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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魂梦长(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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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不是三百年前么?
照理说,他父亲谢清风应该还未出生才对,怎么会出现在梁国皇宫,还是国师大人座下的弟子?
正当谢玄度不知所措时,有一名太监从后方小声急唤:“四皇子!四皇子!”
谢玄度身边这位被尊称为四皇子的英俊少年,不耐烦地皱皱眉:“别叫了,跟叫魂似的,我才刚出来玩这么一小会儿。”
那太监上前抱住四皇子的手臂,拖着他往后殿去:“如果让陛下看见您在这儿,奴才定要挨板子了。求求您,开开恩,快些回去罢!”
这位小皇子也有点无可奈何,被拖走前,扬起两条颇为俊气的眉毛,对他说:“谢清风,等我上过课,再来找你玩。我最近又寻了几本兵书,回头咱们一起看。”
这么说罢,就似约定好了,四皇子走得兴高采烈。
谢玄度很想问一句:“你谁?”
他教这眼前的境遇乱出了一身汗,可不及细想,殿外的钟鼎之声已然收尽,礼乐启奏。
司祝官长长地喊道:“天子祭神,诸邪回避——!”
祭祀大典正式开始,梁国皇帝领百官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走向青羊宝殿。
百官止步于殿前,于月台上跪地行礼,三叩九拜,而皇帝则独身进入宝殿中祭祀。
谢玄度生得晚些,当今修真界中已经没有了皇帝老儿,中原划分为五大仙府,由修真世家统领管辖。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天子祭神,这么瞧着,倒是跟他们本家祭祖时的仪式颇为相像——
同样的繁琐,同样的麻烦,同样的要他昏昏欲睡。
谢玄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结果给旁边的修士狠狠剜了一眼,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再不敢乱动。
梁国皇帝从一旁的司祝官手中恭恭敬敬接过一柄长剑,双手将剑奉上祭台,于三清祖师的神像焚香祭拜。
从谢玄度的方向看去,他是瞧不见梁国皇帝的模样的,却能瞧见他手中那把长剑,正是左寄侠随身佩戴的那一把。
剑柄用黄金镶嵌红玉而成,剑身仿佛也用了同一种红玉材料,被打磨锻造成血色的刃锋,似是饮饱了无数人的鲜血,才能有这般通透的颜色。
这剑漂亮是真漂亮,嗜杀也是真嗜杀。
但凡是修剑道,就没有不爱剑的,谢玄度也不例外。
祭祀大典结束以后,梁国皇帝需得在宝殿中再行清修半日,殿中的修士也要离开,可谢玄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剑,想近前细细一观,没舍得走,于是趁人不备,一个侧身闪进了神像后方,藏在帷幔当中。
宝殿当中安静了下来,只有香火在袅袅燃烧。
谢玄度这才看清,那一身明黄龙袍的梁国皇帝不是别人,正是明武帝李灵均。
不比小时候念奴那般青稚可爱,也不比他做小王爷时那样的丰神隽秀,眼前这个做了皇帝的李灵均,面容是毫无血色的白,眼仁儿却漆黑漆黑的,又似乎经常拧着眉,眉宇间簇着一股阴沉沉的冷意,喜怒无常。
他叩首三拜,低声道:“朕踏着这条血流成河的路,从那卑贱之处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最高的位置,无惧无畏,是以从来不信天命,不信神明。可若上苍真的有灵,请保佑奔狐将军左寄侠,保佑他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原道是漠北再犯中原,边疆狼烟四起,左寄侠主动向李灵均请命,率兵出征,前往漠北平定战乱。
李灵均本不想教他去,因从前在鸿蒙之战中,左寄侠参加异人军、对付漠北巫师时,就曾受过一次重伤。那次若不是李灵均将他从茫茫雪原中背回来,日日割腕取血,一点一点滋养他腹部那道对穿的箭伤,左寄侠定要活不成了。
可上阵杀敌乃是左寄侠一生最大的志向,因漠北蛮子杀害他的父母,他要报仇,要这世间少一些同他一样孤苦伶仃的孩子。
除非将他关起来,还需得夺了他的双手双脚,否则就算是爬,他也要爬到战场上去。
他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不是富贵乡里的浪荡子,而是在市井底层一路摸爬滚打,混迹了一身泥泞,也挣来了一把铁骨,时刻不忘行侠仗义的左寄侠。
没有谁能够阻止得了他,就连李灵均也办不到。
