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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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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葬礼落了尾声。
没多久,宋冬燃终于在洛幺幺的几番催促下,开始筹备起他们二人的婚事。
说来也是可笑,不出半日,这房门上的素白披帛就已悉数褪尽,转而换上了鲜艳的大红色喜布,闯入眼帘如同烈火一般灼人,烫得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忍下眼眶中的酸涩。
在府上一连徘徊了数日,我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像是有许多无形的韧丝,牢牢将我这只企图破壁飞去的冤鬼缠住,叫我无法解脱。
也难怪宋冬燃当初总说我是个阴魂不散的女人,这下可倒真应了他这番阴魂不散的说辞了吧。
还得目睹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真难。
赶在岁末隆冬的大雪落下前,我正式成为了永睦县内谈也没人谈的下堂妻,街头巷尾如今议论的也是今日宋冬燃和洛幺幺的大婚。
和我这个怪物截然不同,他二人自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听得我白眼要翻到后脑勺。
白烛如今点做了一室红光,良辰吉日迎娶美娇娘,当真是般配。
前日在我灵堂内失魂落魄的宋冬燃,今日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我站在宋冬燃面前,试图从他眼底瞧出些对我是否残存了眷念。
他唇角带着几分温柔而陌生的笑,我从不曾见他对我这样笑过,故而怔愣了半晌,想再凑近一步时,这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根本看不见我。
他的视线直直穿过我的身体,看到的是他的新嫁娘。
我回过头,将红得耀眼的洛幺幺同样看了个真切。
不得不承认,洛幺幺确实生得极好看,我眉眼与她再像,也不如她出挑得落落大方,静池莲一般不可方物,今日更是拿足了气势要艳压群芳,怕是整个京都也挑不出几个能与她媲美的。
可她今日越好看,我心里也就越难过。他二人大婚盛景怕是要在京都当好一阵子闲谈,宋家大公子、洛家大小姐,和我这个没人记得的小野狗小野猫。
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分明已经死了,却还是能感到这般锐利的疼痛,从心底阵阵传来。
宋冬燃和洛幺幺此刻笑得越像神仙眷侣,我心头也就越发地滞涩,好像那分明已经没了直觉的胸口叫人破开一个窟窿,冷风在我体内穿堂,浸凉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扬起了手臂想像当时打洛幺幺时一样给他一耳光,可我的手掌透了光,自然也挨不到他脸上。
——实在讽刺,我连打他都做不到了。
一时又静默下来,唯有呆呆望着自己掌心。隐约可见的复杂纹路,像是用刀子刻出的伤痕。喉间不可抑制地泛出极重的苦来,又觉好笑,死都死了,还计较着什么呢。
令我未曾想到的是,不过小半刻,外头的酒席已然满座。府里的下人来去如仪,宾客席上也多是寒暄之言、恭贺之语,祝新人百年好合。离开了后院,我四下飘着,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能依着风的方向东瞅瞅西看看,瞧见了许多陌生面孔,大抵是从洛府来的人。
倒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个书生模样的少年。
那少年安静的窝在角落里,本就是极不起眼的位置。奈何这人生了张好看的脸,清秀得很不说,更是连带着整个人有些淡雅的书卷气。
他也说不同其他宾客攀谈,只打眼看着旁人觥筹交错,而后兀自小口小口吃着盘中的点心,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倒不像是为了什么交际,只是贪图这宴会上的这些劳什子吃食。
那盘糕点看起来似乎很好吃……
我情不自禁咽了咽,可抬手叹息瞧了瞧自己那双快要随风飘散的魂影,只得耷拉下脸愁眉苦脸着眼馋。
旁边路过的两个丫鬟搭眼瞧着也是注意到了那人,开始低着头小声交谈起来。
“欸,你看到没,那个书生,角落那个。”
“看到了,真俊呐。”
“就是俊俏又有何用,你看看那副穷酸样,到底是来蹭吃喝的。”
蹭吃喝?我闻言再瞧过去,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他的睫毛很长很长,宛如翩首的蝴蝶,每眨一下都像是在振翅。而后他将头抬了起来,似是感受到我这股灼热的目光,一双漂亮的眸子定定向我这方瞧了过来。
那道视线若有若无,似是砸在了我的身上,又像是透过我看着旁的。我随即一愣,扭头向四周望了望,没有人。胆大的与他对视些许时,我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视线似乎是真的落在了我身上。
难道他能看到我?我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刚想要挪动下飘渺的身形,谁知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瘦小的家丁直直穿过我的身体,吓得我慌忙护住了肩膀。再抬头望去时,那书生已然低下了头将视线落回盘中。
