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梦一 ...
-
星期三,街心公园里珊瑚树的荫蔽下,灰雾而细长的草叶交错间。我向左看,又向右看,烟头,黑巧克力的糖衣,被谁丢在旁边的可口可乐罐头,连同整个世界一起,颗粒度+40,,色温-17,天气多云,亮度不高,都是黑白灰。我想起好几个词,反光,明暗分界线,高光,阴影,灰面,是这样吗。我向前几步,窸窸窣窣,好轻啊,我的身体。奇怪,我,我是一只松鼠。
这样奇怪的事,怎么就像闪电后会有打雷一样稀松平常,没有办法确切地察觉也没让我生出怀疑。
松鼠的一生,有70%的时间用于觅食。
“咕噜,或者更多。”我说,“吱吱。”我说了吗,小兔牙把新鲜的泥土气息藏进腮帮里,我听见吱吱的声响,“好饿,咕噜。”
他来了,那个人类。我看见那个黑色的细长影子在前面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他用手松了松漂亮的领带,一副疲惫的样子,倾斜的他停格成画面里的明暗分界线。
你问,我怎么知道是他的呢,也许是那套散发着柑橘和木质香气的西装没有一丝褶皱,后脑的头发却有点乱翘的迹象,奇怪,他的头发好像不是黑色的,又也许是他的双眼,和那些只分得清黑和白的人类不一样,扑闪的飞虫上挂着的路灯亮了,光线下他的一双眸是那么纯净,比晚些的夜里树梢上的星星更明亮。
我知道他是他,只要是他我就知道,听到闻到看到摸到。爪子放在胸口摸着扑通扑通蓦然像绊了一跤踉跄的慌乱的心跳。你读过《小王子》吗?狐狸对小王子说,“我会辨认出一种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脚步声。听见别的脚步声,我会往地底下钻,而你的脚步声,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到洞外。”对我来说,听见别的脚步声,我会往树的高处逃跑,而他的脚步声,会像橡果碰撞的声音一样,把我召唤到草地里。
傍晚的风往低处吹来日落澄澈的气息,小蝴蝶的呼声惊扰了落叶和光斑,一只猫的身影摇摇摆摆地走过,草梗晃动,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在看公园里时隐时出的猫,没看见我。他的手腕看起来比我用蘑菇做的枕头更柔软,他的脚踝,喔,还有他的脚踝,更是那么可爱,就像一颗剥去壳的夏威夷果,在熟得正好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想法,小松鼠,保持着前日仰望三叶草开的小粉花的姿势。我躲在珊瑚树的叶子罅隙中间,窥探着那个人类的一举一动。他把双肩的公文包脱下来丢在一边,似乎早就期待这么做了。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面,我做不到这个动作,怎么办,这是我见过最优雅的人类,我如此想着,我想要咬一口他脖子窝上的痣,但是虽然,我从来不敢与人类亲近,一米以内都很危险吧。可是,他已经累坏了呀,又会把我这样惹人心疼的小动物怎么样呢。我藏在树洞里的清晨露水还剩十一滴,要是可以都献给他就好了;我写在泥土上的野果坐标离这十一米,要是可以马上带他去就好了。他不在的每一秒钟,都是浪费。他终于来了,好想叫醒小蝴蝶,斯达巴克是我的好朋友,我想问她我该怎么办,可我没有,自私的我终究不愿和好朋友分享他的可爱。忽然,他的手机转场音乐一般响了起来。也许一天都未曾停下口舌的他还是一秒也不停地按下了接听。
“喂?你好?”
哈欠,我才懒得听他接下来说的内容。
“你开慢点,真不该让你考驾照,那我——去车站等你吧?”
他要等谁呀?不不不!反应过来的自己猛着摇脑袋,我才没有好奇!才不要关心呢!我才不是吃醋,才不是大人的语言绕来绕去听不明白,只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是滚烫的,是一百度开水的暴戾的雨,是一刹那电光石火的掀起又是叮叮当当无法停止的漫天流火,就算我没见过星陨也好,那时的世界一定和圣诞节街对面的商场一样挂满霓虹灯吧。可是,他让我忘掉了这个世界,就像我平时喜欢爬的那棵老法国梧桐树一样,爬呀,爬呀,在最高处的叶子那里,眺望膨胀出整个画面的日出日落,都会令我短暂失明。可我还是呆了似的躺在枝丫上,米亚科托说过,像火山里的雪,我会温柔地消融。
要是他能够驯服我就好了——我也想成为一只独一无二的小松鼠。那么就这样爬到树尖上,然后掉下来吓他一跳吧!趁他还在打电话,我想象自己和今天的月牙比赛一起往高处跑去。就算我不在乎对他一无所知,可还是默问着,他也爱梧桐叶的形状吗,黄色的一丛丛摇曳着,在淮海路的街边交头接耳地聊候鸟和秋天的八卦,他也爱一个美好的人吗,我听斯达巴克说你总是和一个女孩子并肩走,他是在和她打电话吗,好可惜,怎么他没把她带到公园里来,让我与她打个照面。我要是还有第二个愿望,那么,就是见见她吧。
他从对面来,那明晃晃的玻璃外墙大得吓人,不对,我不是人。我垂下脸,看见他的头顶,身后是油彩般涂抹开的云絮缠绕着灰灰的天空,在他的眼睛里,那应该是粉紫色,或者淡黄色的吧。
一切比我想象得要更快,九点八米每平方秒的加速度,从空中落下的一瞬间,我望进他的双眸,那是一双像森林里的小鹿似的,公园里散步的温柔的黄色大狗狗似的,软和的眼,澄澈的眸,由于吃惊而微微放大。大理石地面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
“好痛!”
卷起我的尾巴,眼前是那可爱的脚踝,我怔住了,抬起脸,来小心翼翼触碰他低垂的视线。
他半张着唇,正盯着我看。
约莫两秒后,他好像,微微笑了,笑着又愣了愣。
我为什么没有死?他为什么要笑我?从对视的那一秒,我们就成为了彼此的唯一。对吗?我要落荒而逃却冲上前去,撞上那可爱的夏威夷果似的脚踝。我好不容易慌不择路地逃跑,却一下子窜到了马路中间。
他扭过身又说了几句什么,才把电话挂掉。从公文包里找出几颗杏仁来,掏了一会儿,低头,那只怯生生的小松鼠却不见了。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他松了松领带,心口闷得慌。
他会记得我吗?
我看见轰鸣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