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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江城子(十三) ...

  •   他走后,榻上的桓微缓缓睁开了眼。

      颊上似仍残存着兄长的温度,她怔怔抬手拭去,一滴泪沿着脸颊滑落下来,浸指滚烫。一颗心如同浸在冰雪之中,同窗外覆压冬草的皑皑白霜一般冷。

      一月后,桓晏行禅让,改元淳祐。

      新朝草创,诸事繁忙。桓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去看望妹妹,但每逢有了什么奇珍异宝,必然是第一个送去她宫室的。这日分封宗室前夕,桓晏特意把她召进式乾殿来,将拟好的几个封号给她看:“阿微,你看这几个封号哪个更好?”

      他属意让她成为新朝最尊贵的女子,特许下最富庶的会稽郡作为她的汤沐邑。会稽是江左最富庶的地区,只有宗室王才可受封,却被他破例作为汤沐邑赐给了妹妹,只封号还未定下。桓微神色淡淡的:“这是都是身外之物,臣妹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一切但凭陛下做主即可。”

      “那要永宁这个封号可好?为兄希望你一世都平安喜乐……”

      “陛下做主便好。”

      桓晏这才感知了她的生疏冷漠,却只当是君臣之分所致。他温柔凝睇于她:“怎么了?阿微竟和哥哥如此生疏了。”

      哥哥?

      桓微听见这个称呼只觉得悲哀,眼中一酸,忍住了。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屈膝跪下,桓晏脸色大变,忙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她却坚持不肯起,低垂的眼眸中秋水泠泠:“臣妹听说陛下执了临贺郡太夫人和永嘉郡守夫人,敢问可是真的吗?”

      临贺郡太夫人是南齐朝廷赐给刘氏的封号,新朝初创,还未及废除。桓晏眸色微沉,她如何得知了此事?略微沉吟:“是有此事,但哥哥不曾为难她们……”

      “陛下不是许诺臣妹,绝不伤害谢氏的其他人么?”

      她语声中唯有伤心质问,桓晏脱口解释:“阿微,我并未想过伤害太夫人……只是,只是叛臣太过狡猾,藏匿国玺,我不得已而为之……”

      “我知陛下定有苦衷。可太夫人曾是我婆母,当年……是她保护了我没有把我叫出去。永嘉郡郡守夫人和阿狸待我也很好,陛下以他们为质,虽无伤害之意,底下的人却未必会意。陛下先放了她们,可好?”

      她双目盈露,一片乞求。桓晏心里却颇不是滋味:“我可以答应你。”

      “但你口口声声只唤我陛下却不肯以兄长相称,是不认我这个兄长了么?阿微,你当真要为了这些个外人伤我至此?”

      他眼中满是失望。

      她只好改口:“阿兄。”

      他这才露了些许温柔笑意,扶她起来,执了她的手柔情脉脉地道:“这就对了。你有什么要求告诉阿兄便是。阿兄会满足你的。”

      “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人,我希望你明白,九五至尊也好,昔年家中不受重视的庶子也好,无论哥哥是什么身份,都不会改变哥哥对你的心意。所以阿微,不要因我是君就疏远我好么?”

      桓微只觉得尴尬难言,低着眼,颔首不语。桓晏见她仍有些抵触他的亲近,只道她仍是在意君臣之分,温雅一笑,唤宫人取来锦缎加盖了印玺交予她:“我知你仍不肯信我。这样吧,刘氏等人由你来处置,我绝不过问。”

      竟是给了她一封加盖好玺印的空白的圣旨。

      桓微凝视着那道圣旨,久久都未能回过神。

      不管是出自什么样的目的,他对她的好是真的,只是她实在不能接受,素来风恬月朗、含霜履雪的兄长,竟会对自己存了那样的心思……

      天下虽大,而今,再无一处可容她置身了。

      她鼻翼微酸,再度行拜礼:“多谢陛下。”

      桓晏扶起她,见她眉目含泪仍是有些不安的样子,无奈笑笑,便要让她回去。桓微忽然道:“我知我今日这般会令哥哥难做,事关国家正统,便让我去吧。我会让他交出传国玺的。”

      “这件事岂能劳烦你?”桓晏下意识蹙眉,私心里,他并不愿意妹妹再见到那人。便道:“阿微且放心,玉玺我已取得。你不必去见他了。哥哥再不济,也还没有无能到要你相帮的地步。”

      她点点头,眸光流盼间盈盈袭上一层清泪,既如此,他也没有活在世上的必要了。她低声开口:“我想求兄长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他的命,须得是我的。让我去吧。四年了,这件事,须得有个了结。”

      桓晏一时怔住,不能置信。四年了,这才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提起那人,一开口便是要替他杀了他,却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他曾以为她会求他饶了那人性命,不曾想,她竟是求他让她去了结那人。看起来,似是把昔日的恩爱全然忘了。

      “可以么?”

