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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再会水母 ...

  •   水母咖啡馆迎来了生意最为惨淡的秋季,梁天的视线不得不停留在始终盯着那部手机魂不守舍的韩羽,偶尔闲来两人坐在沙发上看一场电影,也算是大脑还在运转的证据,除此之外,熟客似乎也人间蒸发般不再络绎不绝地踏上这二楼的楼梯。
      突然有一天,韩羽似乎已经开始不再关注女友最后那句话是什么,他放弃得十分干脆,甚而让梁天怀疑他是不是让那几秒钟失去记忆完全覆盖,就像全选删除一样,他看上去越来越正常,每天早上第一个出现在吧台开始打扫,检查咖啡豆的新鲜度,还开始关心起牛奶该不该换成无脂型,梁天第一次享受到了假期,休息的那日,他满脑子里都是那张满不在乎的脸。
      “遇见我是你的福气,工作也不累人,还可以天天看美女,增长撩妹技术的同时还可以观看人生。”
      他现在总是说出一些这样诡异的话,有一天,梁天还在他房间床前看到一本笔记本,打开就看到太宰治、海明威、茨威格、伍尔夫等等,梁天不由得脚底窜上一股凉意,仿佛他窥探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仿佛又和他突然正常的举止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而就在此不久之后,袁玉突然到咖啡馆找梁天,神情落寞,却隐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两种情绪奇妙地在她脸上重叠扩散,令梁天不得不感慨人这种生物所蕴藏的复杂性。
      “听说韩羽被抓了,是他杀死了那个荷塘里的女人,而且他女友也是被他杀死的,这真是太可怕了。”
      “谁说的。”
      “你就不要管是谁说的啦,真是这样嘛,我都不敢相信那,不过那天被萧尧刺一刀都能做到那么冷静的家伙,说不定,真的隐藏了什么秘密。”
      “秘密?”
      “是呀,他们都说每天他绕着川大走一圈就是为了观察,以防止被人发现他杀人的事实,结果还是被人发现了,所以他是一个惯犯,还是一个连环杀人犯嘛。”
      “连环杀人犯?”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放出来哪,你不担心嘛。”
      “担心?”
      “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你不怕被杀人灭口嘛?”
      梁天盯着袁玉的额头,他第一次发现那额头漂亮极了,有着平整而丰满的弧度,在那下面的两颗葡萄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兴奋,而恢复了起初他见到她那刻的静谧。
      “你是否担心过哪,你也认识那个家伙不是嘛。”
      “我从来没有哦,因为我很了解这样的男人,恶作剧的小动作就能兴奋得像摇头摆尾的小狗,洁癖着哪。只不过可惜了,如果他真得干了那样的事情,或许更能体现出男人的本质。”
      “男人的本质?”
      “男人都是需要女人的,不论什么时候,至于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不那么重要,虽然男人喜欢的女人似乎至始至终都是不变的,就像男人永远不变的就是生活中不能没有女人,所以情人总是越多越好,男人才能有掌控世界成为主宰者的快感。这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就算越来越多的女人生活中也不能缺少男人,至于是情人还是丈夫也不再重要,但女人最终还是希望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不过,那个家伙或许因为盼着谁回来而忘了男人的本质究竟有怎样的快乐,就这样了,说不定这就是那个家伙的真实用意。”
      所以,这就是韩羽变正常的真正原因,梁天不禁这样想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哑然一笑。
      “你认为我说的不对嘛?”
      “你是不是和萧尧分手了。”
      在韩羽返回咖啡馆前,梁天想办法赶走了袁玉,这时电话响了,几乎一直保持沉默状态的电话似乎被什么激活了疯一般地响个不停。
      “喂,哪位?”
      “你能来接我一下嘛。”电话那头说话的是韩羽。
      “现在嘛?”梁天单手撑在吧台上环顾咖啡馆,除了嗡嗡响着的音乐声,只有他一个人。
      “对,我现在没办法走回来。”
      梁天在太升南路密布着大大小小通讯店中一个不起眼的转角处的店铺里看到了韩羽,他蹲在足有半个人高的台阶上,湿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让梁天想起一早出现在咖啡馆袁玉那明艳的额头。
      “这是什么情况?”
