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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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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吴修远说他会永远记得升上高三那年的夏天。
盛夏,学校以冲刺高考的名义提前召回了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整个校园在高考和酷暑的双重镇压下格外安静。炎热的午后,校园里没有一丝风,呈现出油画般黏腻感的树叶彼此相互触碰,掩盖着时有时无的蝉鸣。教室里响着老师干巴巴的讲课声音,没有任何人给予一点回应。电扇在头顶呼呼地转动,吹得课本书页微微翕动。
吴修远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睡意朦胧。正在讲课的是班主任,对文科生来说,语文课还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对这些课堂上打盹的学生们非常不满,一边讲课一边尽力用板擦敲打黑板,企图再惊醒几个会周公的。吴修远独自坐在教室靠窗最后一排——这是老班给他钦定的位置,因为他“既不学习还影响他人上课”,这是老班的原话——所以听不太清楚他究竟在讲些什么,抬起头百无聊赖地左右顾盼了一会儿,发现前桌的女生正把手放在课桌肚里做什么小动作。
她是这学期新转来的艺术生,初次进来班级时便引起了全班的窃窃私语,主要是形象太引人注目。这所重点学校禁止女生留长发,除周日外必须穿校服。因为刚转来没有校服穿了一身米白长裙就够刺眼了,她竟然还将长发披散在肩头。女生一直微微低着头,五官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似乎性格不好接触。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她被分在了最后一桌——但由于吴修远是老班钦定的最后一桌,她便插在了他前面。
现在,新来的女生正在课堂上公然开小差。
吴修远觉得很好奇,稍稍侧过身子看去,桌子下是一本素描簿,她正在画的明显是漫画:一只带着眼镜的大熊猫正挥着教鞭面目扭曲地咆哮。他抬头看看老班穿的白色短袖和七分裤,露出晒得黝黑的半截胳膊腿,带着茶色大框近视镜的圆脸,正慷慨激昂地讲解古文。简直惟妙惟肖!吴修远不由得笑出声来,赶紧捂住了嘴。这个小动作被前桌女生发觉了,她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他只好边忍住笑边向她点点头以示歉意。
女生又看了他几秒便转了回去,在课桌下将素描簿翻了一页,重新画着什么。吴修远再次伸头看去,她画的很快,这次呈现出来的是一只样子古怪的大头无毛猫,大眼睛半睁着,似乎昏昏欲睡,耳朵耷拉下来,下颌很尖,头上和脸上都是奇怪的皱褶。这是什么意思?吴修远正琢摸着,女生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镜子打开,镜子中正映出他满是睡痕的脸,确实和那只猫非常相似。吴修远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不仅震醒了周围的几个同学,讲台上的老班也被吓了一哆嗦。
“吴修远!你做什么美梦呢?安排到最后一桌还能自娱自乐,你给我站到后边去!”老班气急败坏地扔过来半截粉笔头。吴修远只得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朝后走去。又一截粉笔头伴着老班的怒吼飞过来:“你把书给我拿上!”
回座位拿课本的时候,女生回过头来朝他抱歉地吐了吐舌头,用口型说着:Sorry。吴修远朝她耸耸肩做了个鬼脸。
吴修远说他会永远记得升上高三那年的夏天。倒不如说,他会永远记得岑果那张吐着舌头的笑脸。
二
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很快便熟悉起来。岑果的性格乍看之下冷淡,其实只是有点内向,熟络之后竟然蛮好聊的。
岑果告诉吴修远,自己从小学习绘画,是为了这学校的美术老师才特意转学过来的。虽然吴修远对美术一窍不通,但也知道这位老师是全北京都有名的。听班上其他艺术生交头接耳,他还知道了岑果一来便以结实的美术功底震惊了包括这位老师在内的所有人。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下来,岑果的文化课成绩竟然位列全班第三。吴修远着实吃了一惊:“喂,你这成绩也太好了吧?”
她回过头来得意的笑:“呵呵,还不错吧?”
