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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秒速的乞丐 ...

  •   2.秒速的乞丐
      梁天被敲门声吵醒迫不得已起床,虽没有不悦,但在保安老刘看来并非如此,只得憨傻露出一口黄牙看着他。
      “诶,我说,你这个年轻人不能总是这样窝在家里,还是多出去走走。怎么样,我跟你说啊,我有一个奇妙的想法。”
      梁天对‘什么奇妙的想法’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正思忖着回床上睡个回笼觉,只是他现在对一个陌人生对自己的热心产生了兴趣,这个保安老刘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我不懂你的意思。”沉默许久,梁天才冒出这么一句。
      这根本就是没头没尾的话,老刘看上去似乎也不在意,他坚持要将自己这奇妙的想法说清楚明白,不等梁天同意穿着解放鞋跨过玄关就走进客厅,梁天傻愣了半晌,老刘也自然认为自己得到了许可。
      客厅的墙角十几个空置的酒瓶和大大小小的垃圾袋,老刘啧啧地从口中发出感慨:“呦,房子是不错,一个人住可惜了,你是一个人住吧。”
      那眼神和‘房子’毫无关系,而是真心为此感到可惜。
      梁天顿时全身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面对这样的事情,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什么方法避免这样的局面。
      在老刘的眼中,梁天一定就是个不思上进的人。成天无所事事四处游荡,喝酒打牌,证据就丢在墙角。
      老刘六十出头,一头的白发在风中就像散落的柳絮,他双手撑在两腿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一角,似乎对沙发材质更有兴趣,左手的小指头摩挲着真皮的沙发角,根本没发现梁天如芒在背地不自在。
      “我有一个朋友,不过这个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好说明,你自己和他多来往就会知道了,他那里正好缺个人手,我想来想去觉得你们两个人很合适。”
      “啊?”梁天不知如何接话,因为他并不确定老刘是想给他介绍工作,还是介绍女朋友。
      这样的谈话,他没遇到过。喉咙黏在一起,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他突然想起是不是应该给客人倒杯水,不过当他打开冰箱,发现只有啤酒。
      “想来一瓶嘛?”梁天还是将啤酒递到老刘面前。
      “我想了一个晚上,就觉得你们一定合得来,所以就给这个朋友说了,他让你今天下午就过去,直接上班,根本不用走什么流程。我也想着这样挺好的,所以赶快来通知你,这是电话和地址。”
      梁天严重怀疑老刘眼睛有问题,他根本没发现自己是何时起身离开,对递到眼前的啤酒也视而不见,他只得将冰凉的啤酒瓶轻轻放在茶几上。
      现在最好还是保持沉默,不知为何,他总担心老刘会说出什么更令他吃惊的话,因为这个人突然出现,已经算是一种惊吓了。
      果然,老刘颤巍巍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纸团,不等梁天打开,大步穿过客厅和玄关,消失无踪,和突然出现一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然后,梁天彻底清醒。“罢了罢了。”他如此想。将啤酒直接灌进喉咙,灌得太急,呛出了眼泪。
      如何打发这一天哪?他满脑子都是这个疑惑。
      冰箱空空,肚子空空,只能在小区外的餐馆吃饭。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饿了,他昨夜又梦见了水母,躺在水母里随着海水上下浮动,像极了地震后的眩晕,虽然极其微小,还是令人感到不适。
      最好还是先填饱肚子,一碗面简单解决。梁天这样想着穿好衬衫,拿起茶几上的钥匙,老刘那团纸被他揣进裤兜,准备出门后丢掉,从鞋柜取出皮鞋。原先妻子还在时,总会在这个时候唠叨他一句:“皮鞋该上鞋油了。”
      此时,他想说点什么,周遭却没有会倾听的人。啊,是这样,只能这样了。
      失业一年多,面试官眼中的梁天是个奇怪的家伙。他骄傲地坚持经验是不可多得资本,也认为强势也是一种必须。面试官几乎无表情说出:“经验丰富并不代表能力。”或“离开太久,关系变化都很大,经验又有什么用处。”梁天马上也能察觉到面试官的异样,内心翻滚,懊悔和怀疑,他已经分辨不清。这就是一场战争,不是他亡便是自己死,没有负伤者。
      最后一次,虽通过初试,直接与总经理进行视频面试,梁天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面对那模糊不清的投影幕布。
      “你会难过吗?”幕布里坐在实木办公长桌后的总经理问道。
      “难过有什么用,不该先去找解决方案,解决问题嘛。”
      “然后呢?”总经理口词不清地问道,看不清他的表情,梁天一点头绪都没有。
      “然后总结经验。”官方式回复,梁天感到疲倦不堪。
      “你还是不会难过吗?”