      “身上的钱都买了这个东西,忘记带钱包了,没办法坐车。”
      梁天看到他手中一个正方形硕大的黑色充电器,很古老的那种。
      “可以开车,可以坐车到楼下打电话让我送钱下来。”
      “啊,确实,可以这样。”
      韩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脸上投下一道阴影,这道阴影如那长眠于他身躯中的梦境,“哐当”一声,便醒了。他眼角一霎的无助,令梁天内心夹杂着浓郁的五味,如同翻滚着不停哼唱着令人厌恶的小调,长眠绵密,这意味深长的阴影就这样遁入梁天的内心无迹可寻。
      “为什么只有闲逛才能让这无迹可寻的阴影逐渐消散哪”梁天不禁扪心自问。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走一圈吧。”梁天说。
      韩羽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语带轻蔑,更像是对自己的轻蔑。
      梁天不认为自己和韩羽是那种“合脾性”的人,他们生活在几乎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在一些事情上,两人有着完全不同的解决方法,究其原因,是因为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韩羽几乎只会想着一个人莽撞地冲上去,不管伤人或者伤己,都也只有这一条路而已,他人的想法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合脾性”,被一股脑地丢在一旁。
      “去哪里走,都是一样的吧。”韩羽尝试着用攥着那个黑色物体的手挡在眼前遮蔽着白沙细碎的阳光,闷闷不乐的双眼被压低,梁天眺望道路两旁空荡荡光秃秃的水泥地,那曾几何时树荫婆娑,现在想躲起来都是一件困难的事儿。印着不同深浅蓝色的招牌,写着“某某专卖店”、“某某移动营业厅”,容易引发混淆的这些东西层层叠叠排在街道两旁,冲撞进眼底。
      “无目的地闲逛,从来未有过呀。”
      陷于一年生计无着落的梁天和一概无视生计颠沛流离的韩羽,却在无所事事与一事无成汇合交集,不自觉脚步变得迟疑,一脚踏进白沙的阳光下,令人感到不快很快就产生出对他人怀有窥视的心情,像两人带着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太多,没有人会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或者事投入过多的关注才是实属正常,从两人心照不宣的行为上看,这纯属于两人越发孤僻的结果。
      “应该不是第一次吧。”梁天肯定的说。
      “没想到最后把我们两个人推到这个境遇的竟然是没有钱,这的确令人感到尴尬。倘若只是实力不够,不管怎样,也要不甘心地拼上一次。可却就这样困在这里了,能闲逛一下,搞不好能找到一条路也未可知。”
      梁天苦笑着仰头看了看天空,那里灰蒙一片却耀眼迷离。他知道这并不是没有钱这个通俗的借口,因为,闲逛一定会有邂逅,在那眼神际会一刻交错,硬生生碰上鲜活的人,那该是件多么生动的事儿!
      濡湿粘稠开始依附在衣服上,皮肤上扬起轻薄温暖的热气,这特有的成都夏日的午后,走在街上的人并不多,而走在阳光里的人更不多,擦边而过的人纷纷投来鄙夷的眼光。
      “荒木颈椎曾说过他为什么想拍东京,因为对那个疯老头来说,东京就是子宫,是子宫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子宫,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是子宫哪?”
      “因为是水母啊,我们都困在水母里,和这个世界和每个人都隔着那一层闪着光的膜呀,越想冲出去,越不安全,只有继续在水母里才能安心。”
      “那我们现在正走在子宫里嘛?”
      “这样才能安心。”韩羽赞叹地咧着嘴大笑起来。
      谁知,路过一对祖孙两人,外婆拉着正闹着想要吃冰淇淋的孙女,没头没尾地听到两人对话的片段,尤其是那句“子宫”,即刻脸一沉地呵斥着脸皱成一个圆点的孙女说:“再闹长大了只能被这样的男人欺负。”这番话乃是为了吓唬孩子,两人却都无处反驳。
      “看,我们终于成了反面教材,也不是毫无用处啊!我们还是有用的。”
      两人相视,一阵狂笑从两人的口中如火山爆发般倾泻而出,走出不远的孙女儿张着惊恐的双眼盯着两人,舒展开的小脸倒是多了一份幼儿的稚嫩,外婆踉跄着拖着孙女儿一路碎步跑进商场。这无疑增加了两人的得意,也不禁生起了一股恼意。可恼意归恼意,得意归得意。两人闲逛的意趣没半点受损,身为有用的反面教材拥有自由意志的权利,从这点上就比那些自诩与众不同的人格外容易置身事外。
      “话说,那件荷塘杀人事件是有蓝本的,按迹而行。”
      韩羽说出了一句令梁天感到了不得的话。
      “难道是东野圭吾?模仿秀嘛?”
