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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104章 小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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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章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殿内仍旧无人敢吭声。
谨慎一些的,直接低下头不敢直视。
食月背对紫衣公子,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心念一动,视线下移,隐约看见他袖中微攥的手指。
谢怀宁是冕朝最年轻的大司马,当今冕王室式微,他是冕朝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君王想将公主嫁给他,不仅是看中他的身份地位,还看中他的少年英才,若是能将这一只“臂膀”从冕朝身上啃下来,将来他吞下冕朝时,便会容易许多。
这是许从龙之功。
而在诸多公主中挑了四公主刘姝配给他也是一件极讲究的事情,众所周知,四公主花名在外,在公主府中豢养了上百名俊美男宠,还自请封号“集玉”,寓意收集如玉如琢的美男。君王深知自己这个女儿的德行,将其许给谢怀宁,也是暗示他娶了公主之后,双方有名无实,他仍旧可以娶别的女子,便是娶上十个百个,与名义上的妻子刘姝旗鼓相当,君王也不会说他什么。
这是许美色。
男人的欲望一向离不开权财美色,哪怕他现在还年轻,模样生得俊,以后随着年纪渐长,随着容颜逝去,得了权财,还想要更多,得了美人,还想要更美的。
君王自己便是这样,因此他十分自信谢怀宁心中会有所动摇,冕朝已经是落日余晖,而君国是冉冉升起的朝阳,聪明人都知道应该怎么选。
刘狩嘴角含笑看着面前这少年,等着他出声应下。
不想谢怀宁一丝动摇也无,音色淡而冷地拒绝道:“这般殊荣,君王殿下还是让给别人吧。”
刘狩眉头微皱,眸色沉沉地说道:“不喜欢本王自作主张?本王还有许多公主,你不妨多看看,总会有喜欢的。”
众人眼中震惊,却不敢大声哗然。
君王居然让人像选妃一样从他的女儿中挑选妻子,这是何等的看重!
“古有王婆卖瓜,今有殿下嫁女。”谢怀宁似是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微冷,“我若要娶,当娶人。”
说完这话,他不顾君王铁青的脸色,转身自行走出了大殿。
众人听他竟然将公主和瓜类比,嘲讽君王靠卖女儿巩固君权的行径,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目光小心而隐晦地观察着龙椅上君王的面色,他眼底正散发出阴沉的寒气。
刘姝盯着谢怀宁的背影,嘴角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食月坐在宴席最末,看着紫衣公子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像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她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招福却从她身上萦绕的情绪,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些低沉。
他福至心灵般豁然抬眸,跟随她的视线捕捉到那一抹遗世独立的背影,心想,这应当就是她方才在意的那个人了。
这场寿宴盛大而繁复,在祝寿流程后,宫廷内筹备了许多精致华美的歌舞,食月一开始还有些新奇,看多了便觉得乏味,倒也不是不好看,而是她觉得那些表演的女子就像徒有美丽外壳的陶瓷人偶,冷冰冰地,习以为常地供宴席上的男人们以目光来赏玩,不能表露自己真实的寒冷疲累,她看得心中莫名不是滋味儿。
很快她就萌生了去意,正好自己坐的是末席,远坐另一端的君王并无暇关注自己这个小小的新科状元。
食月假借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悄然从寿宴中离席。
随侍的招福默不作声地跟着她一起出来。
食月讶然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招福道:“奴给您带路。”
“这出宫的路我这半旬已经走过许多回,已然熟识了。”食月系上披风,抬眸间扫了一眼他身上穿的薄衫,“我自己出宫便行了,外边儿天冷,你进殿里头去吧。”
招福垂下眼睫,轻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跟您一样君子如兰。”
他的声线有些微颤,也不知是不是冷的。
食月道:“那便走吧。”
招福悄悄抬睫偷看了她一眼,发觉她眼底和面上并没有嫌弃和不耐之色,这才欢喜地应下来。
兴许是他心里开心,一路上话突然多了起来,讲他在宫里的见闻。
他们路过一片略显荒芜的宫殿群时,招福道:“那边便是冷宫了,被废弃的妃嫔和做错事的宫人都会被发落到冷宫,许多人熬着熬着就死了,还没死的也成了半个疯人。”
“不过还有个例外,”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下意识地看向她。
食月配合地说:“然后呢?”
少年对上她含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转开视线继续道:“不过有个例外,八年前被废的灵妃,不仅活到了现在,还生下了陛下的九王子。”
“生了王子?”食月不解,“那为何还住在冷宫里?”
“因为当年她做了一件陛下无法饶恕的事情,”招福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用气音小声说,“她在侍寝时谋刺陛下!”
食月奇道:“被刺杀了都还不舍得赐死,难道这位灵妃是君王的真爱?”
