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炑泺

4、第 4 章

　　Glock做了个梦，最近他经常做梦，哪怕只睡着了十几分钟，梦魇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
　　他整个人沉在水里，可又好像是飘在空中，身边有气泡不断上浮，可又有纤细的羽状云在周围飘荡，他可以看见阳光穿透水面，改变了笔直的光路，变成无数道漫射的碎光。
　　他感觉到自己在缓慢地下沉，他伸出手臂，感受到沉重的水压。
　　Glock觉得自己像一只灌满了水的气球，轻薄的躯壳似乎就要承受不住内部的重量，他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在冰冷的水面下不断下沉。
　　下坠，不停地下坠，Glock眼睁睁看着明亮的水波一点点暗了下去，触手的温度愈发冰凉，他可以看见自己的双腿被上身牵引着下沉，如同鲸落。
　　他闭上眼，隐约觉得自己被一个柔和的力量托举着，可依然不停地坠落。
　　窒息感再也无法承受，他无意识地张开嘴，吐出一连串的气泡，水涌入耳朵，接触耳膜，传来断续且含混不清的声响，如同呓语、如同来自水底深处的蛊惑。
　　他感觉到水涌入他的口腔、鼻腔，接着灌进他的肺部，他的脑海中快速的浮现出无数琐碎凌乱的画面，他理不清头绪，只觉得那些场景交错纷杂，却只有黑白两色，让他有些晕眩。
　　一道耀眼的白光猝然穿透他的眼皮，刺激着敏感的眼球，水面骤然下降，他重新暴露在空气中，呛咳着从梦境中回到现实。
　　他睁开眼，浸出了一身冷汗，掀开被子，起身坐在床沿，因为被汗水浸湿又接触了空气，睡袍的温度在迅速降低，衣料上森然的冷意贴着肌肤一点点渗透进心脾。
　　他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确认刚才过于真实的一幕到底有没有出现过。
　　少顷，他阖上双眼，抬手覆了上去，手掌盖住左眼，右眼从中指和无名指的缝隙间露出来，像一个临时的面具。
　　半晌之后，Glock像是终于完全醒来，走进浴室简单冲了个澡，本来准备塞进洗衣机的睡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几乎崭新的洗衣篮底。
　　外面开始下雨，Glock换了一件黑色的衬衫，静静站在窗边，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让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一下一下震颤着自己的心室，再震颤着把血液泵出，流遍全身，一遍一遍机械地循环。
　　雨帘映在他无机质的眼里，像一串串断掉的丝线，勾勒出一整幅庞大但毫无意义的画面，世界落在他的眼里，他的眼中有一个世界，那他又是在哪，在自己的眼睛里，还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也许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象，像一缕幽魂飘荡于世，可是没有存在过，又怎么能够臆想。
　　Glock穿上风衣外套，戴上面具，顺手抄起倚在门边的雨伞，悄悄出了门。
　　夜色还深沉，四下里一片黑暗，整座城市似乎都在沉睡着，浑不在意那轻巧的雨滴落在柏油路面上砸出一个个看不见的深坑，时间悄然腐蚀着整座城市，也侵蚀着城市里的人，秒针时针分针争先恐后地一圈圈划过，连以为铭刻在心的东西也不知不觉中变得斑驳。
　　Glock撑着伞，慢慢地走着，鞋跟踩进薄薄的一层水膜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干净的裤脚。
　　他沿着街边走着，触目皆是嫩绿的银杏黯然抽泣，泪水拍打着伞面，落在耳中变成一阵阵的轰鸣，他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停下了，合起了聒噪的伞，撑在地上，抬手摘了面具。
　　雨水顺着他俊秀的脸庞滑下，打湿肩膀，打湿胸口，加深地面看不见的凹陷。
　　Glock长而浓密的睫毛不再卷翘，服帖地贴在眼下有些泛青的皮肤上，几乎显得有些扭曲。
　　冰凉的雨水温柔地流了满脸，不知从哪一滴开始沾染上温热的暖意。
　　Glock站在那，像脚下生了根，庞大的根系不断向地下伸展以寻求养分，却也把他牢牢困在原地，他像一条溺水的鱼，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维持呼吸。
　　他站了多久，雨就下了多久，好吧，其实还是雨下得更久。
　　忽略掉淋了雨依旧柔软的头发，他就像欧洲中世纪的绅士，以握着手杖沉思的姿态被刻成一尊俊美的雕像。
　　当天空泛起青白色，Glock才抹了把脸，复又撑起伞，慢慢地走回公寓。
　　打开门，估计林涵还没起床，他仔细地擦了擦还在滴水的伞，撑在阳台里，又一次进了浴室，湿透的衣服叠好搭在洗衣篮边缘，预计不久后会和睡袍并肩挂在晾衣室里。
　　水流温热，比雨水的温度高了太多，Glock冰凉的皮肤被冲得一片通红，他却像没有知觉一般。