      “我有那般厉害,竟然是东野奎吾嘛。”
      话息一转,断点断面得干脆,对梁天而言竟然无法瞬息在脑中持续捕捉。这也太随性而至吧,他努力思考着。
      “我可是真写了一部小说‘荷塘杀人事件’哦,千真万确。”
      每日不辍伏案,梁天不可置信地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心情比刚才更糟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无用到无可附加之地,却又窥探到韩羽那恶毒显像出来一副寡淡无味的模样,终于被人付诸实际却再也找不到一番托词。
      “你曾经想过这样做嘛?”
      “我想有人对我这样做。”
      话毕,两人正好走至闹市中心与孙中山雕像四目相对,那张沉醉不变的脸凝结在石中,韩羽点燃一根烟,迷蒙了那不动的眼。
      “写得很好吧,否则,也不会有人一一照搬。”
      “演示了几个月,从来没发现自己认真起来,还真是吓人哪!”
      那每日一早如例行公事的晨间闲逛竟然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断不能容许无关之人来窥探探寻,却就这样活生生地摆在面前。
      “是个狠手,而且,细腻入微。难道最后是子宫让你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知何时韩羽把那充电器线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凝视着那雕塑,是因为回忆那小说的情节而自豪,还是因那死者而愧疚,那是和两者完全不搭的眼神。
      “你没想过自己根本再没有价值继续活下去嘛”吐出眼圈的韩羽没感情地说。
      关于这一点令梁天想起那个梦,像水母一样呼吸,呼应吐息,一口一口吐出去又一次一次被自己深深吸回来,无人应答无人收纳,他静静地站在似曝光过度的光线下,梁天注意到自己全身在微微颤抖。
      “谁都想过吧,并不稀奇。”
      急促之下的回答,好歹应对自如,可一张口嘶哑的那句“谁都想过吧”,便包含了一种卑微。
      两人从雕像旁的小巷拐出闹市,穿过书店沿着高地起伏的青石板路,大汗淋漓的两人并肩而行,引来如鼠逃窜的行人侧目,经过“春天花店”时梁天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忘了是什么时候啦,那个背影曾经每日出现在眼前,到现在为止他还留有触碰那腰肢的感觉,只想这样一路走下去,却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如果不是有意而为,他实在怀疑奇迹发生的几率近乎与零。
      走在前面叼着烟的韩羽,转身看着他,虽然讨厌急停下来暴露在太阳底下,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快。
      面对那花丛中的背影,梁天顿悟似的忆起了这爱情婚姻中的卑劣。这卑劣的爱一滴一滴滴进心里,因此人才会在这卑劣的爱里自己也卑劣,当然这算不上什么理由,然而,只有这样才能和这卑劣的爱不相上下。这么说来,自己也是坠落到了这个份上。
      他这样想着,那背影在他眼中开始移动,他瞬间转开视线,在即将交汇之际,他决定抱着这卑劣继续走下去。
      “这种日子换成谁也不能回头了。”
      “我还不想被你这样说。”
      韩羽想说什么却在脱口而出那刻抿嘴吞了回去,那背影一旋身,深深浅浅的眼眸和韩羽那无神的深渊相对,韩羽顽皮一笑,摆了摆手。
      “是弱小还是脆弱哪。”
      梁天叼着烟,手指头为了能打燃火围成一个半圆,过去的记忆在指尖间传递着,他甩了甩手,一直害怕的就是这样了,是的,就是这样了。
      “我刚刚看到了一个男人哦,就站在身旁那,知道了现状后,你要怎么做?”
      揪着的心果然被韩羽说中了,那是弱小,也是脆弱。怎么都逃不掉了,就算是逃进这个总是沾染麻烦和怪事的水母也没能逃掉啊!
