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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雨过天晴 ...

  •   天上下着雨。
      街道上湿漉漉的。
      咖啡厅凉棚外摆着几副桌椅,和你一样坐在室外的其他客人起身回到了屋内。你留在了原地,看雨点落进面前那条人来人往的河流中。
      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积了水,水面反射出两旁行色匆匆的人和砖瓦垒成的建筑。有人撑着黑色的雨伞走过水洼,溅起一朵王冠形状的花。一滴水飞到你的鞋面上,你从桌上拿起一张餐巾纸,想要低头去擦。
      另一双鞋出现在了你的眼前,一双熟悉的鞋。
      你还记得上次见到这双鞋的时候,你说自己再也不想见到他,一别就是十几年,如今再见到,竟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你抬头,看到了他。

      你没有想到你们会以这样的形式再次见面。
      席巴·揍敌客。
      他在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店员眼尖地发现了有位新来的客人,拿出菜单递到他的面前。席巴翻看菜单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眼角多了岁月的痕迹。他的神态更加凌厉,声音也更加低沉。
      他要了和你一样的咖啡,回过头来看你,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你想,他曾经没有这么圆滑的。他就像是一把被打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很容易就会将身边的人划伤,于是你们就会遍体鳞伤,心口滴着血,把刀尖对准彼此。
      也许是时间磨平了他的棱角,但是你也一样,以前你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坐在咖啡店里悠闲度日的样子。
      “好久不见。”他说。
      你点头,说:“好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
      短暂的寒暄后你们陷入了一阵沉默,雨声代替了话语,你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随手伸向口袋,掏出一包潮湿的香烟叼在嘴里,然后又拿出了打火机,捧着烟点燃。
      “什么时候?”他问。
      “嗯?”你抬眼看他,他示意着你嘴里叼着的烟。
      “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不知道,好久之前了吧。”你含混不清地答道,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当时的情景。你路过了一家店,排在你前面的客人买了几号香烟,你忽然心血来潮,对着店员说:给我拿一份同样的。那是你抽过最难抽的烟,后来你把剩下没抽完的一包都扔进了垃圾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周之后你又去买了。
      你用两只手指拿走口中的香烟,递给对面的人,他摇了摇头,你笑了。
      “哦,对,我都快忘记了。”你说,“你们这个行业,是不是不能沾上味道?”
      说着,你深深地吸了一口点燃的香烟,然后将烟雾吐在他的脸上。他并没有伸手挥走烟雾,甚至没有眨眼,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你,让你觉得有些无趣。
      “怎么想到要来找我?”你感觉自己的神经开始变得有些烦躁,于是问道。
      你想赶快把该办的事情办了,该了结的旧日恩怨也就这么了结。
      “只是路过。”他说。
      “哦?真的?”你不太相信,但是他没再说别的话,于是你决定配合他玩一下这个慈悲的游戏。你笑了一下,说:“听说你结婚了。”
      “嗯。”
      “家庭生活怎么样?符合你的期待吗?”
      “超出期待。”他察觉到了你语气中的一丝调侃,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当年死活不愿意进入家庭生活的人并不是我。”
      你愣了愣,自嘲地笑了一下,把烟头在潮湿的餐巾纸上按灭。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你摇了摇头,喃喃道,“是啊,我觉得你也不能怪我,当年那种情况,你怎可能让我再踏入同样的悲剧呢?”

