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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爱故生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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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早晨和平常没有任何差别。
本该,没有任何差别。
商万沧摆弄着电脑和手机的WiFi开关,看着不断转着圈儿的加载界面,双手微微发颤。
本应出现的家庭WiFi没有出现,本应出现的隔壁家乱入的WiFi没有出现,她视线所及,只有一片令人心焦的空白。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
商万沧放下手机,站起来抖抖索索走到墙边,按下电灯开关。
洒满熹微晨光的房间,没有再多半分人造的光亮。
她后知后觉,痛苦、无助地喊出婴孩时期学会的第一个发音:“妈——”
商万沧跑出房间时,刑女士刚检查完自家电闸,确认没有故障后又试了试楼道灯,最终得出结论:“停电了。”
刑玉刚一转身,就看见女儿呆立在自己面前,像个不幸被美杜莎眼光扫过的倒霉陌路人。
“为什么!!”商万沧尽力消化了这个本就不难理解的消息,石雕般僵硬的唇齿终于一开一合,吐出变调的人声,“为什么非要今天停电!”
刑女士呲了呲牙,以示遗憾,接着耸耸肩:“显然我没法告诉你‘为什么’。”她走上前拍拍女儿的肩膀:“加油。”
商万沧欲哭无泪。
她有些丧气地走回房间,将这场意外报给了班主任,而作为也曾在“网课时代”里遭遇过这类事的“过来人”,班主任表示理解,也劝她疏解心情。
班长收到通知后迅速做出反应,说自己会把每节课录屏下来发给她;商万沧也趁着自己的手机还处于满电状态,及时加入了网课直播。
第一节课刚下,商万沧盯着看起来还很充裕的电量,冒出个想法来。
她还对昨晚豆包提到的“武珞路初中”耿耿于怀。
下课时间毕竟没多久,商万沧脑子一热,找到豆包给她发了信息,大概就是问她武珞路中学高中部优秀教师梁老师的一些事,例如生平云云。
求人问事,用词当然也诚恳小心。
豆包的回复很及时。她好像无论在群聊还是私聊中,都很轻易能接过别人的话,飞速地给出回应。以商万沧这个老窥屏人的视角看,豆包虽然入群时间最晚,但也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蜜瓜和谁都聊得来,自不必说,可豆包甚至还能和独孤不白关系甚笃,不得不让她佩服。
8:47
豆包:[?.JPG]
豆包:呃,武珞路高中?
林荷朵:嗯……是不是很难
林荷朵: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豆包:没事,我有个姐妹在武珞路高中
豆包:她挺耳听八方的,肯定能知道[笑哭]
豆包的爽快和她姐妹的效率快得让商万沧惊讶。
8:52
豆包:[截图]
豆包:[截图]
豆包:[截图]
豆包:发完啦
豆包:⊙o⊙!要上课啦,不说辣
豆包:[mua.JPG]
林荷朵:蟹蟹!!!![花]
快上课了,商万沧也就没看截图。再三感谢之后,豆包回复了可爱的“没关系哟”表情,她说她那个朋友天生八卦,神经又敏锐,这种事完全在她“领域”之内。
商万沧有些怔怔地再给豆包发出一朵花,结束了这次谈话。后者话语中透露出的、和那个朋友熟稔以致随意的关系,令她心中油然生出浓浓羡慕。
她倾慕梁竞晓、钦佩宋帆、信任张琳、推挽陆雁浮、向往林蒙,即使很不愿意承认,三年来,她从没能交到哪怕一个朋友。作为将老师的话“奉为圭臬”、深信不疑——至少表面上如此——的学生,虽然大家都是人生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她还是坚信,经历过无数世事的长辈总比混沌度日、跌跌撞撞的自己要更具有远见与生活的智慧。
班主任曾在分班后第一次班会时对他们说,高中交到的朋友往往是情谊最深厚,能一起走得最长远的。那时的商万沧难得在心里觉得不以为然。
现在想起来,这样的“不以为然”也没什么值得被特意拿出来说的。商万沧打心底很期待能在高中遇见一个好友,能在她面前发出鸭子般的大笑、笑得面孔扭曲成夸张的模样,能和她并步前行、胡闹着将那些不能轻易表露人前的话与评判拿出来说说笑笑。
但她没有。一直。
在世上,缺少朋友的人大概并不罕见,她安慰自己,还有很多人交着虚情假意的好友呢,相比起来,她比那些友情如塑料般廉价且脆弱、时时轻易分裂又时时能随便修补的人们要幸运得多。
愈安慰,商万沧愈发现自己对“朋友”这个字眼的期望。她甚至觉得,能成为朋友的人,哪怕别有居心,哪怕关系脆弱,也总会付出真情,学校里的琐碎小事、隐在内心的吐槽,能有一个说话的人不好吗?哪怕是快乐,憋在心里也会化成无边落寞。
刑女士的确也是与时俱进的合格妈妈,她关心女儿的情感、学习、生活各个方面,商万沧对她几乎没有任何意见,可从偶尔的聊天中又能深深感到有些话题真的没办法进行下去。
她能从中汲取快乐的事、物,刑女士向来未能感同身受;同样,柴米油盐的酸辛、上班业绩的麻烦事也不归商万沧去忧愁。
和需要与吃穿挂钩的生活比起来,商万沧自觉自己犯愁的事未免显得“小器”了些,但又忍不住想:没有精神的慰藉,何谈“生活”呢?