      韩羽点上第二根烟堵进梁天的嘴里,一只手用力拉着梁天的肩膀说:“活着哪,总归还活着哪,还可以继续活着哪。”
      这样走回水母不现实。韩羽拉着梁天窜进烟袋巷,穿过岷江饭店后拐进滨江路。
      “荒野咖啡”前几乎半人高的台阶奇异地出现,梁天疑惑地跟着韩羽身后踩上去。
      位于滨江路的这家咖啡馆孤零零伫立在古玩店和小卖部之间,内部装潢简陋。水泥地,门正对着一个半圆式饭店前台,几个玻璃圆茶几和藤编铁艺靠椅,这里更像是露天茶座的装潢,不知道为什么要冠以“咖啡馆”的招牌,难道只为了追随潮流。不用说,咖啡几乎难以下咽。
      唯一的优势,可以从临街的窗看到一条笔直的大路横穿眼前,而那条潺潺的府南河被层峦起伏的树与树遮蔽,彼岸和对岸只是两条一高一低的线。虽然这里是咖啡馆,但店里的客人几乎没人点咖啡,只能认为只是单纯为了这个位置和“咖啡馆”的名号而来,散落在临街几乎隔成单间的位置上吞云吐雾瘪着嘴啜着茶水,头发高高挑起在脑后盘成复杂花样的老板娘问了一句“喝什么”,梁天闻到一阵闷人的发胶味,盘起的发髻成丝网状的发丝因为发胶而硬邦邦的,韩羽似乎被这样的发型感染了,他那因惊叹而瞪得像杏子的眼睛流露出一股不可思议。
      显然,这最终也是决定咖啡难以入口的因素之一。
      “我发现她用的是雀巢咖啡粉兑的。”
      “是不是该就此放弃了。你这个家伙!”
      毫无预兆的吼声,韩羽挪腾了右边的屁股,铁艺藤椅支楞出一根藤条扎进了他衬衣里,划出了一道口子,瘙痒而刺痛。
      “我没那么说过。”
      “为什么?还不该放弃嘛?”
      “不是什么事情放弃就会变得幸福。”
      “那只会更加的不幸。”
      “也许吧。不幸就变幸福嘛,这个世界不是黑就是白,很多时候是灰色地带。”
      “你小子!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东西,没法回到过去啦,可你也没有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不能走为止啊!”
      “我只想知道真相,人只能知道真相,才能死心,才能继续走下去啊。”韩羽毫不退缩。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哪?难道你可以改变现实嘛,难道你能等到那个人回来嘛”
      “我们为什么点咖啡呀,应该喝酒。”韩羽将打火机丢在玻璃茶几上。
      “真是拙劣的手段。”
      “你不一直也想着改变现实吗,哪里好点哪?”韩羽说着从裤兜取出那烧焦的手机放在茶几上,顺便揉着被膈痛的屁股,一只腿支着像发春的狗。恼怒引起恼怒,梁天一口喝掉那冷掉的速溶咖啡。
      “我和她离婚,只是因为那可笑的现实,她总说男人该有男人样儿,虽然女人爱男人的本能里都有着不可抑制的母性,她们喜欢照顾生病时脆弱的男人,甚至那简直就是作为女主人的一种荣耀啊!可是当男人因为现实呀人生啊这样的事情变得弱小时,女人们越来越勤奋独立,她们必须将自己训练成职场女汉子、家庭好主妇、绝望女强人,距离越来越远。”
      “这是离婚的原因?”