      见他犹豫,她噙泪追问,泪落盈盈,风姿楚楚。桓晏微笑着凝视于她,欲伸手替她拭去:“阿微……你能忘记过去,哥哥真的很开心……”

      “那臣妹就不打扰陛下了。”

      她突然后退两步,避开他持着锦帕抚上来的手,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说着,也不顾他陡然僵住的脸色,袍袖漫卷,请旨告退。

      桓晏伸出去挽留的手僵在半空,神色沉如山雨欲来际排空阴霾。她却停下脚步,回过了脸来,眼中清波潋滟,盈然有泪。她轻声唤他:“哥哥。”

      桓晏直觉她今日有些反常,淡笑着问:“怎么了?”

      她轻轻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叫叫哥哥啊。”语声微微怅然,还携了丝稚女的娇意。待桓晏要追问,她已再度福身行礼,如一朵红云飘然远去了。

      桓晏的心像是被谁给攥住了一般,隐隐有些不安。但适逢属下有事相禀,便派了个小黄门去跟着,匆匆离开。

      他没有想到,这一眼,竟会是永别。

      桓微这一去便没再回来。期间也有她的消息传来,言她派人送了刘氏等人回会稽,如是而已。

      他真正接到她的死讯,是三日后在式乾殿中和桓旺手谈、顺带商议各宗王的分封事宜时,那先前派去的小黄门仓促跌了几个跟头滚到殿门跟前来,一叠声地哭,他浑身如遭霜雪所浸,形驰魄散,恍惚似是桓旺掀翻了珍珑嚎啕大哭着仓猝奔出,忽然间,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昏暗的牢室之中,她如一尾折翼的枯蝶倒在血泊之中,像是沉睡了一般,双眸轻闭,唇角恬静地上扬着,似含了抹满足的笑。胸前的衣襟大片大片染满了血,宛若一朵艳丽的深色的花。手边,却还躺着那根自尽所用的金簪。

      他曾在那紧锁的镜匣中看见过它,曾随她陪嫁到谢氏的婢女说,那是她新婚夜新婿送她的礼物。

      她终究是选择了和谢沂一起死,也不肯来求一求他。她甚至都不愿意试着来求他……

      “阿微……”

      他喃喃两声,泪水模糊了视线,踉跄两步奔进牢狱把人扶起,声声唤她名字,却都了无回应,颤抖着手去探她的脉搏,一瞬间,泪若山洪。

      “阿微……你醒醒……”

      “你看看哥哥……不要丢下哥哥一个人。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哥哥……”

      他泣声唤她名字,眼泪无休止地落下来,打在她尚且温热的脸颜上,顺着那苍白如玉瓷的下颌落入衣襟,晕开了些许沾染的血迹。就像是她还活着,在哥哥的怀抱之中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可他知道,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那轮曾照亮他人生的皎皎明月,也再不会升起。

      桓晏失声痛哭起来。如同骤失爱侣的白鹄凄厉哀号。天子之哀,山崩地坼。

      桓旺呆呆立在一旁,未尽的热泪僵滞在眼眶,背心冷汗一滴滴攀上来,手脚冰凉。

      他第一次意识到,兄长对于妹妹的感情,绝不止是兄妹之情那么简单。

      三日后小敛,桓晏将妹妹停灵在显阳殿,令天下举哀,辍朝三日。

      京中渐渐起了些风言风语——原本新帝不置后妃便已然违背常理,如今长公主破格以后礼停灵在历代中宫所居的显阳殿、新帝又为之辍朝、令天下守丧等事更是违背礼法,闻所未闻。但桓晏无动于衷,更将自己锁进了显阳殿闭门不出。

      于是流言更甚,王公黎庶纷纷议论天子家事。桓旺忍无可忍,直接闯入显阳殿中,质问兄长:

      “陛下如此违背法礼,究竟意欲何为?如今外面流言纷扰,说什么的都有,皎皎已经去了,您还这般……是想让她亡灵不安么?”

      空旷的宫殿内处处挂满了白幡,只在正中的位置设了一座水晶棺,下置寒冰,用来安置桓微的遗体。棺中红颜未老,玉貌依旧。桓旺看着棺中妹妹宛若沉睡的遗容,眼睛一酸,八尺男儿啪嗒掉下泪来,无声泪下。

      棺椁正对的彩绘云龙纹漆案上,素白的银光纸纷纷洒洒,一幅是江南稚女鸦发初覆额,一幅是豆蔻婷婷折花而笑,一幅又是龙凤花烛夜的轻扇掩红妆……桓晏手中朱笔未停,眉眼淡漠,腕上系了银铃的珠腕绳也随他动作玲玎轻响。

      桓旺愈加愤怒,一时忘记尊卑上前质问:“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能……!”