她拍拍脸,打开网课界面。是该上课的时候了。
下午一点半,电还没有来,而手机的电量已支撑不住,自动关机了。
商万沧高度肯定了手机的功劳,也为自己课间用它做其他事情的举动感到一丝羞愧。不过她并不后悔。
也许是断网的缘故,商万沧头脑中的想法不受桎梏地跳了出来,一个个都使足劲儿在她耳边叫着,好像非要她听到不可。
这样的状态没法专心做题,她站起身想出房门走走。
刚打开门走出几步,她的目光立刻被客厅餐桌上的新“摆设”吸引了。
老商将厚薄相当、还沾着面粉的饺子原皮摆在桌上,原皮旁边放着一大碗剁得黏碎的青菜瘦肉,两双筷子,两小碗清水。
商万沧凑到桌前:“包饺子?”
老商刚想回答,刑女士搬着椅子往地上一放,顺口说道:“是啊。你爸一大早从超市买的饺子皮,够圆吧?”
“是挺齐整的。”商万沧刚想按按那一摞码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饺子皮,又想起自己刚拿了笔没洗手,有些讪讪地缩回指尖。
刑玉只觉得女儿脸色好像变了些,对她暗戳戳的心理活动并无所觉,揭下一张饺子皮放到手心,抬头对上商万沧的视线,忍不住发笑:“万沧,看你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商万沧:“??我有吗?”她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脸,不过最终还是妥协了:“我也来包吧。反正手机没电了,也上不了课……”
拿筷子蘸了清水,沾湿半个面皮,再在大概圆心位置放一团肉馅,接下来就可以包起来了。
她在饺子边上捏出两个小褶,像笨拙匠人仓促织就的粗糙裙边,双手不可避免地沾上面粉,不过这时候也不值得在意了。把勉强捏成的饺子摆在桌上,她轻轻摩擦五指的指腹,看一片面粉抖落而下。
面粉很干燥,质感很细——几乎到细腻的程度,这种感觉让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脑中也无所事事的商万沧有些惊讶。
她晃了晃神,继续包起饺子来。看着饺子在自己手中一个个成型,心中莫名涌出轻松的自豪感。
“还挺不错嘛!”刑女士把自己捏好的饺子往桌上一放,恰巧看见女儿包的饺子,居然语气惊讶地赞了一声,“比你以前包得好多了哦。”
“以前……?”商万沧迅速回过神来,无力地看了妈妈一眼,接着上手拿饺子皮、放馅、抹半面清水再包圆,动作不停,不免感到一阵心虚与羞愧。她上一次亲手包饺子还是在五六年前。
当时快过新年了,她和爸妈一起回老家,一起为除夕晚宴做准备。她和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一起,围着姥姥姥爷看他们怎么做饺子,看猪肉白菜被又快又狠的细细剁成馅,看小小的还散着温度的小面团被擀面杖擀长擀宽,时不时为大人们熟练的手法欢呼。
爸妈带着笑,推她去一个年纪最长、也在包饺子的姐姐所在的一桌,让她学一学。
现在的商万沧早已经忘了那个大姐姐的模样了。她其实是后悔的。在她残存的印象里,只记得那是个身段修颀苗条的姐姐,面容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商万沧觉得她一定是漂亮的。
像蒲柳、磐石、“纤手破新橙”似的,温柔、坚韧、利落、漂亮。
大姐姐拉着商万沧,向她示范所有步骤。说起来也怪,还是小屁孩的商万沧其实一点都不乖,只是面对陌生人格外羞赧而已,混熟了之后就上蹿下跳,完全是个疯丫头,不过,也大概是因为她和那个姐姐不熟,所以才如此拘谨小心。
她尽力包好饺子,折出好看的裙边边,然后装作无意实则有点刻意地放在姐姐面前,姐姐肯定看出她的小九九,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揉揉她的发顶,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商万沧的脸烧得通红,赶紧低头,心怦怦直跳,脑中一片空白,双手好像不由自己,把面前的碗都给碰倒,又被忍不住“噗呵”笑出声的姐姐擦干沾湿的衣襟。不用说,脸颊是愈发烫了。
姐姐是很优秀的姐姐。后来商万沧听说她考上了华科的研究生,兼职做高中家教,全科成绩都优秀的令人赞叹,同时还参加了许多大学比赛,斩获优异名次——其实也能想到,据说姐姐生性很是要强,事事都要做好,和温柔似水的外表看似不相同,也能够理解——何况姐姐可能不只是温柔“似水”,更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的“如水”。
她是商万沧自孩提时代萌发“美”这一意识到成长为少女以来,所进行过最为深刻的一次思考。后来激起后者心中同等激动的人叫做梁竞晓,而前者在商万沧的记忆中被施了“时过境迁”的魔法,披上了一层神秘高贵、尊崇的纱。
商万沧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也见过许许多多让她感到“美丽”的人,不仅是视觉上怡人的传达,照影一瞥的惊艳,还有视线交错时泛起的凌波、一句话善而柔落在耳畔的颤动。
她所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不美的,甚至可以说都很美、非常美,而内在则使他们更美,美得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她姑妄断言: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谁,能和他们之中任何一个有相同类型的美。
譬如庄心念。庄心念的美是耀眼的特质,明晃晃和她的名字写等号,与她的姿容、身影挂钩,她的个性其实也美——人们,尤其是庄心念身边的人们,时常忍不住在脑中闪过这样的疑问:究竟的庄心念的外表美化了她的性格,使后者变得可爱且易于接受,还是庄心念的性格辅助、成就了容貌,使她的美貌更别具一格、引人注目?如果庄心念空有脸蛋或只余个性,又会怎样?
