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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甘提 ...

  •   甘提不知道自己出生时的名字。我当面问过她的。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睡觉,门口挂着的是发着幽幽绿光的夜石。我刚吃过午饭,从上面明亮的地方下到她那间阴暗的石洞,忍不住开始犯困。但我还是把她推醒了——来回使劲地推了十几次,她睡觉总是很熟,尤其是这个时辰——因为我要问她这个问题。甘提点了点头。她的嗓子肯定又疼又哑,每次预言后都是这样。我知道我不该再问别的,本来就不该打扰她睡觉,但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就因为你是个……?”
      甘提稍微耸了下肩,然后又点点头。她抬手把她长长的头发从脸颊上撩下去,抬头借着夜石的绿光看我。我不知道她能看出什么,但反正我是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为什么?”我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力知道自己的本名。甘提托着腮想了一下,又耸耸肩,往后挪了挪,在床上给我让出地方。我躺了上去,药草的味道比门口更浓了。那不是种很好闻的味道,但我已经习惯了。甘提很快就又睡着了,我本来也会睡过去,但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转头看着周围。
      甘提的石洞是最小、最深的一个,但同时也是石头最漂亮的地方。我不知道是不是甘提在上面涂了些什么特殊药粉,还是本来就这样,但它们看起来都平滑极了,而且你能在一片幽绿中看出各种不同的颜色。天花板是蓝的,从深蓝到浅蓝都有,我一直想知道被甘提用柜子挡住的那片石头到底是不是最浅的蓝色。然后石头就会是紫色,棕色,青色,摆了各种瓶罐的桌子那边是黑色,床这边则是红色——红色和幽绿配在一起很奇怪,但你就是能看出那是红色。还有一小片就是单纯的幽绿色,所以我猜那儿的石头原本是白色的。但我从没在其它地方见过任何白色的石头,所以我也没法肯定。
      我想挂日光石的时候这些石头的颜色会更清楚一些,但我从来都没见过这里挂日光石时候的样子。甘提大概只有预言的时候才会挂日光石,而她预言的时候我们谁也不许靠近这里。就算是下午我也是偷偷来的,大人们都说巫女会带来坏运气。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几乎每天都来,因为甘提一旦睡醒就会给我讲故事。
      今天她开始得比往常都晚,因为这次她的嗓子哑得特别厉害,平时喝的那种药水似乎也没有作用。但她终于还是开始了,虽然她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想讲。我觉得我可以告诉她今天算了,可是如果不讲故事她就会盯着桌面发呆,那时候的甘提总让我觉得有点糁人,也更像大人们所说的那个甘提。我以前趁她睡觉的时候去看过台面上的那一点,只是一小块不知道什么东西刻的画罢了,简单的三四笔。至于画的是什么,我一点概念都没有,不过有时候甘提故事里的东西会让我想到那幅画。所以我不想让她不讲故事。当然我也不一定非得呆在这里,可是我又没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大人们不喜欢让我呆在洞里,他们觉得我就应该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跑出去玩,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去过了。其他孩子总会去教堂,不管有别的多好玩的游戏,不管有谁表示反对,最后他们还是会去教堂,看谁敢冲到门口摸一下两边挂着的黑色毛皮再跑掉。无聊透了,但他们还是玩。我承认,我是不敢,那又怎么样?那总要好过万一被人抓住。而且,万一,长着那些毛皮的野兽会显灵在梦里包围你,不让你醒过来呢?它们已经死了那么久,久得连大人们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种野兽留下的。要是他们确实告诉我是沙豹,或者什么,都比这样不能确定要好得多。虽然有两三个摸过的孩子都说没有那回事,但大人们说过,这种事情很难讲。总之,他们的那些游戏吸引不了我,甘提的故事比较有趣。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等着甘提开始。虽然刚刚睡过觉,她看起来还是很累,声音也还是有点沙哑。但她一开始讲,我就忘记了这些。我的脑子里只剩下甘提的声音,她所描述的有鸟飞过的天空,有比人还高的树林——比人还高!还有像夜石一样温和的阳光。我还有八年才可以到地面上去,所以我还没亲眼见过太阳,但所有人都说阳光比起日光石来还要明亮十倍,比夏天时大人们刚打猎回来身上的沙兽皮还要热上二十倍。所以我不太相信甘提所讲的和夜石一样温和的阳光,但我很喜欢这个主意。因为这样她故事里的主人公就不用从头到脚都包满沙兽皮,也不用一直低头弯腰了。他完全可以站直身体,露着自己魁梧的身材,拿着世上最锋利最贵重的石剑,大吼一声冲上前去与怪物搏斗一番。怪物的体积会是沙兽的三十倍,比主人公还高——我插嘴说沙兽放大三十倍会很滑稽的,甘提说怪物和沙兽非常不一样,怪物的尾巴会又粗又长,一直拖到地上,稍微一扫就能扫死一窝沙兽。我试着在头脑里把沙兽的尾巴放长,但那看起来更怪异了。但我决定不再和甘提争论,好接着听下去。主人公杀死怪物的时候,它会流很多很多很多的血,比一个季度里我们能接到的雨水还多,把大地都染成了红色。
      “啊,那大地看起来大概就是这个颜色的!”我说,指向床边幽绿里泛红的石头。