“夸你两句就这么得意啊,也不谦虚一下?“
“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你呢?你的成绩怎么样?“
被她一问,吴修远就只能呵呵了。他第一次觉得接近及格的成绩实在太难为情了,尤其是在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对比之下,简直自惭形秽。
“不说我也知道。你数学和英语成绩都还不错,主要是文综拉分了。“
“你怎么知道?你关注我了?“吴修远故意坏坏地问。
岑果没说话,抿着嘴用手中的铅笔轻轻敲了他的前额以示警告。
“好吧,那么学霸你有什么学习方法教我吗?“他揉着额头无奈地问。
岑果没有立刻回答,挺直身子眯起眼凝视他慢慢说道:“吴修远,你是不是经常听别人说你‘其实挺聪明的,只是不用功’?“
确实是这样。这句话,班主任说过,父母说过,许多哥们儿都说过,所以在他心里也认为自己的确就是这样。只要用功了,成绩自然就会好,可他就是沉不下心。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你看那些非常用功的人,下课了还抱着书一直背,晚上也要学习到很晚,但其中也有不少就是考不好的。你以为那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实际上不是的。”
“那是什么问题?”
她用手指点点他的额头,又戳了戳他的左胸口,认真地说:“用功和用心,是不一样的。“
岑果说这话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正好从窗户中斜射进来。她的一边脸上覆盖着暖融融的阳光色,另一边脸上铺着长睫毛和鼻子的阴影,白皙面孔上严肃的表情犹如艺术家的石膏雕塑。如今吴修远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她的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还是她的美震撼了他的心。
三
这一周,吴修远明显感到岑果情绪低落。之前他总是透过她的发丝看黑板的,可这几天,她总垂着头,或者趴在课桌上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知道她怎么了。因为总有其他美术生在一边说些酸溜溜的话,而这些话明显是针对岑果的。她们嫉妒她漂亮,成绩好,有才华。她们话中带刺、含沙射影,嘴上说着“有些人……“,却齐齐地将话锋指向她,又不说破。这样的风言风语最让人难过,而且无法反驳。倘若与她们争辩一句,便会招来“谁说你啦?“这样的讽刺,之后是变本加厉的嘲讽。
吴修远很生气,可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就从背后戳戳她的肩膀:“喂。“
“做什么?“岑果回过头来,无精打采地问。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听他说的这么客气,她不由自主来了兴致:“什么忙?“
“你先说你答应。“
“不要,你先说要我做什么。”她警觉地赶紧回答。
吴修远故意叹了一口气,才说:“那算了吧,要是我说了你又不答应,岂不是白被你知道秘密了?”
岑果好奇地问:“什么秘密?”
他却将手指竖在唇边摇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能说。”
她嘟着嘴想了一会儿,终于敌不过好奇心:“那好吧,我答应你。你说吧。”
吴修远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神神秘地说:“你之前说过你不怕鬼的吧?”他记得几天前班里有人讲鬼故事,岑果表现的很无所谓。“那……今天晚上,你能送我回家吗?”
“什么?”她吃惊地叫出声来。大男人拜托一个女孩子送自己回家,可真够丢人的。
吴修远扭扭捏捏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们小区最近有人去世了,今天是头七。听人说头七鬼魂要回家的。我家楼前有段路路灯坏了,很可怕的……求你啦。“
岑果突然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肚子说:“你是说,你怕鬼?“
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反正你答应了啊。“
她又笑了一会儿才正色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了。“
晚自习下课后,岑果按照约定送吴修远回家。两个人并肩走着,影子在路灯间不断地长长短短变化,有时浓,有时淡。吴修远看出她一直在强忍着笑意。她的笑容真好看,像这路灯的颜色一样温暖。他为自己的小诡计在心里欢呼了一下,想继续逗她开心,就问:“你知道黑的白的黑的白的黑的白的……是什么吗?“
岑果一愣:“是斑马吗?“
“不对。“
“……那我不知道了。是什么?“
“是一只企鹅从山上滚下来,所以黑的白的黑的白的……“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接着便笑的前仰后合。吴修远见这招管用,就一个接一个地说笑话,两人从学校一直笑到他家楼下,才停住了脚步。
岑果笑了一路,好容易才忍住:“好,你回家吧。“然后冲他摆了摆手,正要转身的时候,突然听见他叫她。
“喂。“
“干嘛?“
“你开心些了吗?“
