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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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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执羽的座驾已经转弯驶入上海市区,此刻他正懒懒地歪在摇晃的后车厢里闭目养神,大脑却有如车轮滚滚,思维不见止息。
在南京的这些天神经就像上了弦,等会儿到了淞沪警备司令部出了轿车一样不得放松。程醉给过他选择的,留在南京或是回上海。他明知道南京的活儿跟着程醉好干,但上海那边更离不得。虽然明知回来了,台面上的暗底里的,不知道会有多少阴谋阳谋明枪暗弹候着。
组织需要他,他必须回来。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理由,因为他收到了十年前从上海寄出的一封信。
想到这里,他睁开眼睛,从表带里抽出特制的金丝边眼睛戴上,把那封信也从怀里掏出来反复默读。
这是父亲托南京的同僚转来的,说是前阵子整理老书房时发现的,可能对他有用。这信大概是人走了以后才寄到的,被哪个不晓事的仆人压在书房桌上经年。这回翻了出来,老人家大概是怕触目伤情,干脆就没拆封。
外观上看这是很平常的一封信,连纸带封套都泛了黄。但从内容上看,它是不同凡响的一篇绝情书。信上本没有多少字,他却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每一遍都看得很认真,认真到每一个字都映进了脑海里。
景扬: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半途而废。
景扬,你可恨我?我们曾经太过天真,把爱情当作信仰,用理想作赌注,要赌我们一生幸福,并用青春慷慨下注。
可是今天,我要退出这场赌局。
景扬,不要难过。世上女子千千万万,我不过沧海一粟。
曾经,我做过一个梦。梦中,你我还是十二岁的容颜。我手执长剑,与假想中的敌人虎视眈眈,忽然你挡在我面前,回头对我淡然微笑:眉央,何苦?
即使在梦中我也明白,你对我深怀的情和义。
十二岁的我们看到了最初的喜悦,却算不到最后的结局。
为红尘小爱而守望,在这乱世中真的没什么用处。
兵荒马乱的世代,如没有一番浴血厮杀,必不会还我们一片安宁详和,这么多年,虽不是历尽悲欢离合,但遇上的人与事,早让我了然。
景扬,我曾那么热烈地爱过你,即使几年来只能鸿雁传书,再无谋面。
世事变幻,阴晴莫定,眉央只能选择失去一位叫景扬的挚爱。
从此锦书难托。
而一路的风雨如晦,还在等我前行。
我知道,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始终对我青眼相加的只有你一人。
而这些都已足够。
希望来世,我们能再度相逢,共谱一曲高山流水知音赋。
爱你的眉央1919年秋
是她,是她的字迹。想不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她失踪前的心意。
闭上眼倒在椅背,任苦笑在唇边漫延。就是半途而废的爱,也不是给他的。
“特派员,我们到了。”司机回过头报告,把简执羽从不能自拔的哀伤里解脱出来,迅速用慵懒的神情掩去眼底最后一抹柔情。
“让大家看我手令,再准备下车。”他一边下令,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信像宝贝一样按原样折好,用两只手指拈着揣进信封套里,再收进贴身的衣袋里。整一整身上笔挺的西装,把手边的礼帽端端正正地扣在头上。
他就着后视镜看一眼自己,剑眉挺鼻,一双漂亮的单凤眼配上一副金丝边眼镜,懒洋洋的目光闪过一丝深不可测。
夜色中,三辆黑色的小车,无声无息地滑入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的驻地大院。
因为今天要迎接的是南京的特派员,所以上到周司令,下到伙房班头,统统都出来欢迎。孙承慕站在副官队列里,面色平静,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将一切摄入眼底。
三辆车在大院中整齐地并排停好,院子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地,谁都不敢出一口大气。
“欢迎特派员视察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
周司令从台阶上步下几步迎接,却半天不见车里有响动,心里一时也没了底。
听说这个特派员在南京政府是个“通天人物”,却不知此刻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辆一模一样的车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到底坐到了哪辆车上,会不会是嫌这欢迎仪式不够排场?