      “不是。虽然我失业了,但还没那么糟糕。”
      “那就是你有了女人啦。”
      “孤独,人无法忍受的一种酷刑,或者说,男人无法忍受的忽视。”
      “真是差劲的理由。”
      梁天招手点了啤酒,拉开太急,酒泡喷了一脸。
      “可更差劲的还不是这个哪,我开玩笑地告诉妻子,她面不改色的说,她都知道,甚至知道我劈腿的那个女人,还说我为什么会改变喜欢的风格之类的。”
      “好可怕的女人啊。”
      “这个时候应该感激涕零地请求原谅吧,我这样想,可转念一想,那都是其他男人才会做的事儿吧。我却在想时机正好,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就这样了,对,就这样吧。”
      如果他没有那半分的骄奢,这念头该打消的。把一切都当真去付诸实施,永远不那么自私就好了。梁天彻底输给了自以为是的挑衅。
      “可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在办手续的那天,拿着离婚证她轻描淡写地说出‘我怀孕了,和你已经无关了’这样话的时候,我被报复了,用切断血脉的方式报复了。”
      “那你还有个孩子。”韩羽说。
      “不知道是男是女,被阻断了。”
      她想让孩子最后出现在你面前,指着你的鼻子说,我是你的孩子,生理上的,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梁天不止一次这样想,虽然这未必会成真,但妻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生下那个孩子的,她想让自己的痛苦通过被切断血脉的孩子报复他。他发现,爱恋着的人们之间曾经迷人的信任,不知不觉中就扭曲成卑劣和丑陋。
      “你的孩子很快就会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梁天感到不快,还觉得受到了打击。虽然他知道妻会再生育,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意,他觉得继续保持冷静淡漠距离是礼貌。可同时,他又时常想如果能和妻在一起,就算抛弃自尊心也无所谓。只是,那仅限于自己内心的纠结,断不能让他人身涉其中。于是,他望向吧台那晃动高耸入云般的发丝,甩出一句。
      “那也只能这样。”
      “难道你还能怎么样。”
      韩羽早已将那黑坨屎一样的充电器充电头插进手机,梁天发出今天第三口叹息。他不会敬佩说一句话了事,骚动早已按捺不住,劈头盖面一句:“你还想要怎样?”
      “我们有相似之处,事实上,却天壤之别。”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有些事,不如不知道。”梁天想到自己今日这般的偶遇,连最后的幻想和想念都毁灭的残酷现实。
      “所以我说啊,我们不一样啊,我可不像你那样的脆弱,我会让这脆弱在强大的事实面前颤抖。”韩羽的眼睛紧盯着手机说,“哪里有脆弱的力气。”
      韩羽的一言一行,仿佛他是那个让电流穿过自己身体连通信息的人似的。这自杀式的行为究竟是从他揶揄的兴趣还是来自他自暴自弃的鄙夷,梁天并不明白。
      “知道就知道吧,总比空在那里好。”
      被切断的,不仅仅是叹息,还有一种告别。
      韩羽打开手机,他叼着烟,火星扑烁扑烁地闪着,房间像冰库一样冷。
      “你那天也看到了吧,也注意到了那个水母是什么意思呢。”
      “注意到了,她和他,曾经是恋人。所以那交通事故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而为。”梁天那天看到的照片,一对男女相依偎站在那水母画前,和一般情侣照片并无区别,只是女人手中的那支小熊十分刺目,那是韩羽钥匙链上的,只不过那还是崭新的。
      意料之外的低吼,声音不大却让耳膜胀痛得厉害。
      “那本来应该要死的人我是吧。”
      “可以这么说。”梁天几乎冰冷的回答,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虽然他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不过就算说安慰的话也于事无补吧。
      “可还是不知道啊!”
      在荒野咖啡馆铁艺藤椅上,梁天背开始抽搐着痛起来,一阵电流般窜上脖子,他下意识地按着太阳穴。
      “为什么还想知道哪,是在害怕嘛?”