岑果愣住了,好半天才轻声问道:“你是为了逗我开心,才让我送你回家的吗?“
吴修远朝她笑着转开了话题:“别在乎别人怎么说你。“
她垂下目光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怎么宽慰人,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至少我是你的朋友。我觉得你……很优秀。“
沉默了一分钟,她抬起头来:“嗯。谢谢。“
吴修远走进楼道等了片刻又走出来,看着岑果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渐渐走远,便悄悄跟着她。他把步伐放得很轻,生怕她察觉到。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岑果不紧不慢地走着,保持适中的步速,似乎正在享受秋季夜晚的凉爽。吴修远觉得,从一个人走路的姿态上能看出他的心情,她现在好像很开心。他一声不吭,默默地尾随着她走过大路,穿过小巷。
他看着她拐进一个小区,消失在某栋楼里。他在楼下静静等了片刻,才转身在漆黑的夜中慢慢回家。
吴修远想,完了,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四
元旦的前一天,班里的同学拜托理科生从实验室偷拿出了一点金属钠,打算在元旦晚会上制造气氛。所有买来的装饰品都堆在教室最后——也就是吴修远身后的一点空地上。那几块用油纸包起来的钠是好不容易才要来的,吴修远就主动跟班长说放在他的课桌里。
下午的语文课上了一半,吴修远正盯着笔记本发呆,突然听到轻轻的敲击声。他不解地抬头,岑果正用胳膊肘向后敲着他的课桌。他俯身向前,轻声问:“怎么了?”
岑果快速举起了手中的素描簿,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吴修远仔细嗅了嗅,好像是什么东西燃烧的味道,似乎很近。难道是外面在烧垃圾吗?可是窗户关着。难道是教学楼着火了?但是其他班级都没有动静。那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觉得胸前很热,低头一看,自己的课桌中正在冒烟。
吴修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了起来,用书扑打着火苗。岑果回过头来瞬间就明白了状况,伸手将自己的水杯递给他,吴修远赶紧将水泼了进去,更大的火花喷涌出来,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好多人被这骚动惊扰了,齐齐地看过来。就连正在黑板上大书特书的老班也惊惶地转过身来:“怎么了怎么了?”
吴修远正维持着半站半跳的动作,手中还擎着一个可爱的卡通杯,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活像一只猴子。他面前的课桌里冒着烟,发出焦糊的味道,还有不断迸射出的火星。好在吴修远的课桌里没有什么东西,片刻后钠烧光了,潮湿的课桌也没有继续燃烧,这场小小的火灾戏剧性地结束了。全班同学面面相觑,寂静的课堂上只有所有人惊讶张开的嘴还没合上。
“哈哈哈……”打破僵局的竟然是岑果的笑声。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吴修远也不知为何跟着她笑起来,紧接着好多同学都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这是这个班级第一次爆发出这样纯粹、无拘无束的笑声。
在一片嘈杂中,岑果和吴修远一起大笑着被气急败坏的老班请出了教室。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教室门口,长长的身影铺在走廊上,过来半天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
岑果先开口说:“喂,明天下午没课,请你去我家吃晚饭吧?”
吴修远一愣。这个年纪的男女生已经不是小孩子,就算是很要好的朋友,也不怎么去对方家里做客了。
“请你尝尝我妈妈的手艺。”岑果说过,她妈妈是专门来这个城市陪读的。
如果拒绝的话,显得自己太小气了,而且……吴修远想,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他其实非常愿意接受这样一个邀请。
“那……那我要带什么礼物去吗?”
岑果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想什么呢?又不是上门提亲,带什么礼物啊……”刚说一半,她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脸红了起来,抿住嘴唇转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说。
她害羞的样子也漂亮。吴修远想。
五
站在岑果家门前,吴修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该买什么礼物,但空手去总是不太好。潜意识里,他希望能给岑果的妈妈留下个好印象,于是手捧一小束康乃馨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岑果的妈妈。她和岑果长得很像,只是看起来成熟的多。看到吴修远手中的花,立刻开心地接了过去:“送给我的吗?谢谢!”