      “难过,为什么?”
      “我就会难过,会想这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
      霎时间,空气突然凝固,幕布两边的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你出问题了,得‘纠正’才行。”
      梁天从那天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坏掉的玩具。
      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次面试机会,他根本无法相信。
      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个【正常】的人吗,是不是已经被【纠正】好了呢?
      天空低层的云霭压得人喘不上气,梁天开着那辆宝莱车绕上了二环。
      一改以往徒步,他认真的打理了汽车,并在小区停车场装了满桶水冲洗了汽车,这辆银灰色的宝莱经过一番打扫,焕发出意外的光彩,他满意地看着这个老家伙,是的,现在还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个老家伙而已。
      梁天从二环向内侧拐到主路,一路缓行,车已从科华北路川大西门前经过。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梁天竟已找不到任何头绪。他将车停在亚太广场旁的地下停车场后,只身走上人行天桥。
      在天桥上,他才想到老刘给的那个纸团,站在天桥栏杆旁打开了它。 “水母咖啡馆,科华北路天桥桥头。”被挼搓过的纸片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还有一个看上去应该是人名的两个字。
      他抬起头,水母咖啡馆白色招牌就矗立在桥头四层建筑外墙,如果说这是天意,未免耸人听闻,可眼前的一切,又那般地真实。
      四下人并不多,天桥上全被晃眼的阳光笼罩,眼前的一切都被铺上了一层银屑的粉。
      梁天摩挲着翻着裤兜找烟和打火机。
      “借个火。”传来像是来至远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循着声音,他看到背靠在天桥栏杆的一个男人。想张口问:“是你吗?”。却始终未能开口,这样直截了当询问是不礼貌的。
      那个穿着崭新衬衫笔挺西裤柔顺头发的男人别过头看着他,嘴角上扬恰如其分,身旁一个鞋盒子,里面铺满一层零钱,他手中正夹着一根烟,还没点燃。
      “我说,说话的是我。”男人用脚推开脚下的鞋盒子,站在梁天面前,顺势埋下头示意点火,葡萄色眼眸,好似倾泻而下瀑布激荡起的水雾,视线焦点自然落在梁天手中那张纸条。
      “水母嘛?”男人不迟疑地问,梁天收回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烟。
      “你是?”
      男人不由分说便抬腿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左脚突然中途停住,回头向他刚刚站过的地方望去,一个坐在四个轮子滑车上年轻的男人微闭着双眼,袒露着烧伤的胸脯。
      “你收着,那个。”
      烧伤的年轻男人麻利地伸出左手一把拉过那个鞋盒子,耷拉的脑袋一动不动。
      “那个,走吧,你不是要去水母吗。”面无表情的说道。
      那人向天桥尽头走去,梁天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上,这个时候就算找借口也无济于事,他定睛看着眼前这个人,足有一米八五,高高大大,消瘦地像个铁丝架,是个富家公子的样儿。
      跟着他走下天桥,绕过一旁的铁门,从一层紧闭大门房间角落的楼道上了二楼,又折回。或许是因为这曲折结构让梁天动作迟疑迟钝,男人不悦地蹩了鳖嘴角,晃了晃手里的烟头。
      “你难道就是?”
