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词》澄莒

1、第 1 章

　　一、
　　昭德年间，宣帝在烟笼画桥的小石潭洲邂逅美人卢氏，一朝宠幸纳入后宫，卢氏进宫六年后诞下一子，不到三岁便被立为太子，太子十岁那年，卢氏因巫蛊获罪，太子被废黜，终身幽禁栖流所，非诏不得出。
　　这个倒霉催的太子不是别人，就是我，景间。
　　我老子活着的时候对我老娘是宠的不能再宠，也怪我娘，非要跟一个死人较劲，做别人的替身有啥可委屈的，养尊处优十几年，把自己给养傻了。
　　也就是她儿子我，受她连累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栖流所，大半夜的还出来给她煎药。
　　我娘斜倚在床上，正能看见窗外的朦胧烟花，她咳了咳，哀哀的问我：“这是在庆贺什么？”
　　今天不是什么节庆的日子，外面的烟花是庆祝那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登基，我捧着药进屋，把我老娘扶起来，“景思走狗屎运，当皇上了。”
　　我娘“哦”了一声，不言语了。
　　我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她床头给她打扇，栖流所别的也还好，就是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我身强体健的还没什么，我娘素来体弱多病，这七年下来，身子都快熬干瘪了。
　　天际蒙蒙亮的时候，我娘突然睁开眼，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她眼角滑下一滴泪，声音嘶厉的同我道：“我不是……我不是……”
　　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后颈发凉。
　　我娘是柔弱到几近怯懦的人，极少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样。
　　“我……我不是……”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微阖着眼，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只缓缓与她道：“我知道你不是。”

　　二、
　　清晨时分，景思荣登大宝的第二天，我娘闭眼归西，跟她斗了半辈子的文贵妃荣为太后，很多年后我听说太后知道我娘死讯的时候，不仅没高兴，还叹了口气。
　　景思是个有良心的，大行封赏时把我从栖流所放出来，给我赐了爵位，放出京城。
　　踏出京城过了几年舒心日子的一个下午，我想我那个福薄命短的娘了。
　　十年后的一天，我在小镇上喝着小酒，听得景思驾崩，景思的胞弟景勋登基。
　　皇帝轮流做，照这情形发展，再过十年说不定我也能当一回。
　　然而景勋登基的过程并不顺利，据说是宣帝，也就是我老爹的遗诏给找着了。
　　当年景思在位的时候景勋没少跟他对着干，他死后留了一手，把咱爹的遗诏从犄角旮旯里扒拉了出来，就等自己蹬腿了再命人拿出来。
　　我估计景勋听到这出眼睛都得瞪傻了。
　　这几天隔壁州府的老爷们得空就来我府上串门，今天送点燕窝明天送点灵芝的，还有张罗着把女儿嫁给我。
　　我在家里待了十五天，什么好的坏的结果都想了个遍，就他妈跟做梦一样。
　　然后我就在朝中势力的暗流涌动生死角逐中，稀里糊涂的被推上皇位。

　　三、
　　我估摸着我二十七岁前对姑娘们没表现过极大的兴趣，大约就是那种不太好女色的正人君子。
　　我也不太好男色。
　　那我骨子里肯定就是不好色。
　　我那乌泱泱的后宫，有一大半就不是我倒腾来的，那个杨美人凭啥骂我好色？
　　骂就骂吧，她还到处说，到处宣传，搞得老子怎么怎么她了。
　　她这一宣传，有人就以为老子就好她这口，紧随风头给我献了个美人，模样就跟照着杨美人长的，但是性格没有杨美人软和。
　　这姑娘叫花月，说实话，她的风情还不及她这名字的一半。
　　我找了个时间去看她，她还给我摆脸色，后来打听了才知道，她早就有心上人了，她爹逼她进宫的，她也是好样的，有气不朝她爹撒，对我冷暴力。
　　有天走在御花园，远远看见杨美人和花月，简直像对双胞胎，眉眼几乎一模一样，我想过去跟她们打个招呼，结果花月一瞅见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好像我就很待见她一样。

　　四、
　　我登基五年来，蛋都没下一个。
　　我的大臣们不满意，如今当上皇后的杨美人约莫也感到了羞愧。
　　她四处张罗着给我找姑娘，恨不得我每月睡上个十七八个才解恨。
　　感觉身体被透支。
　　我歇下来的时候除了勤政殿办公，余下的时光就待在了皇后宫里。
　　在皇后身上我自觉是没怎么花心思的，打死没想到，她怀孕了。
　　皇后有孕后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大臣们还上奏折让我没事别朝皇后房里跑，有空的话就去宠幸妃子，生多多的孩子。
　　我他妈折子一拍，恨恨的说：“谁都别耽误我宠幸皇后。”
　　话说我那个得空就造谣的皇后事后听见这句话脸都绿了。

　　五、
　　皇后没挨过难产，去了。
　　虽然她生前总造我谣，可她走了，我心里不大好受。
　　她去世一年后，忌辰那天我喝多了酒，临幸了花月。
　　我特怕花月会想不开寻死，不过还好，花月跟没事人一样，早上给我煮了小米粥。
　　手艺跟皇后十成十的像。
　　我这才注意到，或许是进宫久了，她的赏玩喜好，甚至于仪态，都跟皇后极像。
　　那年御花园匆匆一瞥，我觉着花月除了和皇后的模样长得一样，其余一概不同，居然是个错误的理论。
　　花月就像已故去的皇后，有她在身边，就好像皇后仍活着。
　　后来我让花月养着皇后的孩子。
　　再后来，我封花月做了皇后。

　　六、
　　垂垂老矣的时候，总喜欢感怀过去。
　　不如我爹多福多子，我这辈子到底只得了一个孩子，他年岁渐长，我退位做了太上皇。
　　花月也老了。
　　入春以后，我带她去小石潭洲踏芳，与她说了我娘的故事。
　　花月浅笑，“后宫人情凉薄。”
　　我知人情凉薄。
　　我娘若不是太出风头便不会被扯进巫蛊案。
　　我的杨皇后也不会难产而死。
　　我非好色之人，一生宠妃只两个，这两人先后做了皇后，可是我并不爱杨皇后，我只喜欢花月。
　　我只是不想她成为第二个卢美人。

　　七、
　　花月去世前，如我娘当年一样，紧握着我的手。
　　她问我：“你有没有……有没有一刻……”
　　我答她：“有。”
　　花月诧异一瞬，哽咽起来。
　　我紧紧抱着她：“以前在边陲小镇有个大户人家，他家的小姐标致漂亮，有人就骑在墙头想看那姑娘到底多好看。”
　　花月的语气渐弱：“好看吗？”
　　“好看。”我感到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我吻着花月的额头，“恨不得日日带在身边，只看她一个。”
　　花月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原来是你。”
　　她探手摸着我的脸，再抚到我的鼻尖，气息越来越不稳，指尖微颤。
　　似有千言万语，只在不言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