      故人的出现带来了久远的回忆。那座闭塞的小岛再次回到了你的脑海中,你感觉自己好像闻到了大海的腥味。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但你曾经是某个不知名小国的唯一继承人。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什么叫政教合一,只觉得生活中那些诡异的仪式让你毛骨悚然。你还记得年幼的时候,那些看起来高不可攀的成年人在你面前会深深地鞠躬,甚至匍匐在地,你会看着他们的头顶,想着,你不喜欢这样。
      尤其是当他们一面恭敬,又一面将你束缚在砧板上任人鱼肉的时候。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想道,如果那些在职场和生活中给你脸色看的人都能毕恭毕敬地喊你一声“陛下”,把那些不满和怨言都塞进肚子里不要露出来一丝一毫,你并不介意多看看他们的头顶。
      也许这就叫成长吧,你想道。
      国家覆灭,有人买凶杀死了自己的血亲,一场混乱的反叛,最后两败俱伤,几乎无人幸存。年轻的你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那把被送来斩杀一切的利刃。席巴·揍敌客并没有将你一并杀死,你问他为什么,他说——
      “因为你不是目标人物。”
      你说:“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你要保护我离开这里。”
      他确实带你离开了,你第一次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和你自己那个充满了诡异仪式和邪恶行径的国家完全不同。但是当然,你的国家已经消亡,你并没有钱。但这也成了你赖在席巴身边的借口。
      年轻的杀手并不愿意带上一个拖油瓶,你想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毫无用处的。他需要你做什么?下毒?放火?诱捕猎物?无论是什么你都愿意去做,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只要你不必一个人去面对一整个陌生的世界。
      现在想来,关于外界的恐惧也是源自你内心的一种妄想。真正踏入社会之后,你才发现一切都是这么的按部就班,并没有你想得那么难,也没有那么可怕。你想,如果当时有人能告诉你这一点就好了。不过也许说了也没用,因为那个时候的你一定不会相信,你会觉得那个人是骗子。
      时间久了,你现在也已经记不起来是谁先下的手。应该是你,因为你那个时候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会肆无忌惮地抓住一切能平静内心的东西。而当年的你认定,那个冰冷的杀手就是浇灭火焰的唯一人选。你要用尽一切办法把他留在身边,而你成功了。
      你们在一起了。
      回想起来,你觉得席巴算是一个温柔的情人。倒不是说他动作很轻,因为真刀真枪动起来的时候,他反而是最可怕的那个。温柔的意思是他愿意顾及你的想法,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和后来你遇到的某些人比起来,席巴绝对算得上是在“好男人”的范畴内。但你不是一个“好女人”。所以你们争吵、撕咬,你毫无理由地对他发脾气。你有时想把一切都毁灭,有时又觉得自己能爱这世间的一切生灵。你觉得自己一定对席巴做了很多伤人的事情,但是具体是什么,你记不清了。
      一切都是因为你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在那个时候,你会把身边的一切都拉入深渊或者火海,那种无处发泄的怒火总在灼烧着你,你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对你,对世界。但回过头来看,可能只是青春期。
      在这充满单方面的争执和混乱的回忆中,你依稀记得席巴想要认真地对待你们的这段关系。但是你逃走了。
      说来奇怪,追求他的时候你觉得没了他自己可能就会当场死掉,抛弃他的时候却轻易得像是扔掉一件穿旧的衣服。
      那天凌晨你突然就决定要离开。你没收拾行李,只是躺在床上,清醒地盯着天花板,感受着身边男人的呼吸和体温。昨晚你们刚刚吵架又和好,经历了一场疯狂的性.爱,但是现在你打算不辞而别。
      他不应该和你在一起,你想道。
      你们不合适。
      你看着门口他的那双鞋,就摆在你的鞋旁边。
      身后突然响起了他的声音。
      “你要去哪?”
      你没有回头,说:“我要走了。”
      “不要来找我,”你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雨还在下。
      店员端来了席巴点的咖啡,他点头致意,但是没有去碰。
      “你不喝吗?凉了就不好喝了。”你问。
      “没关系。”他说。
      一阵沉默,你又点起了一支烟。
      “你也结婚了。”他说。
      “嗯。”
      “怎么样?”他把你的问题还给了你,“符合期待吗?”
      你吸了一口气,把香烟的烟雾吐进濛濛细雨中,看着它逐渐扩散,消失。
      “超出预期。”你回头,看向席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你好像听到席巴叹了一口气。
      “不,我不是在逗你,是说真的。”你喃喃道,看向街上匆匆来往的人们,“我比预想中更适应平庸的家庭生活,可以说我就是为此而生的。”
      席巴抬了抬眉头,不太相信的样子。
      “呵呵,”你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伸向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今天出门之前我还和我家那位说,记得去买超市的特价牛肉。他倒是挺开心,因为晚上女儿要回家吃饭,很难得,我们得做好准备。”
      “你女儿在外面住?”
      “在读大学。”
      “哪所大学?”
      你说了一个名字。
      “是个好地方。”席巴说。
      你表示赞同,想起来当年备考的时候自己反而比孩子还焦虑。忙这忙那的,现在想来甚至觉得挺有趣。你的孩子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你,但是你并不在意,你很爱她。