      “什么?”
      “我是说,你是那个人,就是那个。”梁天不由自主抬高声音。
      “唔,我就是那个人,你字条上那个人。”男人接连点着头说道:“我是韩羽,你是梁天。”
      “对,你就是字条上的这个人,水母咖啡馆老板。”
      “不一起嘛?”韩羽问着站在原地怔住的梁天,回神的梁天跟上韩羽。
      “刚才你是在乞讨嘛?”站在门口过道的梁天忍不住问韩羽。
      “都这把年纪还在乞讨,你是这样想的吧,这个人根本就完蛋了嘛。”
      “我不过用了世俗默认规则进行有效怀疑,人们都是用这双眼睛判别一个人的重要性,怎么看你也不像认真在做乞丐,喜欢玩游戏?想看看人们都是怎么看乞丐这个失败者的?”
      韩羽用力点头同意发出一声怪异的笑声,戳着梁天说道:“你是心灵鸡汤看多了吧,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当乞丐有什么不好嘛。‘迎风向前,是唯一的方法,出发啦,不想问那路在哪’。”
      他的歌声没有断点,像讲话,以至于梁天猜测片刻才接了一句“无处可去,你?”
      “哦。”韩羽眉头跳了两下,嘴角成一个括号。
      两人绕过天桥旁的铁门,从建筑外侧楼梯上到二楼,就在二楼通道,远远穿着蓝白相间条纹连衣裙的女孩,踩着墙壁背斜靠着,脚下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编织袋。
      这是惹上什么情债了,人家都找上门了。
      梁天的烟还在手中微弱地闪着光,不至于炙热却也热烘烘的。此时想离开,彻底逃脱已不可能。
      韩羽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那串钥匙上挂着一个绒毛小熊,早已磨损得平整光滑。梁天保持与韩羽一步之遥走到那女孩眼前,面试实感与以往截然不同,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什么情况?”
      梁天不由自主的叹口气,轻咂了一下嘴巴。韩羽打开咖啡馆的大门,女孩拖着其中一个编织袋一晃一晃像纤夫一样跟在身后走进咖啡馆。
      梁天想帮忙,却被那女孩一眼给劝退了。只得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撅着屁股把那几个编织袋堆在门口正面的吧台边。
      正犹疑着,一个黑色物体瞬间飞到眼前,他来不及多想是什么,便顺势用手接住。
      “穿上这个,开始吧。打扫一下,包括桌子椅子,还要拖一下地,然后打扫吧台。”
      那个女孩静立着,冷眼旁观,穿进吧台在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自顾自地喝起来。
      “现在轮到你了,怎么想都想不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韩羽揶揄的口吻并没吓退那个女孩,反而给了她撒娇或者放纵的借口。
      “你今天就让我住下来吧。”几乎是娇滴滴的说道。
      “你究竟想干嘛?”
      看来撒娇无用,于是女孩立马变脸,摔下背包,一个箭步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强硬地说道:“你就让我住下吧,对你一点损害都没有,我还可以做全职,这样你就不用雇佣这个人啦。”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天,已经不是冷眼旁观,而是充满了敌意。
      “不可以!”
      “那为什么他可以。”
      “你要不回家,要不去找你男朋友,不要在我这里磨叽,听到没,匪头子。”
      这个咖啡馆成长方形,只有不到十张桌子,以不成规律的方式四处散落,黑色的墙体,有一整片直抵天花板的涂鸦墙,吧台对面的舞台背景是一个长方形的油画作品,镜头布局风格的画,清晰得是一个粉红色兼顾红腥色的水母,其后是看不清的无数个四处散布在远景,还是水母。
      这莫非就是那个梦的预言?