君王性情暴虐,明里暗里死在他手上的妃嫔并不是少数。
招福摇了摇头:“奴听说,是因为灵妃知道人间富贵图的秘密,所以君王才不杀她,她被发落到冷宫之后,也没有人敢欺辱,不过如今境况也不太好了,这么多年过去,君王都没有从她身上挖出任何秘密,已然怒了,知晓君王心意的妃嫔频频对她发难,底下的奴才也都争着抢着去踩上两脚,这般下去只怕也熬不过半年了。”
食月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至死犹在宫门中。她当初既然选择入宫,如今的苦果也只能自己咽了。”
“灵妃并非自愿入宫。”招福轻声说,“她是当年风华绝代的南浔国公主,南浔被灭国之后,她便被君王当作战利品纳进了后宫中。”
本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却被亡国仇人困作笼中鸟。
食月想到自己自小为奴,命如草芥,也不知谁更惨一些。
二人行走间,不远处有个宫人悄悄朝招福招了招手,招福转头对食月道,面上有些喜色:“大人,许是您上次让奴打听的事情有好消息了,您暂且在这歇息片刻,奴去去便回。”
食月眸光一动,眼底泛起微光:“嗯,你去吧,我等着。”
片刻后,招福有些激动地回来禀报道:“大人,找着小夜的下落了,他如今在冷宫当中做活,不过在冷宫中被蹉跎久了,他行动有些不便,不能亲自来见您。恰逢今日陛下寿宴,将宴席安排在了平乐宫,否则从翰林院过去就太远了,还显得过于刻意……”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您现在要去见他吗?还是改日?”
食月点头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招福在前带路,将她引进冷宫,食月看着这重重宫墙,应是许久未曾修缮,墙面有些斑驳,对于会武之人来说,这堵宫墙形同虚设,但对于柔弱的宫妃和身份低微的宫奴,却是困住他们一生的牢笼。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发阴凉,冬意也越发凛冽,红叶和黄叶簌簌从眼前飘落。
食月踩着一地枯败的落叶,在枯叶被碾压的细碎声中,隐约听见宫墙的另一边不时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
“大人,到地儿了。”
招福小声说着,从一扇年久失修的朱门走了进去。
那门框上都结了蛛网,蛛网上还有一只黑色蜘蛛正在惬意地进食,食月随意地扫了一眼,跟在招福身后走进去。
院子不大,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凡是能落脚的地方,都杂乱无章地摆满了许多一臂宽的大木桶,木桶中堆满了换洗下来的衣物,在不大的空间内散发出浓烈的汗臭味儿。
在众多木桶之中,有一个穿着深蓝色破烂布衣的人正佝偻着背,吃力地从深井中打起一桶水,他拉上来的是一个小木桶,容水量不及大木桶的二十分之一,他用两只粗粝的手掌抓住小木桶的把手,费尽全力将里面的水倒进大木桶中,随后,又将小木桶扔进深井中继续打水。
这里只有他一人,他就是食月要找的小夜。
他明明只有二十一岁,脸上却已经爬满了被风霜吹皱的痕迹,他在做这些时,眼中只有死气沉沉的麻木。
食月的目光跟随着小夜的动作移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招福提高音量唤道:“小夜,还不快来见过大人?”
小夜骤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条件反射般噗通跪倒在地,上半身乖顺地伏趴着,极尽卑微之态。
食月看着他单薄的脊背,仿佛看见了过去那些年岁的哥哥,心底莫名觉得有些心酸,她上前两步托着小夜的手臂,放柔了声音说道:“起来吧。”
他却不肯起来,一声也不吭,只十指死死抠着地面上的石砖,有些指甲抠得太用力出了血,浸进地砖缝里。
食月便不再勉强他,蹲着问他:“你叫小夜?”
小夜低低地回,尽管他已经说得够轻了,但声音还是嘶哑得有些刺耳:“……是的大人。”
招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食月的脸色,生怕小夜过于难听的声音触怒了她,却发现她并不以为意,继续温声问道:“小夜,你入宫时是几岁?”
“……十一岁。”
“你能不能告诉我,入宫前你最快乐的日子是在哪里度过的?”
如果说自时家因叛国罪被抄家之后,七岁的小夜便被充作奴隶发卖,几经辗转入了君国宫廷为太监,那么他最快乐的时光,很可能是在时家度过的。
果然不出所料,小夜的眼底掠过一丝光亮,神色间露出一种陷入回忆的痴然。
“……时府,最快乐。”
从他嘶哑的声音中还能听出隐隐的雀跃。
听到小夜的回答,食月心口不禁一跳,喉咙莫名有些发痒:“你还记得时府中都有谁吗?”
大概是说到了不令他感到抗拒的内容,小夜的胆子大了一点,他微微抬起头来,如数家珍般一个一个给她数出来:“有将军、夫人,还有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他们都是好人。”
食月循循善诱:“那你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模样?”
小夜垂下眼睫,长睫盖住了他眼底一掠而过的杀意。
而在食月眼中,他像是畏惧,又像是畏寒,一边瑟缩着单薄的身体,一边抖着声音说道:
“大人……奴、奴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