岑果从她身后闪出来,笑着说:“我妈妈很孩子气,别介意啊。”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好不容易才收到一次花……可怎么是康乃馨啊,我还是喜欢玫瑰……”
母女俩说笑着进了屋,吴修远在门外愣怔了一秒,赶紧也跟了进去。
“你是吴修远吧?我们家岑果经常说起你呢,请坐吧,饭马上就好。”岑果的妈妈把花插在花瓶中便转进了厨房。
岑果坐在沙发上,削好了一个苹果递给他:“给你吃这个。”
吴修远捧着这个苹果,觉得幸福得不得了,半天不舍得吃。“你……常和你妈妈说起我吗?”他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其实心里紧张的要死。
岑果大方地回答:“对啊,说起来,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呢。“
“第一个朋友?“他重复了一句,很惊讶,但也有点失望,他想听更好一点的回答。
“是啊,第一个朋友。“岑果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同时肯定地点点头。”我爸爸是建筑师,工作不固定,经常随着工程走。我和妈妈只好也跟着他到处搬家,时间不长就要转一次学,我真的很难交到朋友。“她说话的表情有点伤感,也有点无奈。
吴修远忍不住问:“不觉得孤独吗?“
“有时候是会觉得啊。不过只要开始画画,就不会觉得了,所以一直以来没什么朋友也无所谓。”提到绘画,她的表情开朗起来:“给你看看我最喜欢的画册吧?”
她不由分说地跳起来跑进卧室,抱了一个有点破旧的大画册出来,郑重地递给他。
“这是什么?”
“塞拉菲尼抄本。”
“什么东西?”吴修远疑惑地接过来,心想,好难懂的几个字。
岑果坐到他身边,翻开画册解释道:“是一个叫塞拉菲尼的意大利人画的画,我爸爸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是不是很美?”
他翻了几页就傻了,完全看不懂嘛!剪刀形状的植物,拖出彩虹的机器,还有说不出是生物还是建筑的东西……可是岑果那样痴迷地盯着画面,发出赞叹:“你看,这棵游向远方的树多漂亮!她身体里面还怀着一颗小树呢……”
吴修远看着这本莫名其妙的画册突然觉得很难过。他觉得岑果好像变得陌生了,距离他很遥远,可她明明就坐在他身边。她好像不是每天跟他聊天说话的那个有趣的女孩子了,她脑海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她最喜欢的画本,可他连看都看不懂。她都在想些什么呢?她知道他的想法吗?她知道他喜欢她吗?还是说……她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朋友吗?
“你怎么了?”岑果察觉到他的突然沉默,抬头不解地问,眼中对画本的狂热光芒还没散去。
吴修远急忙摇摇头。
“你喜欢吗?“她指着那本奇怪的画册。
他不得已地回答:“喜欢。“可他怎么会喜欢这么奇怪的东西呢,他喜欢的只是她而已。
有点心不在焉地吃过了岑果妈妈费心准备的丰盛晚餐,两人并肩往学校的方向走去。那段路很短,只需要五分钟,可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走得很慢。每天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现在却诡异地沉默着。
“……吴修远,你想考哪里的大学?”
“还没想好,不过我想往远报志愿,比如南方的城市,想去远处看一看。你呢?”
岑果低着头没有回话,好像才思考着什么,半天才说:“我本来是想考中央美院的……那我查一查南方有什么好的美术专业大学吧。”
吴修远没弄明白她的意思:“你肯定考得上的啊,干嘛查别的学校?”
“你以后不想和我在一个城市上学吗?”岑果惊奇地反问他,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口气。
吴修远站在原处愣愣地看着她,好久没说话。她刚刚说什么了?是不是说想要和我在一起上大学?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也喜欢我?