商万沧无法给出解答,因为无论哪一种假设都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得到验证,她只能主观地想:可是,为什么要把“身体”和“灵魂”割裂开来分说呢,这两者结合起来才是“庄心念”,和庄心念有一模一样脸蛋的人不是庄心念,和庄心念有一模一样性格的人也不是庄心念(更别说这种“一模一样”也只是理想状态),庄心念就是庄心念,缺少哪一方面,就不是,也成不了她了。
还有陆孟清和陆雁浮。这两兄弟是相似的端正清秀,相似得让人忍不住拿来比较,但无论谁见了他们,第一印象都不会觉得他们眉目很像,即使他们的确年龄一样、身段相仿、相貌颇似。
连迟钝如她都能发觉,遑论班上许多眼明心亮,与小陆朝夕相处的同学。
依照商万沧的记忆,陆雁浮似乎是分班后大概小半年间,才和堂兄有了更为迥异、明显的差别:他的文具多了些明亮的糖果色、自校服衣襟伸出的领子变成甜甜的暖色系,冬天的围巾上挂满毛茸茸的绒草莓,热夏时节自然地从抽屉里拿出冰冰贴或钻进朝他招手的女孩们的伞下。
女孩们揽住他的手,像揽住任何一个同伴一样,用不夹杂任何暧昧与隐晦的眼神,清清澈澈地看着他。
琐碎的记忆像潮水一般起而又落,除了微微濡湿的沙地表面和留下的螃蟹贝壳,似乎再没有什么证明它来过。
商万沧走神走得太久,待她回神,眼前已铺满自己捏出的饺子,个个歪瓜裂枣,横七竖八地躺在桌上。
就连现在她手上这个也不能幸免。肉馅放得太多了,折裙边的时候,带着红丝的肉和淡黄的油被挤出来,和手上的面粉亲密贴合一番,又被毫不在意的指腹捏了回去,勉强成型。
“这可是要下锅的。”刑女士看着女儿手下那些肉馅放足、皮被抻薄的饺子,有些好笑地提醒,“要是煮散成面片肉丸汤,我和你爸都不喝的,全给你吃好了!”
商万沧有些心虚地把饺子边捏得再紧点,把缝隙里充斥的肉汁、菜屑都挤回沉沉的饺子肚里:“吃就吃,反正也难吃不到哪去,我还挺喜欢吃面片、肉丸……”
面片被用完后,几百个胖瘦大小不一的饺子正式入驻冰箱冷藏柜。剩下的肉馅,商家夫妻征询了女儿的意见,决定做成肉丸。
商万沧洗洗手回到房间,刚拿起笔又放下,又开始想之前中断的事。
在捏饺子的过程中,其实她多次想把最近自己看到的事跟爸妈聊聊。只是每每鼓起勇气,就立刻有些泄气,一踏入房间,面对眼前的空荡,反而又产生无尽的倾诉欲。
一万个长得好像并无差别的姜饼人,会有不止一万个细微处、纤毫间的不同。
“你是我的独一无二”,也可以说,“你是所有人的独一无二”。
她忽然蹲下。假若林蒙真的如朱杨所言?
无辜的“独一无二”,可怜的男孩女孩。玛丽·杜普莱西,朱迪·嘉兰,秀兰·邓波儿,伯恩·安德森,桃乐莉·海兹……还有那些连名字被隐去、面貌被模糊的孩子们。
她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仿佛沉重的黑云已不知何时降临在她身边,她却并无所觉。那些被浓云裹住的人被扼住喉咙,只发出断续而悲切的呜咽,而眼睛不光流出泪水,也溢出苦痛的文字。
房间的灯光骤然亮了。商万沧心中那些让自己惊悸的苦与惑、迸发的可怕猜想,在这猛然泼落的光芒的照耀下缩回深处,在角落发着抖。
她怎能这样怀疑林蒙?怎能这样因他人片面之言揣测他与他的恩师?她一遍遍问自己,最终悲哀地发见自己那强烈、无可抑制的,也许源自善心但依旧可恶的好奇。
停电之后总能有来电的时候。她茫然地想。
可,林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