上半身方形领的短袖更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王晋娴舔唇笑了笑,指尖掐了一下掌肉对他说:“我和爷爷说了。我们有个自发夏令营。两个星期怀俄明州的学校交流。有很多地点轮换,找不到我。”
王晋娴眼珠默默上抬。只听那高中生的赵晋成听完哦了一声,没什么情绪。两个人肩倚靠着肩,各自静不作声坐在这张卷平的凉垫上。王晋娴尽量的让自己轻松一点。不至于受了赵晋成邀请来这个世外苦修一样的房子里后太拘束,掉面子。赵晋成则一腿分开,又换了个姿势靠坐一边。黑色的长裤裹着他长长的腿,占据席子的大半空间。
王晋娴数睫毛一样低着眼。轻轻哼哼,欲盖弥彰地说:“不会被发现的……”
赵晋成这回不仅没回答,连坐也继续再往下坐下去了,抬腿起身。王晋娴抬头,然后是轻轻的带门声。
赵晋成出去了,王晋娴摸了摸席子,缩回手。走去窗边她隔着一道帘子看到后边一大片茂盛竹林。竹笋过后的季节里山竹林显得更为的幽深。王晋娴拉上窗帘。
半夜里山林里下起了大雨。夏天的雨夹杂台风山洪的气势,屋里仍是空荡。老妈子早早打包回镇上自家屋睡去。
王晋娴下楼直穿大堂来到后门。后门没有挂锁,她在漆黑得发亮的雨夜里看到呆坐在窗台前的赵晋成。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王晋娴走过去,把白嫩的手心轻轻搭住赵晋成被檐雨淋湿的削瘦肩头,轻声说:“不会被发现的……”
她在一周前在一家小众咖啡厅外意外目睹了陌生男人与赵太太的亲昵。她小心地觑了一眼赵晋成。只见赵晋成侧脸看着地面,呼吸很沉很快。原来他不是第一次发现父母各自欢好的开放婚姻。
虽然他装得很若无其事,可有一个“外人”在身边,赵晋成那变急速的吐气迟迟缓慢不了,就是他心绪难宁的最好佐证。
即便在梦里王晋娴也很高兴。她无声地闯进了赵晋成那个隐秘的自卑世界。她不禁莞尔。
她在那个十六岁,觉得这样的自己几乎可以做到任何她想呈现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