从前李灵均做小王爷时,尚且能陪着他一起去战场,如今做了皇帝,整个人就似被囚禁在了这孤独的皇位之上。他是君,左寄侠是臣,身份地位的差距要他们即使面对面相见,也仿佛隔着一道天涯。
他怕。
怕左寄侠遇到危险,而自己却不能在他身边。
李灵均心中有了畏惧,才会在此刻虔诚地求助神明。
不多时,宝殿当中忽然传出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将谢玄度吓了一跳。他循声望过去,见是三清神像后竟有一道石头做的暗门,缓缓旋动着打开了来,从中走出一个穿着青袍的小道童。
小道童双手捧着一个木托,徐步走到李灵均面前,敬声道:“国师命我将此物交给皇上。国师说,皇上乃天命之君,有所求,必有所应,此物可保您得偿所愿。”
木托中正是那枚金丝锦囊。
谢玄度看得两眼一黑。
鸿蒙之战后,天下的修士各自探索仙途,大道有三千,没一道是成体统的,谁也不敢大放厥词地说“老子练的就是人间正道”,是以一不经心,就探索出诸多歪门邪路,只因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邪不邪的,也没谁会管,能达到目的就行。
可不论从前再怎么邪、再怎么歪,这道以三千性命换一人独活的“阴阳符”都绝对登不上台面。
李元钧似乎并不知这金丝锦囊中究竟是什么东西,欣喜若狂,将此物妥当收下。
不过李灵均却不是个任人摆弄的糊涂虫,毕竟他修炼仙法,也少不得国师指点,二人相识多年,以他对国师的了解,对这金丝锦囊里的东西定能猜出一二,只是为了左寄侠,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多谢国师!”李灵均躬身再拜,顿了顿,又改口道,“不,多谢王叔。”
王叔?!
谢玄度心中一疑,暗道:“怎的?这国师竟还是王族中人,亦是姓李的么?”
不消他多想,石门后传出一道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似是从天端传下,回荡在整座青羊宝殿中:“今日到此为止,你退下罢。”
离开青羊宝殿,临入夜前,李灵均宣“奔狐将军”左寄侠进宫面圣。
要不是宫人认认真真地传召了左寄侠的名字,谢玄度险些认不出此人。
在武德真君庙中相见时,左寄侠穿着一口破旧道袍,蓄了半脸的络腮胡,虽说干干净净的,但也称得上很不修边幅了,唯独一双眼睛俊利得出奇。
然则此时此刻,这人未蓄胡须,露出原本很年轻的面容来,剑眉下压着一双炯然雪亮的黑眼睛,鼻梁高而眼窝深,嘴唇不薄不厚,习惯性地微抿着,显得神色坚毅,当真是一副光明磊落的好相貌。
黑色的武袍紧俏,裁得他身段如剑一样修长,腰间的玉钩上还悬着那一把“铁夫人”,就连走路的步伐都透着豪迈之气。
能佩刀入宫的臣子,天底下也只有左寄侠一人了,足见李灵均对他的信任。
可左寄侠却不会仗着自己与李灵均是八拜之交,就敢有所逾越,入殿以后,他一丝不苟地朝李灵均行跪拜礼,道:“微臣左寄侠参见皇上。”
李灵均在见到左寄侠那一刻,眼中便如烧起烈火一样明亮起来,连眉宇间都透着欢喜,不料得左寄侠这般冷漠的态度,再大的热情都给浇了个透顶。
他不耐烦道:“我说过很多次,你跟外头的那些臣子不一样,你是我大哥,咱们之间无需这些繁文缛节。”
“臣不敢逾越。”左寄侠态度生硬,说话也冷冰冰的,“孟大人身为言官,瞧着你我之间太不注重君臣之礼,不过就是奏请皇上,叮嘱您多多提防罢了,可您竟一怒之下将他打入大牢,还废了他一双能写诗作画的手。这般天子之威,雷霆至此,令臣心中惶恐。”
这些话看似恭敬,但一字一句都带着质问与责备。
李灵均自从修炼仙法以来就变得喜怒不定,难以遏制脾气,此时一挥袖,将面前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砸得稀烂。
“左寄侠,你能不能别再为了那些无干的人来责怪朕!他姓孟的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就要与朕刻意疏远,如此离间,朕为何不能废他?告诉你,若非你再三求情,朕就是杀也杀得!”
墨砚差点砸到左寄侠,他还跪着,并没有躲,迸溅出的墨汁子不慎染脏了他的袍角。
李灵均瞧见险些伤了他,指尖一抖,终是从暴怒中恢复了些许理智。他阖上眼,攥起拳来,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好容易才忍下胸中的怒意,冷道:“朕命你平身。”
左寄侠这才起身,但也一直垂首沉默着。
两人少时曾一同出生入死,相依为命地活,从前是左寄侠拿命护着李灵均,宁肯自己饿肚子,也不教李灵均吃一点苦头;如今李灵均登基为帝,有他的宠信,满上京找不出一个敢再欺辱左寄侠的人。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可如今在这光线晦暗的大殿当中,君是一头,臣是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