      还无法得知预言是好或是坏,梁天把这个念头从头脑中打消出去,就是因为要和世界重新建立联系,才能好好纠正,所以在这偏角一隅做什么都不重要。
      没有开空调的咖啡馆,一股混杂着陈酒、人体残留体味和朽腐的味道,在强光高温中蒸发着,梁天点燃今天第三根烟,瞅着窗外的天桥,人群像流动的蚂蚁队伍,面无表情地相互擦肩而过。

      梁天睁开眼的时候,想挪动胳膊或者双腿,发现很困难,因为整夜它们都被架在这个狭小的沙发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可以听见在吧台旁书桌后用叠夹帘隔离开的房间,隐约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和这个咖啡馆以一种奇妙方式组合在一起,教堂般彩色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刺目、眩晕。他嘴巴干裂,喉咙干涸,他手撑着沙发靠背起身坐起来,吧台上的咖啡杯、高脚杯如打击乐器一般林立,在阳光下一一破裂。
      昨天和韩羽回来后,两人站在吧台后一杯杯做咖啡,从烫杯、开机到拉花,韩羽不动声色地熟练的一杯杯完成,被强迫学习的梁天也不得不站在那台红色咖啡机面前,用一双笨拙颤抖的手,从头开始完成拿铁、卡布其诺到摩卡。两人既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交换轮流做着重复动作,起杯、压下、起泡、拉花,然后面无表情的淬下咖啡,宛如一场行为艺术表演。
      兴奋劲的后遗症便是全身的瘫软无力,现在大脑终于重新开始工作,蒙太奇地回放了昨天的记忆。
      没有面试,韩羽什么问题都没问,这就是熟人介绍的缘故。梁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老刘如此肯定自己适合这份工作,笃信之人,还有韩羽。
      梁天首先是从清扫的工作开始了,而韩羽只是坐在吧台耷拉着脑袋看着。刘菲儿被拒绝后不哭不闹地站在咖啡机前独自一人倒牛奶拉花,巧克力色的瞳孔一直死死盯着不动神色的韩羽。
      梁天围着黑色围裙,手中握着拖布,决定先从拖地开始。咖啡机发出‘嗤嗤’声,刘菲儿扎起来的马尾辫在咖啡豆香气中起舞,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就像是多年的同事和睦。
      “洗拖布的地方在什么地方?”
      “出门下楼在一楼厕所外,就有一个水龙头。”她的声音洪亮,根本不似一般娇滴滴的女生样。
      “洗抹布也是。”
      “搽桌子的抹布可以在吧台里的水槽清洗。” 毫无感情地补充道。
      “到现在还没告诉我,我的工作要做什么。”梁天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梁天把拖布头抵在下巴上,就算是迫不得已,梁天似乎依旧保留着职业人的尊严。
      “梁天,是喝拿铁还是黑咖啡。”
      韩羽走向吧台,搅拌咖啡的喀喇声,还有起泡的扑哧声,他依旧沉默不语。
      “都不要。”被重新纳入【工作】,虽整个过程十分有趣,但疑点重重,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适合这份【工作】。
      梁天专注在那青瓦的地面,拖布要绕开不成规律角度摆放的桌椅,有时一个挥手便轻巧完成,有时不得不短促来回摸索。本来满地灰尘的地面如今光亮照人,自己竟然做起了这样的事情,如今家里却仍旧一片狼藉,自己都未曾打扫过。
      那一瞬,梁天暗想,这里可以开门迎客,真正喜欢这里的客人。
      他微微抬起头,韩羽和刘菲儿两个人还暗自较劲,弓满拉,弦随时可能断。梁天尽量绕着他们两人走,这也是一种执念,不知何时便会变了天地。
      梁天将打扫工具重新放回杂货间,正式上班也该从明日开始,他正寻机离开。
      “梁天,我们走。”
      “去哪里?”突如其来,令梁天措手不及。不过就算问韩羽,也是多此一举吧,梁天暗想。
      韩羽从吧台一把抓上钥匙,脱下黑色围裙,又把坐在木椅高凳的刘菲儿推向吧台。
      “你要去哪里?干嘛留我一个人。”
