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凡》意绸缪

1、名字与魔咒

　　宁非凡站在校门口，只觉得自己被满目海棠迷了心窍。

　　那是她第一次去津宁中学，妈妈的高中同学在那里当物理老师，托着老同学的关系为她求到了前几年实验班招生的真题。她一直觉得妈妈是个能豁出去的女人，永远将人情礼往视作解决问题的上上策，总是好意思利用自己身边一切的人脉，尽管是多年不曾联系的老同学。
　　她时常会瞧不起妈妈，瞧不起矫揉造作的语气，瞧不起大人口中所说的人情练达，对于妈妈的苦心经营的一切，在她眼里只不过是无用功，她是那么追求每件事情的意义。她觉得大部分的大人都是傻子，怎么会因为几句谄媚的话语而眉开眼笑，怎么老是喜欢特别狗腿地溜须拍马，就这么愚蠢地断送了本可以清醒明智过活的一生，像极了电视剧里的佞臣和小说里坏还坏不到底的反派。
　　他们甘愿做了狗腿A、路人B。

　　可她是注定要做主角的人。

　　爸爸给她起名叫非凡，就是告诉她，宁愿历尽非常人能渡的悲欢，也决不享受庸俗的生活。她觉得她的名字就是她爸爸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和郁郁不得志的缩影。他最终还是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没见过大起大浪，也永远参不透平平淡淡才是真。
　　最后只能把人生的奢望传递给了女儿，换了一个望女成凤的新梦想。

　　宁非凡的父母都在国企工作，爸爸前一年刚刚升了科长，管理着一个不重要的部门，年龄和职位都暗示了他没什么再升迁的希望，已然触到了人生的天花板。两个人守着两个铁饭碗，曾经年轻时的豪言壮志与奋斗历程只换回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大家生活不都是如此”。
　　可他们都坚定地觉得宁非凡将来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她刚满月时，奶奶就说，住在楼下的老乡奶奶给她算过一卦，不得了不得了，这孩子绝不是平凡度日的人，将来可是要有大作为的。
　　后来，她和妈妈去大连旅游，在景点爬山，半山腰上有几个道士摆了个算命摊子，他们穿着青色的中褂，手上搓着佛珠，桌上铺着八卦，还摆了本《易经》。看起来像极了高深莫测的道中高人，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个旅游团里的人大多停了脚步，都上前求赐一卦。她妈妈怎么可能会错过凑热闹的机会，拉着她就去算上了一卦，道士说：“我看这位小施主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一瞧便是有仙缘，故此天资聪颖，得天独厚。我算出她不超22岁便能财名双收，绝非是等闲之辈。只是目前善缘尚且不足，父母还要多为她积些功德，好让她前途更加开阔才是。”她妈听完笑得花枝乱颤，二话没说，立马掏出四百块钱投进了旁边所谓用于修道观的功德箱里。
　　连买一件300块钱衣服都要讨价还价半个小时的她妈是十成十地相信她是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也不能只靠天分，否则难免沦为方仲永，她妈是深谙这个道理的。所以妈妈愿意把家里的钱都花在培养她这件事上。从幼儿园开始，她就开始上各种辅导课，经常是英语课刚下，就又赶着换衣服去上舞蹈课，跳完舞累个半死还要哆嗦着手去琴行学钢琴。

　　有一年冬至，雪下得特别大，铺天盖地的大雪给了她终于不用去上课的错觉，她真的以为老天可算是垂怜她了。她从小就认清自己不是个坚韧的人，不能像语文老师讲的江姐一样，被竹签钉进手指都还能保持钢铁般的意志。
　　但她的意志就是那个竹子做的竹签子，一场雪就可以使之分崩离析。
　　她妈也从不是个坚持到底的人，比如说在姥爷的屈打下，她很快放弃了当设计师的梦想，转头就报了医科大学；又在与婆婆用孩子来要挟的博弈中，拱手把去北京进修的大好机会让人。

　　但她妈只对一件事情执着
　　那就是送她去上课。

　　所以那天宁非凡还是只能抹着眼泪和妈妈一起上了公交车。屋漏偏逢连夜雨，车上竟有一叶窗户坏了，怎么用力也关不上，只能任由着它不停地往车厢内灌进寒冷萧瑟的北风。她抬头，带着哭腔委屈地说：“妈妈，我脚都冻僵了，我觉得我今天真的跳不了舞了，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她妈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把宁非凡的鞋脱了，把脚裹进了她的毛衣里，用自己的体温来为她解冻。

　　她是在那一刻失去了任性说不的权利。

　　妈妈总爱跟她讲：“我小时候，最羡慕的人就是你艳艳阿姨，每周都能去少年宫上舞蹈课。有一次我偷偷跟着去看她上课，那舞蹈老师可能看我太可怜了，也让我在旁边一起练，我记动作可快了，软度又特别好。那个老师说她一打眼，我就是该上舞台的料。回家以后，我跪着求你姥爷，给我报名去学舞蹈，你姥爷说哪有钱学那些没有用的东西，死活不同意，最后以揍了我一顿来收尾。”
　　她妈的同事和朋友都很佩服她妈，她也很佩服。明明是刚下夜班，却还能像打了鸡血一般地陪着孩子跑各种辅导班。
　　那是妈妈从小的心魔在支撑着她。那些来自上一辈的亏欠，妈妈都加倍地补偿给了她。

　　很久很久以后，她第一次在舞台上跳独舞，其实那并不是场成功的演出。但她下台以后看见她妈妈分明是很欣慰地笑着，却红了眼圈。
　　那个和她最相似的女儿在那一刻站上了她苦苦哀求的舞台。

　　宁非凡的确也算得上是深孚众望，很争气地没有辜负花在她身上的心血和金钱。她早早认清自己是有那么一点资质的，也在不断地学习中知道了该怎么正向努力，名列前茅又多才多艺，是所有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有一天中午吃饭，她一点一点把餐盒里的鱼挑干净放在一边，旁边的女生问她：“你原来不喜欢吃鱼呀！我也不爱吃鱼的，可我妈妈一直逼我吃，还说你知道为什么人家宁非凡学习那么优秀吗，就是因为吃鱼吃得多。”

　　她没想到，各式各样的谬论与谎言被冠以她的名号，将不谙世事的孩子们都定在了一个完美的闭环里。

　　她的名字成为了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