      你这辈子做过很多事情。你在街上卖过报刊杂志,去餐馆打工,晚上喝得烂醉倒在人行道上,醒来的时候在陌生的廉价酒店。你睡过各种各样的男人,老的,年轻的,光鲜亮丽的,卑微不堪的。有一次你睡了路边的一个流浪汉,他感动得哭了起来,事后你问自己:你的人生还能烂到什么地步呢?
      有一次,冬天,你喝了太多酒,酒吧里那群疯疯癫癫的人不知道给你的饮料里掺了什么东西,你出来就把胃袋吐了个精光。你觉得很热,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躺在雪地里,让冰冷的地面给自己降温。
      冰冷的,火热的。你想到了那个银发的杀手。
      天上在下大雪,理智告诉你可能会冻死在这里,但你反而觉得更热了。也许就会在这里结束,你想道,就在这个时候,你遇到了那个人,你未来的丈夫。
      他救下了你,把你从泥潭中拉了出来。他是个好得不得了的老好人,你总会对他的积极和乐观感到不可置信。你的生活开始变好,你开始变好,你们结婚了。你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结婚。你们有了孩子。你也以为自己绝对不会留下后代。
      但是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也许可以省略中间那部分,你想道。

      “你呢?家里有孩子吗?”你问席巴。
      “有五个。”
      “五个?!”你惊讶得烟灰都掉到了咖啡里,“儿子还是女儿?”
      “都是儿子。”席巴说。
      “天哪。”你摇了摇头,“还好我当初没嫁到你们家。”
      席巴不置可否。
      又是一阵沉默,你手中的烟烧到尽头,终于,你的目光从人群中回到席巴身上,问出了那句早就盘旋在你脑海中的话。
      “是谁买了我的命?”
      “抱歉,”他说,“客户信息不能外泄。”
      你笑出了声:“看在老情人的面子上,不能通融一下吗?”
      席巴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你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动,十分有趣。他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我理解,都是生意人。”你伸手,拍了拍他的手。“本来想,错过今晚的饭有点可惜,但我这辈子该做的事情也都做过了,没有什么遗憾。你要动手的话,麻烦做得像是自然死亡一点。我不想让他们太担心。”
      席巴的眼神动了动,那双猫一样的竖瞳看着你,小声说:“是当年的人。”
      “他们会对我的家人下手吗?”
      他摇了摇头:“目标是知晓内情的人。”
      “我可指着你了,如果我家人受到了威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席巴笑了:“好。”
      你平静地看着他。
      “动手吧。”你说,“不,等等,我再抽一根。”
      他无奈地看着你。
      你点燃烟,把气体吸进体内,你的肺可能早就已经千疮百孔,就算席巴不来你也没几年可活了吧?那个孩子总是想让你戒烟,但你说自己这么多年了,戒不掉的。你只是想抓住一些恒定不变的东西。
      忽然间,你呛到了什么东西,开始咳嗽,你咳得越来越凶,惊动了店员。“客人?客人,您还好吗?”但是没有用的,你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有人叫了救护车,但是你已经停止了呼吸。那个杀手早就消失在了潮湿阴雨中。你被运到医院,医生给你开了死亡证明。你是吸烟的时候呛死的,这个死因好笑得让你觉得可以拿出来讲一场脱口秀,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医院通知了你的家人,女儿和丈夫惊惶无措地站在你的遗体边上。有人在哭,哭得十分伤心。
      你的葬礼在不久后举行,许多人都来参加了。以前的同事、朋友,你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牵挂你。
      仪式结束后,大家回到自己的家中。但是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块墓地下并没有尸体。

      “你这样做没问题吗?不算是违反了什么职业准则吗?”
      等人都离开后,你站在空无一人的墓地中问道。
      银发的杀手鬼魅一般出现在了你的身边。
      “没人发现就不算。”
      “你可真是学坏了,揍敌客先生。”
      “某人教得好。”
      你忍不住笑出了声。
      “无论如何,多谢了。”你说。
      你们没有看向彼此。
      “不要太张扬。”他告诫道,“你还活着这件事,不要被发现。”
      “我知道。”
      你们在沉默中道别,和上次不同,这次你们不再需要语言。
      你拍了拍他的胸膛,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他目送你离开,随后也转身离去。
      天上,云层逐渐散开,一束阳光洒向地面,空气中还留着雨水的气息,但更多的是青草的香气。

      天晴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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