      甘提摇摇头。她坐在床脚上,一边讲故事一边打坐,全身都绷紧着。“怎么可能。那是在地面上,又是白天。”
      “可是你说过阳光像夜石一样温和。”
      她撇了下左边的嘴角,对于甘提来说那就相当于笑。“阳光是金黄色的,傻孩子。非常灿烂的金黄色。”
      我不知道金黄色是什么感觉,但我没问。因为我觉得甘提也不知道——她一生从来没上地面去过。她简直都不怎么出这间石洞。就算我问了,她也只会编个答案给我。但我很想知道主人公打赢了没有。因为,和其他大人晚饭后偶尔给我们讲的故事不同,甘提并不总是让她的主人公赢。有的时候他们会死,然后故事就结束了。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实在太奇怪了,但甘提总是说这才是现实。好像她讲的不是故事似的。但后来我更喜欢她的讲法,因为我已经能猜出其他人讲的故事的结局了。
      甘提的故事还有一个特点,她会把细节讲得很清楚。如果主人公打赢了,他是怎么打赢的,他的石剑刺到了怪物的哪个部位,又是怎么刺到的。但当我问她主人公一开始是怎么遇到的怪物,他又怎么知道他今天会遇到怪物所以带上了最锋利的石剑,甘提却说她不知道。
      我说,“你编一下嘛。”
      “可我的故事不是编的。”甘提说。她听起来有点生气,因为同样的话她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说的话,全部都是——”
      她突然身体前倾,整个人都僵住了。我刚想问她怎么了,她的脸突然变白了,眼睛翻开了,张开嘴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开始说话。她的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就像她在呕吐。而她的声音……那不是她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像……我不知道像什么,可能是像我想象中黑色皮毛的野兽在梦里包围过来时会发出的咆哮声,只是更遥远,更尖利,里面还混杂着石头互相的摩擦碰撞声,而且显然是在说着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吓呆了,只能坐在那里看着她像死了又没死地往外呕吐着那种尖叫声。我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包围住了甘提,然后另外的人抱走了我,回到上层的石洞去。他们用沙兽皮裹住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出汗湿透了。我的耳朵里一直响着那种声音,到晚上我睡觉的时候都有。大人们讨论着该怎样去除我这回沾上的坏运气,是用阳光晒过三天三夜的沙兽皮驱赶掉厄运,还是用在秘道中一滴一滴收集到的污水以毒攻毒。我想问甘提怎么了,但他们提到她时语气都带着厌恶,我就没问。但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最年长的太岁嬷嬷叫我过去,问我去甘提那儿干什么。
      “听……听她讲故事。”我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地下。虽然我不是很想告诉她我是去听故事,但对太岁嬷嬷,你不能隐瞒任何事情。她知道所有人的本名。所有人。
      她悠悠叹了口气。“孩子,巫女的话是不能听的。不管什么话都一样。”
      我想问那为什么每次甘提预言的时候都会有九个大人去听,而且还会记下来,但我不敢。我只是低着头。太岁嬷嬷又问我是不是经常去,当时甘提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之类的问题。她似乎越问心情越沉重,问完以后坐在那儿沉默了一会。我终于鼓起勇气问甘提现在怎么样了。
      “孩子,”嬷嬷慢慢地说,“巫女的事不是你该问的。她也不值得你关心。你以后不要再去她那里了。不管她以前对你讲过什么故事,那都是不可相信的,你应该尽量把它们全忘掉。听见了吗?”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甘提的名字叫甘提,不是什么巫女。我也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婴儿,听到什么故事都能当成真的。我最生气的还是她的语气,好像甘提不是个人,而是沙兽什么的。但我只是低声说了句听见了,嬷嬷就放我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跟其他人一起出去玩,趁他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拐小道跑掉,又溜到了甘提那里,想看看她有事没有。但我还没拐进能看见她洞口的那条道,就听见那边有人在说话。我贴着石壁尽量溜到近一点的地方,踮着脚尖随时准备逃跑。听了一会,我听出有个男人问甘提她觉得这次的预言准确性有多少,好像要是真的就是件非常非常严重的事,可是他,还有其他很多人,都觉得预言的内容很荒谬。甘提一直没说话,等他催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糟透了,就像连着九天九夜都在给我讲故事,其中一口水都没喝过,相反还咽了一大口沙子一样。那个男人又说了一大堆,基本还是相同的内容,甘提没有回答。一阵沉默过后,他出来了,我差点就没躲开。等他的脚步声消失,我溜进了甘提的石洞。
      她坐在床边,正要躺上去。看见我,她皱起了眉,然后又放松了,但是摆摆手叫我出去。洞里有股有些刺鼻的味道,其它都和平时一样。我不理她的手势,坐到床头,帮她铺平底下的沙兽皮。我说,“甘提,昨天你是怎么了?”