      韩羽凝视着梁天陷入沉默,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两人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梁天强烈地认识到,自己是在和自己对话。
      盛夏就快要过去了,秋风带来的焦灼胜过这盛夏,和他处不同,秋日的情绪不是闲适和畅快的,失去盛夏雷雨倾泻后舒畅凉意的秋日,总能让人发出的气息不成规律的起伏不定。和现在这样的气氛,果然是异曲同工,梁天一言不发地抽着烟,不时瞟着盯着手机气息几乎全无的韩羽,猜测着他看到哪一张照片时会回想起怎样的过去,或许他正在不断拷打着记忆的深处,对哪些难以忘怀,而又对哪些几乎毫无印象,现在想来却如同一场梦般地恍然大悟垂头顿足唏嘘不已哪。
      “水母是子宫,一个提供重生的容器,重生需要容器,然后你就像一个屁一样从水母的触角被放出来了。”这句话中隐含着言不由衷的嘲笑和梁天将自己和妻已然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一样,充满恶意和讽刺,封印的不仅仅是记忆,还将心脏某个角落榨成汁。
      只有在子宫般的水母里,才能得以在幸福毁灭中重生为有用的【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滨江路的树荫下,对面用绿色围布紧紧围着一个烁然大物,是正在改建的酒店,原本就不是商业街的街道除穿梭不息的车流,空荡荡的一片。而河边这条街树荫浓密,是著名早练的场所,不过现在这个时间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坐在河边石凳上睡觉或者三三两两几人围坐在一起下棋。
      梁天心中如这片树荫一样凉爽透心,之所以这样,依旧是他凉薄的秉性,他也能从韩羽那里压低的背影中感受到同样的秉性。
      “伤口可以愈合,可是记忆总在出错,很难忘记。”梁天想。的确如此哪,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屏息凝结的为何会化成这股恶毒的愉悦感,胜过那平常间的欢愉,不过渐渐的,一波又一波秋日蝉鸣的热浪便会带来荒芜的窒息,梁天和韩羽的距离越来越近,他顾念着要如何打破这沉默,先开口的是韩羽。
      “如果我说自己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会不会很奇怪。”
      “本来你也没做错什么,我这样想。”
      “虽然我并没有杀人,但却因我而死。”
      “只要活着,是的,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这简直就是一种自言自语,说出这样的话,梁天自己都无法相信,怎可能又能让他人接受。
      韩羽的脸扭在一起,全身微颤不止笑起来。
      “你明天,能不来了嘛?”
      只需要一句陈述,根本不需要问,让人捉摸不定。
      “好,我知道了。”
      梁天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韩羽绕过新南门桥柱向科华北路方向疾行而去,渐行渐远,天空中透过云层的阳光从白沙细洒像妇人收起梳妆台般隐遁,稀稀落落的阴沉下去。

      看见袁玉站在自己家门口,梁天心绞着痛了一下。
      “需要换鞋嘛。”几乎推翻了袁玉留给梁天的第一印象,他庆幸当时袁玉并没有发现那一瞬间的悸动。
      “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一点也难不倒我的,是刘大爷告诉我的哦。”
      没一点新意。
      袁玉找到那真皮沙发坐下来,翘着腿斜靠着。
      “有冰啤酒嘛?”
      看来她不像是来叙旧的,梁天从冰箱拿出两瓶啤酒,袁玉“啪”得一声拉开易拉罐环,瘪着嘴啜了一口。
      “和老板吵架了。”语气活脱脱似在说情侣,梁天被啤酒泡呛着喷了一大口。
      “就这事儿。”看梁天回避主题,袁玉并不在意,只是从身旁的包中拿出一张纸,那是类似新闻的复印件。
      “老板可真是疯了,他放了一把火。”
      梁天不知如何作答,他拿起那张复印纸,那纸上豁然写着“富二代自焚未遂毁百万豪车”,一张熊熊燃烧的汽车仰头横在防护栏上,尽管是黑白但依旧能看到火光冲天仿佛落日彩霞般,又似篝火宴会。刚刚还不以为然的梁天,望着那燃烧的车,浓烟笼罩的四周人影卓卓,却没看见韩羽的身影。他们看到的仅是一个富家子弟荒诞而炫富的闹剧,在不知世情的人们眼中,站在一隅端看这一幕的肇事者并非与之同样拥有七情六欲的人,纷纷扰扰流言揣测在梁天的眼里,不过是这个偶然瞬间澎湃而出,众人的怒火如同煽动火焰的风拂过,燃出惊人的火焰照亮了天空,梁天不可抑制地浮现那朵朵玫红如火的荷花,那是一片极乐净土。
