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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惊鸿照影(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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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李湘神可真将谢玄度吓得不轻,素日里见他畏缩怯懦惯了,谁能想到,划瞎李世杰时,他握刀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谢玄度明白,大抵那楚家大小姐是李湘神的底线,谁也碰不得,若是谁敢伤害她,李湘神就算拼出命去,也会为楚岚君讨回一个公道。
在九鼎书院里动刀,残害本家胞弟,这么大的事终是瞒不住教习先生,当天就惊动了李家的人。
可怪的是,李家家主没有来九鼎书院处理这两个儿子的纷争,倒是李世杰的娘亲第一个赶来了破帽儿山。
谢玄度一直躲在书堂门后偷听,但凡李世杰的母亲敢反过来污蔑李湘神,他就过去,把李世杰干得那些个腌臜事全都抖搂出来。
谁成想,那李家娘子只是抱着李世杰哭了一场,后对先生言是她管教不严,才让儿子惹下这么大的乱子,给先生赔罪,退学,当天就带着李世杰回家去,从头至尾都没有开罪李湘神一句。
这大大地出乎谢玄度的意料之外。
李湘神也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李家娘子来的那一天,他没来拜见大夫人,而是去楚家约会楚岚君去了,一直到黄昏傍晚,才回到九鼎书院。
谢玄度等他回来,忙拉住李湘神的手,上下打量了他一通,“你干什么去了?”
李湘神道:“我去见了快雪。哥哥还不识得她,快雪就是岚君。”
他从乾坤袋中拿出好些个小玩意儿,有布娃娃、竹蜻蜓、纸鸢、蹴鞠球、小弓箭等,还有各色不一的瓶瓶罐罐,似是丹药,最后就是一些精致可口的点心,以及丹丘最有名的醉蓬莱。
他如数家珍,一件一件给谢玄度看,“这些都是快雪怕我在书院闷着没意思,给我装上的。喏,这弓箭和蹴鞠球是给你的,回头跟他们贺家的、薛家的杀上一杀,我在旁给哥哥鼓掌助威。这是我的药,就不用看了……酒是醉蓬莱,哥哥前些天嚷嚷着要喝,我就问快雪要了两坛。”
谢玄度连酒都不想喝了,谨慎地问:“你们家没对你用私刑罢?”
李湘神笑了笑,“哥哥怎会如此认为?”
谢玄度:“伤了李世杰,你的爹妈能放过你?”
李湘神笑容没有收敛,可他笑得没有以往的和煦,反而有些诡谲,“哥哥,李家的孩子出类拔萃的很多,剑法卓绝的很多,有爹爹妈妈疼爱的也很多,这些事我统统沾不上边,可唯独铸剑的本事是独一无二的。我那个爹爹从不看重哪个儿子跟他更亲近些,只看重哪个儿子对他更有用些。”
谢玄度:“……”
他自小有谢清风疼爱,谢家的其他长辈有对他严厉的,也有对他不喜的,可也从不会像李家家主对李湘神这样凉薄。
他道:“既然如此,你怎还忍着李世杰的欺负?”
李湘神道:“我没有在忍受他,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堪,让那些真正担心我的人为我难过。”
那日下了课,他们回房舍里偷偷喝醉蓬莱。
李湘神天生体弱多病,喝酒也喝不太多,抿上半杯就醉了。
醉后,两人同卧一榻。
李湘神昏乎乎地搂着谢玄度的手臂,呓语道:“明郎,好哥哥,如果你是我的亲兄长该有多好,小时候我同我娘也就不会吃那么多罪。”
除了楚岚君,李湘神从前没遇到过能交心的朋友,这还是头一次跟别人讲自己的身世。
他自幼体弱,没有仙骨灵根,不能习剑。母亲是李家家主的妾室,生下这么一个有伤李家体面的小病鬼,便越发不得宠爱,家里的兄弟姊妹常来欺负。
李湘神刚过三岁,母子二人就被下放到城外的别苑生活。
他母亲是个懦弱的人,不敢恨李家家主,只能将一腔怨恨发泄到孩子身上,素日里就讨厌极了这个儿子。
李湘神没得娘亲疼爱,从小就不爱说话,暗地里也盼着自己早点病死,届时下葬发丧,他父亲总会来看他娘亲一眼。
就在李湘神身体越来越差之际,他偶然听说楚家家主楚白虹要来剑阁仙府做客。李湘神一早知道楚家是医药世家,专精符箓之术,便守在去李家的必经之路上,鼓起莫大的勇气,冲出去,拦住楚白虹的车马。
李湘神来求问,有什么法子能让人死得无苦无痛。
楚白虹听着有趣,因为从前来求他的大都是想知道怎么能长生不死,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来问要怎么才能死的。
他便将李湘神抱上马车,问他其中缘由。李湘神将自己的身世告知,又奉上一把小巧的匕首给楚白虹,就说自己愿意用此匕首来交换。
楚白虹无意中碰了一下匕首的刃,手指一痒,转眼渗出血珠。此刃之锋,着实让他惊了一跳。
要知道,修仙之人不似凡胎,寻常刀剑很难伤得他们一分一毫,好比楚白虹这等境界的家主,必得是有灵的兵器才能伤他。
他见李湘神小小年纪,不像是能滋养出剑灵的人,便问他匕首从何而来。
李湘神说,这是他闲下里去李家的制剑坊,请匠人帮他打造的。因他母子不得宠,本家的兄弟姊妹隔三差五就来别苑,找他们母子戏弄取乐,他害怕,造出这么一个匕首,用来防身。
李湘神再怎么不济也是李家的公子,制剑坊的人不敢真轻慢了他,何况李湘神给出材料和图纸,他们只负责打造,却也简单。
楚白虹听说这小崽子是李家不受宠的七公子,原本不想掺和他们李家的家事,现在看到这匕首,心道这小子的本领非同小可,便与他回到别苑,跟他娘亲说,要带李湘神回楚家医治。
他娘亲心里恨极了这个废物儿子不错,却也不会真希望李湘神病死,如今楚白虹愿意施以援手,她也就答应了。
可以说,李湘神是从楚家长大的,楚白虹手中有一把名唤“羲和”的九阳金鞭,在神兵榜上排行第三,便是出自李湘神之手。
再等他长大一些,李湘神得表字“女莺”,听着像姑娘的小字,莺又是一种幼弱的鸟儿,在民间,把字起得贱一些,黑白无常都懒得来钩命,如此就可以福泽长寿。
不过他雅号“七星龙渊”,却在修真界中赫赫有名。
因他一手铸剑的本事,李家才重新把他认回本家,恢复七公子的身份,不过他跟李家没有多少感情,倒是跟楚家的人更亲近些,尤其是大小姐楚岚君。
谢玄度一想,那李湘神和楚岚君是自小长到大的,肯定比一般人的感情要深厚,便问他,可是中意楚大小姐?