周司令忍下一口气,这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啊!南京方面去年把党务调查科升级为处级单位,任命许曾恩为主任。蒋委员长的亲信程醉直接管理着这个特别部门。其手下的老特务们在国民党内部见官可以大一级。他们持有的特工调查证(称作“PASS”),可以在任何地方为所欲为,甚至可以调动军警。眼前这一个,虽然驻上海特派员只是中校军衔,手中的权力可比他这个司令大多了。
院子里灯火通明,车子安安静静地停着光影里,欢迎的人群开始变得不知所措,人人眼底都写上了疑惑和不解。孙承慕双手叉在裤袋里,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在人群中目光平静地观察着院中的三辆车。
有些事情他不想明白,也想不明白,那就静观其变吧。
“砰!”地一声,忽然三辆车的门同时开了,各下来三个荷枪实弹的特务,在车头前并排站好,连成一线,让人看不清后面车里的动静,只听见一双皮鞋落在地上的清脆足音。
“周司令,永魁兄,久仰大名!”一声清清楚楚的招呼传过来,嗓音听起来温厚有磁性,带着一丝轻微喑哑,想必是一路疾驰回沪太辛苦了。
这一句话让周司令松了一口气:这个大人物总算是出来了。欢迎的人群里发出一片热烈的鼓掌声,个个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一睹特派员的风采。
前排的卫兵让开一条道,从右边第一辆车门边显出一个优雅的颀长身影,戴着藏青礼帽,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脚上一双纤尘不染的系带皮鞋,左手上握着一副白手套,右手自然下垂。高高瘦瘦不魁梧,却很有精神,眼神隐在帽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孙承慕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笑容更深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文质彬彬的特派员,这就是南京政府的“通天人物”?简直是个讲派头的公子哥儿。这跟想象中有多么巨大的反差啊,这个特派员看来有点意思!
“欢迎,欢迎特派员!”周司令腆着大肚子上前敬礼。
简执羽略略点头,手在帽沿上碰了碰,回敬了一个礼:“永魁兄客气了,小弟姓简,双名执羽,你叫我执羽就可以了。
周司令有些愣神,原来新来的特派员就是特情科原来的简副科长啊!听说这个人心狠手辣方面比杨霆剑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背景则更扑朔迷离。才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看来今后和特情科的合作要更加小心才是。
姓简?孙承慕也愣了愣,随即释然,天下姓简的多的去了,哪就那么巧!
“哈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执羽老弟,幸会幸会!”周司令哈哈一笑,伸出手去,“周司令,幸会幸会!”简执羽也伸出右手,两人紧紧地握在一起,还分外热情地摇了两摇。
“听说执羽老弟要来,为兄略备了点薄礼。”周司令示意孙承慕出列。
“周兄的心意我心领了,东西就不用呈上了吧?委员长教导我们……”简执羽委婉坚拒。笑话,杨霆剑就是前车之鉴,他周某人难道不知道?
“这礼收得收得!啊,孙副官,快呈上来!”周司令朝副官的队伍一挥手,孙承慕迅速出列,在简执羽和周司令的面前打开一幅卷轴。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九个字用的是浓墨正楷,字不大,却气宇不凡。简执羽暗抽一口冷气,好熟悉的笔迹!难道她真的在上海,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他在用余光看着字,却用正眼打量着孙承慕。孙承慕觉得那目光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危险的气息,令人不安的气息!强敌到来,临阵岂能不战而溃?他也冷冷地瞪回去。
目光交错,有如冰刀滑过冰面,刹那间霜花四溅!
简执羽接着他的冷眼,不怒反笑。这是真正的似是故人来,却已经各为其主,相见不相识了。跟这个人对上,比较麻烦。他居然开始烦恼。这对身经百战的他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奇怪感受,也因此对这个孙副官更为留意。
周司令似乎正在等评价,他旋即笑指着卷轴,笑问周司令:“永魁兄,这位是何人哪?这书法卷轴又是何意啊?”
“这位是我的机要秘书兼副官孙承慕。中校军衔,黄埔系高材生。”周司令得意洋洋地向特派员简要介绍了孙承慕,并推荐他的书法:“这书法卷轴也是他的作品,周某斗胆以此为见面礼赠与特派员,望不吝收下。”
“哎哟,原来是永魁兄的得力助手。这书法卷轴也着实见功力,孙副官真是才貌双全啊。这礼物我很喜欢,就大胆收下了!” 简执羽在礼帽下晃出一个笑影,语气中尽是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