      “准备出发,你就在这里好好看着,有客人就接客,没有客人,自己呆着。”
      “狗嘴吐不出象牙。”
      韩羽不动声色走出咖啡馆,梁天那双许久不穿的皮鞋正磨着脚趾头,他不得不一蹦一跳的追上韩羽。
      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清楚目的何在,一直紧跟在韩羽身后的梁天,只能按照韩羽的指示,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两把伞,然后他们两人沿着川大郭家桥向河边方向走去。穿过狭窄的街道和烧烤店,他们沿着河边的方向穿过下穿隧道,向右边的小巷折返。本可以直接从科华路穿过二环的路劲更近,却不知韩羽为什么特意兜这么大一个圈。
      夏日午后的阳光,已经湿热难耐,汗大颗大颗从梁天颈后流下来,背已经湿了一片,而他侧目看了看韩羽,黑色雨伞下只见他那剑鞘般冷峻的侧脸,皮肤光可鉴人,是女人都该艳羡不已的皮囊。
      却没能得刘菲儿半点怜惜。梁天,忽觉这样胡乱思忖未免失礼,不过,他仍然忍不住嗤嗤笑了两声。
      韩羽一如先前,不疾不徐地走着,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走到桥头的玻璃大厦楼下,这里并非写字楼区域,但仍有几幢相邻的楼宇相互交叉。大厦大厅都有一个前台,眼下前台并没有人,也没有保安上前阻拦。韩羽按照楼下大堂的铭牌指示,不言不语地直接上了十五楼。
      “这是什么公司,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梁天把雨伞搭在肩上。
      韩羽按下了那家叫“信息共享互联网公司”的门铃,他默默地握紧了手里的雨伞。
      没有人应答。
      “没有人嘞。”梁天头扣在磨砂玻璃中间的透明处向内窥视,想从前台那巨大的幕墙后发现点痕迹,但什么都没有。
      “我们先去问一下楼下的总服务台。”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诶!”梁天决定不再这么憋屈的像头找不到路的狗一样,跟着一个所谓临时起意的主人。
      “有烟吗?”
      “有的。”梁天从裤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两人在一楼的总服务台得知这家公司早在上个月就已经卷铺盖跑人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消失,只剩下大件无法搬动的家具。
      下午的日头依然热辣,没有遮头盖脸的地方,两人坐在总服务台对面的沙发上抽烟。梁天来来回回摆弄着那把雨伞,他现在终于知道这把伞的用处。
      “这家公司跑路了,不让人意外。”
      梁天这样说着,抖着手中的烟灰到烟灰缸里。坐在另一端也在抽烟的男人无处抖烟灰,投过来嫌恶的眼神,于是梁天把烟灰缸又向桌子中间推了推。
      “你结婚了嘛?应该也有孩子吧,你这个年龄的家伙都应该顺顺当当地和当年的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什么的,然后在一家大型的公司做个中不溜的职位,不过现在你既然到我这里来了,就说明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对吗?”
      是面试流程吗?
      这样的问题,梁天不知回答了多少遍。奇怪的是,当你说实话的时候,没人相信,所以他后来找到了更好的说辞:“人到中年,需要现实些。”这个答案有奇效。只是回想一下,三十六岁他的人生,如同那一夜空出的房间,狼藉满地。
      “全对。”这次,他决定诚实回答。
      “我就不是一个会看错人的人,不过,你现在应该离婚了吧。”
      “你应该去当算命的,就像电视剧里面那些一手拿着旗杆,一边摇着铃铛的那种人。”
      “那是看病的,不过,他们也兼顾看相。”
      “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嘛?”
      “没结过婚,我是无婚主义者。你有孩子?”