李湘神脸红起来,抱着被子蒙住脸,道:“没有,我怎么配?她是天上的月亮,我只要能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从不奢望更多。”
谢玄度简直被这厮肉麻得浑身难受,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去,“你这人,真是一点也不懂得藏起自己的心思。”
李湘神眨眨眼睛,“藏心思?那是时间足够多的人才能做的事,因为他们有时光去蹉跎、纠结。明郎,我没有的,我想对快雪好,那只能快快去做,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谢玄度叹道:“你不要这样悲观,你的病一定会有法子治的。你信不过别人,总要信我,我谢明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李湘神点头:“好,我信。”
谢玄度嘻嘻一笑,道:“反正也聊到这里了,不如跟我说说,快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她送给我的纸鸢和蹴鞠,我欢喜得很。”
李湘神一下坐起来,警惕地看着谢玄度,道:“少来。”
“什么少来?”
“谢玄度,我们是好兄弟,你想要我什么东西,我都愿意给你,但你要快雪,不行。”
谢玄度仰天大叹,“天爷,我就问一句而已,谁想要她了?好好好,我不问了还不成吗?不是,你还瞪我,要不然我发誓,哪怕世上就剩下楚岚君一个女子,我也不会喜欢她,我就算去喜欢男人,也不会喜欢她!”
谢玄度举起手,重重起誓。
李湘神眼神更加警惕了,抱膝缩去床角,“你真会喜欢男人?那你也别喜欢我啊,我对快雪忠贞不二,此生都不会变心。”
“我去你娘的!”
谢玄度看这小子是耍着他玩儿呢,恼极,一脚把他蹬下榻去。
李湘神跌在地上,摔得屁股痛,但看谢玄度吃瘪,又不禁捧腹大笑。
李湘神像藏宝贝一样,把楚岚君的种种都藏着掖着,不给谢玄度知晓。
谢玄度只知道楚岚君是个极好的女子,就连她一身高超的医术,都是为了医治李湘神才学的。
说到此处,张人凤倒是听出异样来,他道:“李湘神其实很聪明,知道找楚家当靠山。”
谢玄度笑了笑。
张人凤一挑眉,“你并不意外?”
谢玄度道:“凤哥儿,我又不是傻子,李湘神是我的朋友,相处久了,我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怯懦蠢笨。他是一个制剑之人,最是知道锋刃敛于匣中,才能更长久地保持锐气。俗话说,大智若愚,藏拙于巧,李湘神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有些醉了,给张人凤斟上一杯酒,与他的杯盏小碰了一下,道:“可惜啊,天不假年,他最后还是死了。”
他喝了一杯下肚,想这楚岚君別府里的梨花,还有这座废旧的戏楼,应当是李湘神生前的爱物。
如今东西还在,李湘神当作心头明月的楚岚君终于要成亲,身边将有一个陪她长久的郎君。什么都在,唯独李湘神不在了。
或许是酒力催着,谢玄度眼睛一热,却也没掉下眼泪,闭上眼,人已醉到深处。
他身体一斜,歪到张人凤的身上,张人凤忙抱住他,以免他整个人跌到地上。
谢玄度呼吸间有炙热的气,隔着衣衫,烫在张人凤的胸前。
张人凤握着他上臂的手紧了紧,沉声道:“你喝醉了。”
谢玄度哼了一声,跟狸奴撒娇时发出的声音没什么两样。
“我的朋友总在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李湘神如此,梅敬亭也是如此。张大境主,你可知,人跟人有时候不相遇,远比相遇要好,至少可以免受离别之苦。”
说罢,谢玄度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身体一个劲儿地向下滑,张人凤一只手臂招架不住,需得双手架住他才行。
谢玄度歪在他的肩膀上,醉道:“不说了,不说了,湘神,湘神,你再陪我喝一杯……喝……”
张人凤无可奈何,手掌在他背上安抚了一会儿,谢玄度才安静下来,呼吸声起伏绵长。
张人凤听他一声声喊着李湘神,低低道:“没心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