      就算再怎么荒唐,也没见过这般光景。梁天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韩羽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他又想出了什么“急速杀人事件”的剧本嘛,之前是别人盗用了他的创意,一直都心怀不满吧,所以这一次他决定自己按照那完美犯罪剧本执行,好寂寞的心愿,唯有这样的激烈才能让他内心的猛兽再一次服从那合理的现实,唯独他没有考虑到的,却是现实本身。
      “人没事,不过这车,真是想不明白。”
      一大早跑到家里就是为这事儿,梁天现在和水母咖啡馆也罢,和韩羽也罢,都没有关系,为什么袁玉还认为这事儿自己可以做点什么。
      “人没事就好,所以……。”
      “老板小弟,做小弟的可不能这样,就这样放着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他家里人,不说家里人啦。知道嘛,差一点就把咖啡馆给点着了。说是为了看火中水母,还是火中莲花,都无所谓了,总不能再这样下去。”
      事情并不是按照他自己说的那样发展啊,就算是自己也并不是,梁天这一个月深刻体会着蝉鸣拥挤无处可去的秋日,他可以度过平稳的不担心受怕的时光了,可他却没能如愿,虽然他常常告慰自己生活十之八九都未必如意,但收效甚微。每日张开眼便再难入睡便是这麻烦之一,身体依旧与水母咖啡馆相连,时钟与那些杯碟、咖啡豆的封口的紧度、起泡机‘噗嗤噗嗤’的声音交互在耳边萦绕不止。明明早就知道一旦离开,就是无关联的陌生人,这凉薄的秉性是一种体面亦是尊重,泰然自若才是合理。就因为中途的一段隧道比预想的温暖就离不开,难道自己不正是那个愚不可及的路人吗。
      现在,韩羽也被这样的隧道给拦下了。这个也好那个也好,迷路的人总是相信着自己,或者他们更愿意保持这个现实不变。袁玉一个小时后离开,走时对梁天说:“回去看看吧。”
      他不知道是否还存在“回去”的地方,他小心回味着。
      他可以想象的到,韩羽真正想要烧掉的并非咖啡馆,而是那副水母壁画,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犹豫了,还是双手张开拦在画前的刘菲儿让他想到了什么,只得一个人去夜行了,他又将那张纸仔细端详了一遍,那张黑白照片正中央是仰头冲上隔离带红色跑车火光冲天,四周人潮汹涌,文章中断定富二代这一特殊身份,不加考虑地进行了诸多猜测,还加注‘他爹是李刚’这样的恶趣味调侃的攻击,这加重了梁天内心的烦闷。
      “他会不会烧掉水母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哪?”梁天反复思量着,过去都是以什么作为判断的标准,而现在又应该以怎杨的标准为基准,是以现实的合理还是以内心的合理。如果能够的话,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
      大概还在上次同一时间,在春天花店梁天定了一束香槟玫瑰,付钱叮嘱店员妻的名字后便走出花店。
      果然不足五分钟的时间,梁天便看见妻穿着一件蓝色衬衫和短裤,小腹微隆,小步地踏进花店,妻在花店橱窗前的香槟玫瑰前驻留,长发垂在一侧,露出她有些浮肿的脸颊,素颜的肌肤上泛着微微的汗水。
      刚接待梁天的店员将已经用纸包好的花束从柜台后取出捧给妻,虽然看不见妻的脸,但从那背影梁天看到不可思议的微倾和惊讶后的挺直,这一次妻会回头找寻吧,梁天站在花店对面没有遮蔽物暴晒的阳光下,他双手插兜站得挺直,妻转身张望着窗外捕捉着,她那双香槟眼眸闪烁着作为母亲才会有光芒,梁天只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微笑着。
      妻是笑了吧,梁天想,或许这并不是幻觉。
      总有一天。韩羽说。
      是的,总会那么一天。
      妻嘴唇蠕动着,挥了挥手。
      “嗯。”梁天也挥了挥手回答。
      原本并没有绝对切断的情感。
      既然已经开始,那就继续,与任何人都失去的交集本以为是幸福的开始,但那无意跳进去的水母才是重新的起点。
      梁天准备沿着那条笔直的路到水母,这个时候他想放缓脚步,儿时的一段走在乡间小路的记忆突然跳出来,现在自己的周遭再难看到那小路了,路上车流人流如织,却更像是稻田中间的稻草人,梁天知道现在已经很难见到稻草人了,就连这样小时最常见的事物现在也是稀罕物了,他脑中闪现出来的是自己亲手做好的那个稻草人,也没熬到冬天倒了,本来就褴褛的衣衫早已成一条条的碎布。如果这个时候韩羽在,他一定嘟囔:“你又在纠结这样伤感的愉悦,矛盾呀!”
      这是一个肆意蛮横生长的世界,他看着那一张张毫无痛苦或者快乐表情的脸,那也是在计算合理性的脸嘛?他一路走着,似乎就快走到世界的尽头,那里会有什么?
      是,停留在天桥等待的韩羽。
      不是,时间得到无效性重生一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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