“你不想吗?“她追问。
吴修远急忙回答:“我……我当然想!不过,我可以报考北京的学校啊!“
“真的吗?“岑果的眼神又亮起来:”你愿意考北京的学校?“
“当然愿意!只要,只要能跟你一起……“他后半句话说的吞吞吐吐。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想法,低头想了一下才说:“那不公平,你是想去南方看看的……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回去查一查学校,第一志愿报北京,第二志愿都报南方,好不好?“
吴修远完全没想到岑果愿意为他去远方上学,兴奋地昏了头,当即就说:“好!“
“那我们拉钩,剩下半年你要多努力,我们还在一起读大学!“岑果拉钩的提议很孩子气,其实在一起读大学这件事说起来也很孩子气。
可吴修远不觉得。颤抖地勾住她的小指的时候,他想,幸福来的太突然了,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六
为了考一所更好的大学,能留在北京,吴修远简直拼上了小命,天天学到深夜,书中那些难懂的语言在迷迷糊糊中似乎都变成了“和岑果一起读大学“这句话。可是过去两年半落下的课程实在太多,一时很难捡起来。就算这么拼命,期末也没有见到什么太大的效果。
拿着成绩单,吴修远简直要哭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考试的分数这么让人难过。
岑果也叹了口气,安慰他说:“没关系的,看到你努力就好。“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安慰太没用了,一句过后也没了下文,她抿着嘴低下头,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见她失望的样子,简直比回家被每次考完试回家被男女混合双打还难受。吴修远暗暗对灯发誓,一定要加倍努力。
吴修远不记得那一年的除夕是怎么过的了。整个寒假,还有新学期开始后,岑果作为艺术生外出集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一门心思扑在了功课里。从刚开始的一头雾水,慢慢背着背着竟然突然开了窍。那些原本毫不相干很难理解的句子,就像被施了魔法,变得有了条理,脑子里再不是一团浆糊,成绩飞速地提升,连老班都被他惊呆了,好几次当着全班人夸奖:“吴修远,你看,只要你一用功,还是很厉害的嘛!”
吴修远只是淡淡地笑着,在心里却否定了老班的说法。岑果说过,用功和用心,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别人熬夜背书是用功,他现在是真的在用心了。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微笑的岑果。
岑果不在的日子里,她空出来的座位让吴修远心里说不出地失落。为了避免上课走神,他干脆坐到了岑果的位置上。虽然他有岑果的电话号码,却一直没有打过,因为怕听了她说话,就会加倍想她。还好,沉重的课业耗费了他大部分精力,可偶尔,在一个人回家的夜里,暗恋带来的思念会突然间占据吴修远的整个脑海,心心念念,全都是岑果。
一天晚上,吴修远背完历史,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他无论如何都想听听岑果的声音。他觉得再不能看到岑果,就真的要怀疑这个人是否存在了。时间已经深夜,她恐怕睡了吧。吴修远试探着想发一条信息,突然手机先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正是岑果的名字,把他吓了一跳。
“喂?”
“吴修远,你睡了吗?”岑果的声音柔柔软软地从电话那头传来,显得更加飘渺。
“还没有。我……我在背历史。”他原本想说我正在想你,话到嘴边却言不由衷地改了口。
岑果轻轻叹了口气,说:“是吗?我还以为你正在想我。“
吴修远心中一动,他真恨自己的笨脑子,想不出什么好听点的回答。
两人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吴修远听到岑果那边有微微的风声,便问:“你在哪里?“
“我在楼道里。寝室里的人都睡了,我突然觉得你在想我。“
吴修远心说对呀对呀,我正在想你,可说出口的却是:“你不冷吗?太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嗯。“岑果答应了,却没有挂电话,似乎还有话要说。吴修远屏息听着,可最终她只说了一句:”那么晚安。“
他只得失望地回到:“晚安。“
两人再次沉默了一会儿,同时挂断了电话。吴修远原本困的要命,现在却睡意全无,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喜欢岑果,我想和她在一起。吴修远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肯定道。
高三最后两个月过的飞快,从岑果回来到高考,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吴修远已经不记得是多么沉闷了,也不记得高考有多么紧张,只记得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有多兴奋。他兴高采烈地去找岑果:“喂喂,你看啊!我考上了,我能跟你在一个城市上大学了!“
岑果淡淡地接过他的通知书看了看,微笑着说,真好,恭喜你。
“你怎么了?“吴修远为她反常的表现觉得诧异。
岑果没说话,默默从包里掏出了她的录取通知书,吴修远一看便傻了,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浙江。