      他终于肯停笔,桃花般美丽的眸子里却尽是冷漠: “是我妹妹又如何?”

      “正因为她是我妹妹,她活着,我连亲口对她表露心思也不敢奢求。如今她去了,我连安安静静地在这里陪她几日也不行么?朕是天子,朕何错之有?!”

      桓旺彻底僵住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想起他昨日征调三千役夫为自己修皇陵的事。一时间,背心寒气突生,沿着脖颈一路攀升至了后脑勺,震惊地看着御案前的新皇。

      似是验证他心中所想,只见桓晏起身,踉跄行到棺椁边。他目光贪恋地停栖在桓微如生的容颜之上,低下|身,脸颜贴着棺木轻声喃喃: “生不能同衾,至少我们死后还可以在一起。万祀千龄,魂魄相依。”

      疯了,他真是疯了!

      殡以后礼还不够,竟还要合葬!桓旺头皮发麻,再不敢劝什么,哑然无声地行礼告退。

      停灵满七日后,新皇终于出了显阳殿,率领群臣前往东郊祭祀。桓旺寻了个机会率先返回台城,强行从显阳殿中抬走了棺椁,和事先收葬的妹夫遗体合葬于建康梅花山上谢氏的家族墓地。

      桓晏得知此事后雷霆震怒,即刻派遣羽林卫将他执入式乾殿里,冷清眉目里蕴着两道幽冷暗火: “江陵王!朕念及幼时皇太妃哺育之情对你一再容忍,你竟如此不知好歹,欺君罔上!”

      桓旺却半点不惧:“纵然有和离书,但尚未请两家族长商议判处和离,皎皎仍是谢家的妇人,理应同谢仪简合葬!我没有做错什么!倘若皇兄认为我错了,尽管治罪便是!”

      “但即使是治罪臣弟也要说!她如此敬重您,您却对她起了那样不堪的心思,不惜招致天下非议!难道,您就不怕她在九泉之下得知了会难过么?如今棺椁也已入土,陛下还是莫要强求、莫要令她泉下不安了!”

      “放肆!”

      心中那一点隐秘的心思被道破,桓晏勃然大怒,“桓旺!你是笃定朕不舍得杀了你是么?”

      正当两兄弟争执得不可开交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了小黄门战战兢兢的通报:“陛下……长公主生前的婢子求见,说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您……”

      “快命她进来!”

      宫门缓缓打开,洞入的华灿天光之中,采绿奉着一方镜匣缓缓走近。桓晏一看见那方镜匣便隐约明白了什么,一滴泪从眼眶滑落:“是她叫你来的?”

      采绿恭敬行礼,奉上镜匣:“起先奴并不知女郎打算,但她留了书文给奴,她说,她希望您能将她葬回荆州,和这个匣子葬在一起。

      竟是如此。

      他不肯死心,殷殷追问:“除此之外,她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么?”

      采绿摇头:“只有这一句。”

      空旷的大殿内一瞬间水泼尘止,鸦雀无声。游离入殿的天光云影融入他双目,渐渐化作了一层水雾。

      他接过那仍旧上锁的镜匣,一息之间,似用尽全身气力,颓然瘫坐在冰冷的水泥金砖上。却仍旧紧紧地抱着那匣子,和泪凄然浅笑。

      阿微,你可真狠心啊……你选择了和他同赴黄泉,却连一句话也吝惜留给哥哥么?

      “来人……”

      他似想起什么,颓然唤候于殿外的宫人:“寻把锤子来,把这匣子砸开……朕不信她没有话留下……我不信她没有话留给我!”

      “陛下!”

      桓旺忍无可忍。他难道是想把更多的人招进来、好窥探这桩皇家丑事么?!

      采绿轻轻叹口气:“这倒是不必。镜匣的钥匙,奴在博山炉里找到了。”

      钥匙在锁孔里一转,轻微的一声咔嚓,镜匣应声而开。于是桓晏终于得窥这镜匣的全部。

      里面依次存放着谢瑍昔年所用之物,却有一张张褪色的麻黄笺,藏在匣底的锦缎之下。上有娟秀字迹,如嘉木树庭、芙蓉低昂。昔年,曾有人提笔在笺上题下: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

      “终朝采其华,日暮不盈抱。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你竟如此深爱他么?阿微?

      两行泪倏地坠下,落在泛黄的书笺上,晕开陈年的墨迹。桓晏抱着那挪书笺,泣不成声。

      ……

      淳祐三年,帝暴崩于式乾殿,谥号宣。

  • 作者有话要说:  客从远方来等句:
    有客人从远地来,带给我一封信函.信中先说他常常想念着我,后面又说已经分离很久了.
    把信收藏在怀袖里,至今已过三年字迹仍不曾磨灭.我一心一意爱着你,只怕你不懂得这一切.
    ————————————
    本章诗词系引用汉乐府,非作者原创,以上翻译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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