　　用干燥的毛巾擦了头发，换上一套偏舒适的衣服，Glock烧了热水，准备冲一杯热可可。
　　水刚烧开，林涵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走出来，打着哈欠跟Glock说了句早，5：45分，今天应该是闹钟良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林涵视线飘到阳台上撑开的雨伞，又看了看窗外绵绵的雨，一脸困惑地看着Glock：“你早上出去过？”
　　Glock点头，拿了水壶放在桌上，拿出一袋热可可就要往杯子里倒，被林涵手疾眼快地拦下来，Glock被他抓住的手腕紧绷了一下，重新放松下来。
　　林涵一手拎着刚刚抢下来的热可可，一本正经地跟Glock说道：“热可可可以喝，但是早上不行，你的新陈代谢还没完全苏醒，总喝这个脂肪会堆积的。”说完看了看Glock的身材，莫名有点心虚，于是又补充道，“我买了燕麦，你坐着等一会儿，我去冲。”
　　Glock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于是十分配合地坐在桌边，看着林涵端过来两碗燕麦，又拿来一盒牛奶，然后拿来一罐蜂蜜。
　　Glock一脸空白地看着他，林涵终于在他对面坐定，把手里的汤匙分了一个放在Glock的碗里，解释道：“纯麦片不太好吃，你看看想加哪样，要都不喜欢的话，我再去买点芝麻粉什么的。”说完率先往自己的碗里加了几勺蜂蜜，轻轻搅拌着。
　　Glock默默地伸手拿了旁边的牛奶，一点点倒进自己的碗里。
　　林涵看着他的面具大概是因为过分严肃的表情——尤其是皱起来的眉毛——而显得和他的脸部轮廓不那么贴合起来，有点好奇他这样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生活的。
　　收拾好一切之后，林涵站在阳台里，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表情有点凝滞，自己居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搬新家居然忘了买伞。
　　看了一会儿，林涵转身问Glock：“Glock，你今天还出去吗？”
　　Glock侧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
　　林涵的十指不知什么时候绞在了一起，有些尴尬地说道：“能把伞借我一天吗？我下班回来就去买一把。”
　　Glock点了下头，然后站起身，从某件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走到林涵身边，给他指了指楼下停着的雷克萨斯LS，林涵一脸懵地顺着他的手指往楼下看去，然后赫然发现Glock递过来的是一把车钥匙。
　　刚刚入职的林涵赶紧受宠若惊地摆摆手，表示我单位还挺近的，不用这么麻烦了，那个，那我就把伞拿走了啊，谢谢啊，晚上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一直到林涵拿了伞出门，Glock握着车钥匙的手才放下，刚刚被拒绝后无意识发力的指尖还有一点泛白。
　　林涵握着几乎已经完全干燥了的伞，伞面上还有雨水轻飘飘的味道，算不上好闻可也不讨厌。
　　林涵再次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室友一定是个神奇的人，不过他并没有深入地想，因为他已经走到了大街上，走路时集中精力有助于减少交通事故的发生，林涵的潜意识这么告诉他道。
　　神奇的Glock继续一个人在家里看书、翻文件、洗衣服、晾衣服、发呆。
　　值得一提的是，Glock还是没忍住，服从习惯冲了杯热可可，反正早上已经过去了，而且他其实对脂肪堆积这种事情并不是很在意。
　　中午的时候，Glock打开冰箱看了很久，最后关上了冰箱门，烧了水冲了一碗燕麦，小心翼翼地加了两勺蜂蜜，合上盖子，想了想，又拧开加了两勺，默默地吃光了一整碗。
　　下午临近五点的时候，他其实有点饿了，不过只是随便喝了几口水自欺欺人，也或许是不愿意承认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期盼。
　　17：42分，林涵一手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两把伞回来了。
　　不同于Glock那把低调的黑伞，林涵新买的雨伞色彩之绚丽简直到了抢眼的地步，不过伞合着，看不清那彩色的背景衬托的是流星还是只是单纯的彩色烟雾。
　　Glock闻声向门口望去，忽然觉得可能像林涵这样，才是真切地活着，有满身的烟火气，还有真实可感的温度。
　　然后林涵放下手里的东西，刚要换鞋，忽然一拍脑门，留下一句哎呦，我这脑子，你等一会儿，我下去买菜，然后转身消失在了门口。
　　Glock在门内眨了眨眼，轻轻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