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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清极不知寒(九) ...

  •   “这怎的说?”谢玄度问。

      梅敬亭沉吟片刻,五脏六腑还残存着烈火焚烧之痛,他心知自己大限将至,却也好,也好……
      他痴痴地望着石门上的画像,道:“我与三娘相识于幼时,自小就生下情意,她少时娇艳活泼,又贵为剑阁李家的三小姐,自然有不少世家公子想娶她为妻。原本,李家家主是想将她许配给你父亲,与谢家结这桩姻亲。”

      谢玄度笑道:“那他可看错了人,我爹可不是个任由家族摆布的傀儡,他不喜欢的谁也勉强不得,更别说这等婚姻大事。”

      梅敬亭道:“是啊,你父亲跟三娘是一路性子。两人依着父母之命见面,三娘竟拉着我一同去见了他。

      谢清风那人锦衣骄骢,举世无双,在当年就是一等一的人杰,谁在他面前也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可三娘拉着我的手,对他说道:‘我与你没见过面,更别提喜欢,我是早有意中人的,这人是梅家的少爷梅敬亭,虽然身份地位不及你,可在我眼中,他就是再好不过,无人能及。’

      你爹听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三娘拘礼三拜,赞她是性情中人,非俗人可以相配,又说‘既然是郎情妾意,就该早早拜了天地,什么他娘的礼法规矩全是害人的东西,特别是孝顺二字最是说不得,爹娘予咱们有生恩,自然该尊之敬之,一辈子爱护,可这并不代表着要事事顺从,咱们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儿,难道什么都要听他们摆布吗?’”

      谢玄度点头道:“这是我爹会说出的话。”

      梅敬亭说到这里,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哪个世家公子敢跟你爹一样说这种话,定被家里人打断腿不可……能认识清风,是我的幸事,只是我却没学得他的洒脱。
      那时我为了配上李家的门楣,一心想要开宗立派,成一家之绝学,梅家是医药世家,我又在因缘际会习得一些古时炼丹之法,将两者融会贯通,才在后来开创了‘丹鼎派’,李家家主也是看重我炼丹制药的潜力,以后或许可以制衡丹丘楚家,才愿意将三娘许配给我。”

      谢玄度对此事心中了然。

      如今天下药修分为两派——丹鼎派和符箓派。
      丹鼎派以折梅宗为代表,符箓派则以丹丘楚氏为代表。
      两派虽然都号药修,但是内功心法都大为不同。

      简单来说,若一个人伤了风寒,符箓派的门人会画一张祛风邪的符咒,制成一碗符水,请患者饮下,以此医治风寒症;
      丹鼎派的门人则以药草为根本,采用有驱寒祛湿之效的药草,将之煎成药汁或制成丹药,即可药到病除。

      在梅敬亭开创丹鼎派之前,丹丘楚氏几乎独揽了五大仙府的医药生意,梅敬亭创立折梅宗以后,虽然仍不能与丹丘楚氏抗衡,但总算在一家独大的局面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梅敬亭接着道:“能娶到三娘,原本就算功成圆满,叹我那时贪功心切,既想要著述《太玄龟册》,流芳百世,又想炮制出一味用以破境飞升的丹药。当时因缺少药引‘英雄骨’,久不得进展,便时时心情烦闷,平日谁也不肯见,也就逐渐冷落了三娘。

      三娘见不着我的人,又从下人口中听说我想要英雄骨,便帮我四处打听。后来我在李家人口中得知她独自去了狱界寻找药引,迟迟未归,怕是遭遇了不测。我一听,生平第一次知道心凉的滋味,想我立志苦学,要修炼,要开宗立派,不都是为了能与她相配么?如今她竟为了我只身涉险,生死不明,即便我立时能炼出一味能成仙得道的丹药又有什么用?”

      谢玄度点了点头,心道不错。

      类似的话,他早前还听左寄侠说过。左寄侠说,自己活了三百年也没发觉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因为想见的人都已不在身边了。

      一个人在世上若没有了可以眷恋的人与物,漫长的岁月只会变成一种惩罚。

      “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太晚了。”梅敬亭望着画像,面露愧色,“我发了疯似的寻找三个月,终于在花间仙府寻到她的踪迹。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视她为挚爱妻子,她是我失而复得的宝贝,我怎会再不知珍惜?我没有变,她却变了,其实我当时就看得出来,一个女子看心上人的眼睛绝不应该是那样的,她的眼神淡了、厌了,可我只能装作不知道。成亲之后我与三娘相敬如宾,虽然不复当初恩爱,但总算和睦,直到有了开云……”

      梅敬亭握起手掌,提到这个儿子,他嘴里似有百般滋味:“三娘怀孕时就有异兆,胎儿一日复一日地汲取她的精元,三娘也一日比一日消瘦,怀胎十七个月才生产……”

      谢玄度一听他说“异兆”,脑海里就冒出一个猜测,可又因猜测过于惊人,他又不敢相信:“难道开云他……”

      梅敬亭闭上眼睛,点头道:“一出生,开云的右眼就是妖瞳,半边手臂时不时会化作枯骨,简直、简直就是妖孽!”

      谢玄度没想到梅开云竟然跟他一样也是个半邪,此刻听梅敬亭骂他是妖孽,心里也有几分落寞。
      谢玄度道:“这不是开云的错,他没办法决定自己是妖还是人。”

      梅敬亭道:“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我只是恨,我无法不恨……三娘竟狠心伤我至深,背叛我与她的白头之约,也恨焦尾夺我妻子,最恨的就是他们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妖孽!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笑容都是对我最大的羞辱!”