……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正闷闷思索时,外头的管家按着规矩领了人去点烟火炮竹。
为喜庆而炸响的响声如同惊雷一般在耳畔炸开,整个院内的人无不拍掌呼好,祝新人百年好合,骤然间的响动惊得本是栖息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鸟儿也险些展翅跌落。
这本该是寻常人家婚丧嫁娶该有的习惯,以炮声震告神仙凡人的微薄祈愿,我却没由来地一阵心悸,而后是无边的痛苦。
这痛苦并非我夸大其词或是主观上感受到了什么东西,反而是实打实的难受,就好似是有人将我从高空抛下,我连自己的身躯也无法掌控,风声尖啸着刮过我的耳畔,脑中也混浆一团。
我欲张口呼救,却浑然忘记了自己是九天神佛也不愿多看一眼的鬼魂之身,撕裂一般的疼痛从魂识中传来,渐渐将我整个轻飘飘的身体笼罩其中。我似身在凶猛洪水中不得挣扎,又像被人塞了一把干柴,漫天大火要将我烧灼成碎末。
这时我才猛然记起——鞭炮本就是为了驱邪而生,自然是容不得我这邪祟执念的。
院子里的人在高声祝礼,酒盏碰撞间一派向荣气象、热闹非凡,而我却因那噼啪作响的爆竹声退避三舍,难以承受地弯腰蜷在墙根,意识也变得一片混沌,好在没人看得见我,也免去了给人嘲笑这狼狈姿态。
我实在觉得这有些讽刺,明明已是身前事了,留我于世间也就罢了,缘何还要给我增添诸多限制?活着便不洒脱,连死了也不清净。这世间当还真是没有半点公理存在!我没做过杀人放火的事,偏偏要尝尽佛说八苦,该是我倒霉,还是命数偏便和我做对?
正当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时,头顶突然闪来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
到底是谁啊!独自在这怨天尤人时还能遇上故意挡在我面前的,若我心肠坏得很,今晚必定就去找他索命。
我痛苦地眨着一双眼睛,努力仰面想瞧瞧这让我点背的到底是哪张脸。
“你没事吧?”
那人连说话也带着几分书卷气,嗓音温温润润的徘徊在我的耳畔,让我一度以为产生了我还没死的错觉。
他见我不语,又问了一声:“姑娘,你没事吧?”
我尚未来得及在难以思考的脑子里转过弯来,便蹙着眉脱口而出:“我看起来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说话间还带着几分故意作出的恶鬼模样狠狠咬下贝齿,似乎是被折磨的实在是无力继续回答,虽然道出的语气像是索命的,但气丝微弱,构成不了什么唬人的气势。
周遭突然静了,炮竹声也渐弱直至消散了崩裂的噼啪,原先要命的烧灼感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我晃晃脑袋,等眩晕感全部离开脑海,才猛然仰面。俊俏却穷酸的书生此刻正弯腰站在我的上方,双眸中透着是谁都能看得出的担忧。
……等等?!
我一怔,惊讶地瞪圆了双眼,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你能看的到我?”
他有些不解地点点头,随后又露着疑惑上下打量了我几眼。
“你真的能看到我?”我惊起上半身,激动的又问了一遍。正想继续开口询问,怎料外头那炮竹声又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再度惹得我被那火烧般的痛苦折磨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见状立刻在我面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你很难受吗?”
我挤住眼,没有力气回答。
他蹙眉,随后偏头望了望四周:“既然难受,那就离开这里吧。”
炮竹声这时似是抽着空隙短暂停歇了几刻,我循着机会苦着脸望向他,被折磨得气丝若无地说:“我走不了……我被困在这里了……”
他默不作声地突然直接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走,我带你出去。”
他的手竟然奇迹般地触碰到了我的皮肤上,从那头传来的感觉就像是掺了冬雪的冰,凉的骇人,也让我心尖蓦地一颤。
我十分惊异地盯着被他牵住的手腕,可曾想过这个书生竟能够碰得到我?
“你为什么能碰到我?”耳畔再次传来洪亮的噼啪声响,让我忍住难受吐出了这句话。
我被他牵着一路往外走,身形随着他的迈步动作摇摇晃晃,怕是没了支撑就能摔倒在地。
他低头缄默须臾,像是终于斟酌完字句,抬起头来道:“可能是因为……我不怕鬼?”
“……”我在后面无力地咧咧嘴,着实不信他这胡言的话。
不过也真是怪的很,自己在宋府徘徊了数日如何也没法离开,现下竟是这般轻易的就被他带了出来。
愁肠百结撇了撇嘴角,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该早早的在他眼前多晃几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被他拉着出了宋府大门,走出老远直至再也听不到鞭炮声响,头脑也不再混沌清晰了许多,这之后,我才想起要问他这个问题。
“书兮。”年轻的书生顿下脚跟的步子,边回答边略偏头向后瞧我。
侧脸刚好被光捕捉,日光悄然地落在他清俊面容之上,长睫仿似镀了层光的蝶衣,漾着如水的淡漠。
“书兮……”我歪头念念斟酌着这个名字,不错,连名字都是文邹邹的。
随后我抬帘冲他感激一笑:“我记住了,多谢公子带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