吴修远从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两人捧着各自的录取通知说,相视默默良久,反而是岑果先笑了笑安慰道:“没关系的,你还是考上了你想上的大学啊,这……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我根本没什么心仪的大学。我心仪的,只有你啊。如果不能跟你在一起,我那么辛苦读书都是为了什么?岑果,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吴修远想着,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自制地红了眼睛。他看着她,有好多想说的话,却全都哽在喉咙。
岑果递给吴修远一个包装好的盒子,朝他微笑着说:“祝贺你考上大学。“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吴修远躺在床上发了半天呆,才想起岑果送给他的礼物。他起身拆开,是一个相框,镶着岑果亲手画的他的肖像。画面上素描效果呈现出的少年容貌清秀,低垂眼帘,嘴角一抹坏笑。没有纸条,没有表白。岑果自始至终没有一点暗示她喜欢他,也许是他自己多想了,对岑果来讲,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也只是一个好朋友。
高中结束的那个夏天,带来的是无比的失落。
七
上大学之后,吴修远和岑果保持着每周一次的电话联系。通话中,各自说些日常的生活,有时也就沉默下来,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吴修远总是感到,有些事就差了那么一点,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含混而过。在岑果总是淡淡的话语中,她想表达的事情一直都是那么直白坦率的,可她从来都没有表现一丝喜欢之情。
岑果从来都是想笑便笑,觉得难过就说难过,她没有跟他闹过别扭,也没有用撒娇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吴修远看了许许多多的青春爱情故事,都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坦荡的女主。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也不知道开口表白了会怎么样。吴修远渐渐觉得,也许对岑果而言,他确实是与众不同的,是个重要的朋友,却与喜欢和爱无关。
放寒假的时候,吴修远和岑果见了一面。两人坐在街角的饮品店靠窗的位置喝着咖啡,聊各自的近况。因为每周都通电话的原因,说了几句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可讲的,接下去就是长长的沉默。岑果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她的侧脸在咖啡腾起的热气中更显得迷离,变幻不定。吴修远看着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她松散的长发,正在这时,岑果转过头来对他坦然一笑,吴修远的刚抬起的手臂在她的笑容中变得尴尬,只得又放下。
他想,也许她从未喜欢过他。
新学期开始之后,吴修远渐渐减少了跟岑果的联系。也许是大学生活吸引了他的注意,也许是对岑果态度的失望,他们的友谊似乎慢慢淡了下去。或许,对岑果来说,一直都只是这样而已。
有一天,岑果打来电话,吴修远正在忙着学生会的事情,说了两句便要挂断了。岑果沉默了几秒,在挂断之前突然郑重地说了一句“再见”,当时吴修远并没当回事,直到几个月以后发现岑果的号码再也打不通了,到处打听了许久,才得知她已经出国了。听到这个消息,吴修远愣怔了许久,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失落,或者悲伤,也似乎觉得,果然是这样,她从没有喜欢过自己。
之后的日子里,吴修远过着普通的大学生活,日常琐碎让他渐渐忘记了岑果曾经那么亲近地存在过。他也谈过一次恋爱,后来无疾而终,大学时光就这么慢慢地度过了。
毕业的时候收拾行李,吴修远翻箱倒柜地清理不要的物品,从柜子最深处找到了岑果送他的肖像。这原本是他一直摆在桌子上的,还被同学嘲笑过自恋,可自从岑果出国后,就被他收到了橱柜底层。
吴修远把它拿出来,发现相框的角压掉了一个。他觉得很心疼,好像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被击碎了,感到一阵难受。
他把画框撬开,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素描取了出来。画纸已经泛黄,有点发脆,即使长时间密封着,也落了尘土。画面上他青涩的神情已经时隔多年,看上去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吴修远吹了吹尘土,把画纸翻过去,瞬间惊呆了。
背面有一行已经模糊的铅笔字,是他曾最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吴修远,我喜欢你。
吴修远觉得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袭入心房,咬的人心痛,他静默良久,一滴泪水才无法控制地落在了那行字迹上。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了怎样一段感情。当他一直在为她平淡的态度纠结,一直在猜测她是否明白自己的喜欢时,他根本不了解她的心思。
他以为,爱情就该轰轰烈烈你侬我侬,就该甜蜜到骨子里,热烈地展现。
可她的感情却是平淡坦率的,那么朴素,那么深沉。她喜欢他的程度要远远超过他。
只是当时他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