      他咬牙切齿,因太过激动,又呕出两口鲜血来。谢玄度想要打断他,梅敬亭却摇了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三娘知道对我不起,不敢乞求我原谅,我看她泪水涟涟,又为这个孩子受了这么大的罪,想她只要跟我认个错,我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可她不肯,认个错而已,我就是想听一句她不爱那个男人,她都不肯。

      她对我说:‘咱们情意不同于其他夫妻,我不敢再骗你,我喜欢那人,至今还是喜欢。’
      我问她:‘那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她答不上来,就掏出匕首,威胁我说:‘事已至此,我不敢盼你原谅,可孩子是无辜的,我只求你留他一条性命,这桩事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是恨,我愿以死谢罪,只求你救救这个孩子,别让他、别让他被别人当成妖怪……’

      我看她为了焦尾,连骗我都不肯,如今又为了她与奸夫的孩子威胁我,恼怒之下就说了一句气话。我道:‘好啊,只要你死,我就答应你保全这个孩子!’
      我没想到,她当时已有了必死的心,她生下焦尾的孩子,无法面对李家,无法面对我。她一生都离不开家族的樊笼,骨子里的烈性又令她没办法再屈就下去,她早想摆脱这一切,于是她再看了那孩子一眼,然后,然后毫不犹豫地自尽在我面前。”

      他说罢,眼泪横流,似乎已痛到伤心处,整个人从石床上跌下来。
      谢玄度眼见他摔得狼狈,起身过去,将他上身扶起来。

      谢玄度低声问道:“所以你才没有杀了开云?”

      梅敬亭声音已经哑了,眼睛也渐渐涣散,“我本想杀了那个孩子,可是等我拔剑靠近开云的时候,他眼睛已经变了回来,不哭不闹,就看着我笑,用小手握住剑锋,竟一点也不害怕。我看他分明也是个好孩子,又怎能再下得去手?”

      谢玄度道:“是啊,他一点也不像个半邪。”

      梅敬亭道:“我用半部《太玄龟经》与丹丘楚家做了一个交易,请楚家家主帮忙,用符咒封印住了开云体内一半的邪性,这才致他看着与常人无异。”

      半部《太玄龟经》?
      梅敬亭是把自己半生的心血去交换了,只为保住这个孩子?这个李三娘与焦尾的孩子。

      谢玄度叹了一声。
      无怪乎开云深爱梅敬亭这个爹爹,又常常惧于他的严厉,想必连梅敬亭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梅开云才好。

      梅敬亭道:“我把他养大成人,开云乖巧聪明,我很喜欢,可我经常在他身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开云不喜医药,更爱研究刀剑,对剑大会上,他那么轻易就赢了轻舟,我看着生气,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谢玄度道:“你还在因为李三娘的事迁怒于他?”

      “不是,不是。”梅敬亭无力地摇摇头,“明郎,我是怕,怕他显露头角,终有一天被人察觉出真正的身份。他性格似女孩儿一样娇气,从未过过一天的苦日子,以后、以后倘若世人知道,他是李三娘与鬼妖生出的孽种,就算别人能容得下他,李家人也会清理门户,到时我又如何顾得住开云?”

      隔着衣衫,谢玄度渐渐察觉到他的身体此刻如火如焚,心道不妙,忙阻止他:“快别说这些了,你的伤要紧,告诉我,怎么从这里出去?”

      梅敬亭慌乱地抓住谢玄度,“没用的,明郎,我活不久了,跟你说这些是因为……”

      他引着谢玄度的手臂碰到自己腰带,谢玄度从中摸到一块半月形的墨玉玉佩。

      这是梅敬亭过寿时,他送给梅敬亭的礼物,他承诺过,日后梅敬亭若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梅敬亭道:“明郎,我只能拜托你了,求你帮我照顾好开云,别让他、别让他吃苦。他跟你一样,是个好孩子。”

      说着,梅敬亭眼前晕开大片大片的黑暗,背脊上似乎攀着阵阵寒风。他的气息渐弱,又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对谢玄度道:“还有一件事,那天对剑比试,我知道开云没有服用凝元丹,冤枉他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知道他的剑术天赋。他曾哭着问我‘孩儿是不是爹爹的骄傲’,我一直没法回答。”

      他呆呆地望着上空,轻声道:“明郎,你代我告诉他,‘是,一直都是’……”

      谢玄度强忍泪水,咬牙道:“这话留着,你自己去告诉他。你相信我,我能救你,一定能救你!”

      话音刚落,他就看着梅敬亭嘴里吐出一口黑气,体内的真火烧灼着他的肺腑,梅敬亭脸颊上的皮肤就似纸一般被一点一点烧穿。

      “机关,机关在书架上,快走!”
      梅敬亭痛不堪言,浑身痉挛着,很快,他就没有了清醒的意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墙上那副画卷,仿佛看见李三娘就在他眼前。

      她的模样还很年少,如两人情投意合时那样年少,三娘冲他微笑时,还喜欢捻一捻胸前的小辫子。
      她道:“梅少爷,今日之约,我可等你很久了。”

      梅敬亭流出眼泪,泪水也很快被真火烧干。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三娘,三娘,我没能照顾好你的孩子,抱歉,抱歉……我想见你了,我来、来找你了……”

      谢玄度手忙脚乱地去压制他体内的真火,谁知那真火烧得盛极,根本消减不住,不多时,梅敬亭的身体一寸一寸化成飞灰。
      到最后,唯余一件墨色长袍在谢玄度怀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清极不知寒(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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