      “没有孩子,所以离婚的时候干脆利落,两人各不相欠,唯一要说有所亏欠的,就是当年的太简单纯粹的感情,被无辜辜负了。”
      “被辜负的何止是感情,只是,剩下能够让人回想起的,也只有这一样了。”
      “确实。”
      拿着烟的韩羽,双手像竹子一样,坚硬地挺着,拿烟的左手无意识地抖着。
      两人又到十五楼把那家公司前前后后走了一圈,两人绕到后门,不过门从外面锁上了,应该是物业公司发现这家公司一夜间跑路后,愤恨不平从外锁死,不过前门却没有锁死,看来曾有人回来过。
      “现在怎么办?”梁天问。
      “找个男人把那个匪头子嫁出去。”韩羽声音沉稳完全不像是玩笑话。
      “那什么男人会愿意接收哪。”
      “你,你可以吗?”
      “你这话不会是当真的吧,我才离婚,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
      “你就当养一个宠物,相亲相爱就好了。”
      “咖啡馆还负责帮人配对嘛?还要相亲相爱?”
      韩羽说了声:“偶尔!”,不经意地从鼻腔里哼唱着歌,转着手里的雨伞,露出淡然的神情。“你也找来了呀。”
      迟疑着不说话的梁天,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离开,所谓人的直觉其实只是难以放下的执拗。
      “为什么叫水母,可一点不适合咖啡馆氛围啊。”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韩羽掐灭了烟,不动声色地走出大楼,梁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跟在其身后。
      “难道没人和你说‘咖啡店是创造出微风吹拂过时光的微醺,要一击命中才行。”
      “我们去学校看看。”韩羽以冷砌的口气说道,几乎无视了梁天的问题,‘啪’的一声打开手中的雨伞走进刺目的阳光下,但梁天并不在意,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为什么不叫’Odea Café’,神秘而又感性高贵,偏偏叫‘水母’,难道你喜欢水族馆?”
      自然,再次被韩羽无视掉。
      两人从川大的西门走进学校,然后绕过体育场东边的一侧,刚好在一栋学生宿舍前停下来。
      “梁天,去找个人来,还有能不能闭上你的嘴,今天这么热,头顶疼得要炸开了,满足一下我的愿望吧。”
      “你准备找人问情况吗?问题是,这里会有知情人,对那家公司?”
      韩羽眼珠流转,分明当梁天是透明,再这样纠缠下去,让人生厌,实在有失风雅。
      “有事想问一问。” 说罢,正好有几个学生又不像学生模样的人从大楼的角落出现,韩羽大跨步上前,左手依然举着那把黑色雨伞。
      “是这样,我们有问题想问一问。”跟上来的韩羽开口问道。
      三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生,穿着花哨的休闲衣,其中一个还带着银质十字架耳环,眼神疑惑却不胆怯看着眼前这两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奇怪大叔。
      “你们认识刘菲儿嘛,就是今年毕业的。”
      “哪个刘菲儿?是哪个系的?”带耳环的男生问道。
      两个人面面相觑,梁天瞟了瞟韩羽,他一脸茫然地站着发呆。
      “我知道。”突然站在后面的那个腼腆男答道。“就是那个被一家公司给骗的刘菲儿。”
      韩羽发出咯咯不符年龄的尴尬笑声,行迹十分可疑。虽然,三个学生有些诧异,幸好并未感到有什么危险。
      “就是她,我想问一下,她那个男朋友在哪里?”
      “她男朋友?哦,就是那个长得高大又帅气的家伙,好像已经回上海了。”
      “已经回上海了?”
      “哦,你说的是那个家伙,好像他在回上海之前,两个人分手还闹得挺大动静的。”染了一缕紫发的男生个性很活泼,语速很快。
      “那谁知道这个闹的很大动静的家伙上海的联系方式?”