      她做了个不明意义的手势,像是想那么着就打发我。夜石的光芒下,她的脸有种惨绿色。我固执地盯着她。她躺上床,看着我微微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你不该再来这里。”
      我又问了一遍:“昨天你是怎么了?”
      她疲倦地一笑,说:“预言。”
      我从没想过预言会是那个样子。我还以为甘提会闭着眼睛,和平时一样说话。我还以为她能控制预言的时间和内容。我想问的问题太多,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起。甘提用她深绿色的眼睛看着我,突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想叫她别讲,嗓子都成这样了什么的,但她已经开始了。
      这次的故事里没有主人公,没有怪兽,没有情节。这次的故事简直不能称作是个故事。甘提给我讲的是大海。她说大海是一片水,像大地一样广阔,比她的石洞还深,那么大的地方里全是水。她说大海是蓝色的,靠近陆地的时候水会扑上来,撞在岩石上开出白色的花朵。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是蓝绿色的,再远一些是蓝色,离得越远那蓝色越深,直到深得就像黑色,但它仍然是蓝的。她说海水会慢慢蔓延到岸上,又慢慢地退下去,如此反复,永不休止。她说海里住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它们没有腿,只有一种透明的叫鳍的东西,它们浮在水里,从来也不需要浮出海面。但是也有其他种类的动物,她说,有像蜘蛛那样八条腿的,也有像教堂中央的巨石那样的庞然大物,那种庞然大物和其他的动物不一样,它是需要浮上海面来呼吸的。它还会喷水和唱歌。她说海水的味道是咸的,就像我们出汗以后舔舔皮肤会尝到的那种味道。所以海水不能喝。我一直在想如果有那么多水我们能用上多少年啊,听到这个想法不由觉得很泄气:“那它还有什么用?”
      甘提撇了下嘴角:“没什么用。大海就是大海。”
      我还是觉得很难想象,但甘提继续描述着有关大海的一切,我就静静地听着。最后她突然说:“你想去看看吗?”
      “什么?”
      “大海。你想去看看吗?”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用她那深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嗯,我……”我不知道。“……想是想,可是……”
      “我知道怎么去。”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知道怎么去别的地方,大人们每个夏天都要寻找新的水源,有时候会走上很远很远的路,一连四五天不会回来。现在甘提却告诉我她知道怎么去找大海,一个有那么那么多不能喝的水的地方?“甘提……”
      “你不想去吗?”
      “你想让我去?”
      她点了点头。眼神几乎是祈求的。
      “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声音比讲故事以前更糟糕了。“因为预言。”
      我刚想问她是什么意思,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我还没来得及决定要不要藏起来,就进来了九个大人。是她每次预言时都会来的那九个。他们把我赶了出去,其他大人挨个把我训了一遍,禁止我再去她那里。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甘提。

      ☼

      一阵漫长的沉默。火焰在柴堆上蹦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但那只使这种无声显得更加寂静。绎晨看起来是望着火堆,但我不能确定他看见了什么。他有好半晌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打扰他。
      “我本想等上几天,等大人们不再那么注意我了的时候再溜回去看她。可是四天以后他们就来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但我们的大部分人都被烧死或者熏死了。有几个大人带着我和几个孩子走秘道逃走了,可是我们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后来……”他耸了下肩,“总之,简单地说,最后我就流落到东边来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甘提的预言,但我想应该差不多吧。”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袭击你们?既然你们那儿是一片沙漠,什么东西也没有。”我问。
      “也许是为了我们的石头,也许是为了别的……我不知道。”
      “为什么只有甘提一个人拥有那种……能力?”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不等我再问新的问题,他又说,“我想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知道。我已经离开那儿太久了,而且我那时只有七岁,现在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但我们现在正往那边走。到达那里的时候,也许我能为我想问的问题找出一些答案,也许不能。也许他的族人们现在还住在那里,也许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看了看他平静的目光,没再问下去。沉默和周边森林的黑暗一样无边无际。
      “你想去看大海吗?”我问。
      他转过头来看向我的方向。但我知道以他现在的视力,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的黑影。他微微扬起嘴角,笑意使他眼中的茫然略微减退了些。“想啊。”
      “等他们治好你,我们就去。”我说。
      他迟疑片刻,不想和我争论似的点了点头,转回头去望着火焰。寂静在风和火的声音背后逐渐舒展开黑色的翅膀,直到将一切都收在它温柔坚决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甘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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