      三个男生均摇头,他们似乎已经预感到,韩羽这个家伙来者不善,最好不要引火上身。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因为刘菲儿是我朋友的妹妹,最近你们也知道那个闹很大动静的事情,可不能让她一个人伤心,作为哥哥什么都不做,这说不过去,不是吗。所以只想知道那个家伙的联系方式,让女人伤心的男人,不能这样。要有始有终才行,这样才能继续走自己的路,才能活得好。”
      不知为何,每次听到一本正经说谎话,梁天就会不由自主地发笑,这次也不例外,他还没能掩盖,韩羽的伞尖就戳到眼前,他下意识歪了歪身躲过去。
      三个男生看在眼里,窃窃私语,也由此明白再继续和两个怪异的大叔纠缠下去,不会有什么好处。于是他们会心一笑,腼腆男涨红的脸,翻着手机说:“我打个电话帮你问一下。”
      “十分感谢,能够体会当哥哥的愤怒。”韩羽短促的声调尾巴绵绵悠长,威严尽显,这时最不该有的威严,韩羽也着急了。
      “我这就打电话。”
      效果十分明显。
      梁天看着大楼前的花坛人工修剪痕迹让那些树少了野性的荒芜,也和这座城市里其他的点缀品一样,千篇一律。
      腼腆男几分钟后从宿舍走出来,犹疑片刻后递过来一个纸条。
      “十分感谢。”韩羽连人带伞微微点头,梁天将手中一直没打开的雨伞递给了腼腆男,他眼中闪过几分讶异,还是伸手接过低声说了声“谢谢”。
      这下可是结束了,梁天心里翻滚着这个念头,他摸着肚子才想起来,从中午到现在他滴水未进,颗米未入。

      两人离开学校,自己当完成面试已是正式员工,韩羽收下了无处可去的自己,短短的几个小时,韩羽的某种特质无疑也传染了自己,因此他不会对韩羽提出让刘菲儿留下的建议。
      韩羽并没有直接返回水母咖啡馆,而是从旁侧走上了天桥,他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和名字的字条丢在那个烧伤年轻男子的纸盒里,那个烧伤年轻男子随即将字条揣进了口袋。
      “坦白回答,你该不是□□。”
      “你脑子秀逗了,回去。”
      “回去。”梁天心里反复念着,这么久以来,已无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有人说过你是怪人嘛?”
      “没人说我正常。”
      “原来如此,果然你不太正常。”
      “你也这么看?”
      “你也不在意这些吧,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不是很傻嘛。在乎你的人怎么看你,并不重要。你在乎的人怎么看你,其实也不重要。反正就是不重要,可是,人好像没办法不在乎,一点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
      “嗯,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吗?显摆自己的无所不知。”
      “啊!说对了。每个人都是这样评价我的。”梁天瞥了瞥嘴角,微微一笑。
      与上午路线一样,梁天跟着韩羽绕过铁门穿过一楼到二楼,当两人站在水母咖啡馆门前时,阳关正好从屋内西边的窗子泻进来,但是门紧锁,看不到任何人,没有人在这间洒满黄昏阳光的屋子里。
      韩羽从门下旁一个小洞里拽出钥匙,打开咖啡馆的门,在吧台的黑板上看见了刘菲儿用粉笔写的几个大字:“我走了,保重。”
      “傻瓜!” 韩羽搵怒地吼了一声,他拉开书柜后的叠夹帘,伸手抓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说:“梁天,我们走。”
      梁天真想说:“不是吧,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从踏上天桥的那刻到现在,被要求当保洁员,又跟着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东走西窜,和三个涉世未深大学生讲大道理但又绝不能陷入大麻烦,一直停滞不前的大脑突然高速运转,早已疲惫不堪。
      干嘛要管这样的事情,根本不用这样,不是嘛。梁天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说,但是这样的话就像香槟酒塞一样堵在了他的胸口。他一路小跑跟上韩羽,在一楼角落的黑棚下,梁天看见了那辆黑白相间的兰博基尼,打开车门的韩羽没等梁天坐在副驾驶座便启动了汽车,梁天懵傻地钻进那辆跑车,这车和那年清晨他看到秒速冲过红绿灯的车流是一样的。
      “会飞起来哦。”韩羽坐在驾驶位说,话音刚落,兰博基尼低吼着冲了出去,就快要撞上墙角的一刻,它以一个华美的弧线甩过前身,那时它想要告诉你,它是如此的完美,能让你爱上它的全部。
      接下来车里面的两个人像沉在水里的鱼一样被捂住了双耳,兰博基尼嘶吼着愤怒着,压低的天空,高高抬起了它的身躯。梁天联想起同样令人不悦的自己,相比也给人这样的感觉不断下沉,而自己的内心却无法追上周遭变化的速度。
      “为什么要这样?这似乎已经超过朋友、一般朋友甚至那种‘朋友’关系了吧。”
      “如果这个时候没有得到应得的安慰和拥抱,就不再会有机会了。”
      梁天发出一声怪异的笑声,却停在了会引起无比厌恶自己的一瞬间,冷嘲热讽十分不妥。
      “人吧,有很多第一次,可是只有一样东西只有一次。那就是第一次的爱情至少是纯真的,往后的人生只有交易了,婚姻是交易,友情是交易,工作是交易。在爱情不顾一切的那一次,能抱一次就抱一次,该得到安慰就该得到,不吝啬就不能吝啬。”
      梁天不自控的摇头晃脑,这真是个份外悲凉的看法。
      此时,兰博基尼最终以百米赛跑的运动员一样冲进了火车站。
      买好车票两人穿过人潮,在候车室大厅超市旁座位上看到了刘菲儿。
      “不告别就准备这样走了。”
      刘菲儿起身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像试图让自己不哭出来紧咬着嘴角。
      “今天来就是来告别的,决定回老家了,这个城市终究是不接受我的。”
      韩羽举起右手,他手里面是那把黑色的雨伞,刘菲儿一头雾水地看了看那把伞,又满腹疑问地盯了一眼梁天。
      “下雨的话可以挡雨,还能遮太阳,总之你能用得上,就看你怎么想,怎么用。”
      “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抵在韩羽耳边的梁天压低声音说。
      “我也这样觉得,这可是我第一次赞同你的意思哦,叔。”
      “能不能不叫我叔,我和这个家伙差不多一样的年纪,我有那么老嘛。”
      “因为如果是叔叔的话,我可能会考虑做你女朋友的哦。”
      “我也是这样建议的。”韩羽郑重其事的说。
      梁天简单道别便离开候车厅,从不擅长告别的自己,也不喜欢车站这个盒子里发出的声音,电梯的咔咔声,孩子哭闹声,脚步声,单调的广播声。他脑海中想着韩羽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说话,轻轻抱着刘菲儿。
      梁天发现自己一直轻微地全身发抖,才惊觉胃因为炙热的骚动而抽搐颤抖,究竟活着是为了什么哪?
      韩羽在停车场的兰博基尼旁找到了梁天。
      “这车是你的?”
      “应该是我的。”
      “难不成还不该是你的,你可是富人。”
      “看不出来吗?”韩羽似乎十分诧异梁天这没眼力见的事实。
      “有眼不识泰山,想来着,不过不敢断定。”
      “你一向都这么优柔寡断嘛?”
      “这是穷人的专利。”
      “也是弱者的自由意识,不接受高逼格占卜命师政治家的分赃算数的束缚。”
      “该回去喽。”梁天说。
      韩羽第一次认真的看着梁天,“你通过了,所以该你开车。”
      “啊?”梁天盯着那把精致皮套的钥匙,已没力气和他争辩,现在只要能回去,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坐进驾驶座的梁天启动兰博基尼,它发出低吼声,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
      “就这样啦。”梁天说。
      “嗯。”韩羽淡然地从鼻子哼出一声,头靠在真皮椅背上。和世界失去联系流落至此的梁天,对两个人来说,也只有水母一处栖息处。
      兰博基尼以极缓慢的速度开进长长的车流中,那里它无处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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