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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精的一生 ...

  •   “喔喔喔!”一声浑长的鸡啼响起,唤来了天边一抹鱼肚白。一缕阳光欢快地跳进了院子,爬上窗口,轻轻躺在木桌上摊开的洁白的书页上。

      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天青色直,发髻上也系着同色方巾的青年男子正握着书卷,趴伏在破旧的木桌上。他眉清目秀,肤色白皙,两边鬓角各垂下一缕鸦青的发丝,更添一份风流,端是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只是此时他脸色灰败惨白,嘴唇干裂,透着一股衰弱之气。

      家徒四壁,屋里除了一桌一椅,一张床外竟无别物。阳光已经照了进来,但他仍浑然未觉。

      同样,他也没有看到,院子里那株花开得秾艳,沉甸甸压满枝头的如粉云的桃花,无风摇曳了起来,花瓣洒落,如同下了一场桃花雨。纷飞的花雨慢慢旋转,闭合,成了一个圆圆的花茧,內里不断有粉光闪现,只一息之间,层层花瓣突然向四周破开,散入空中,只留一位粉衣女子亭亭立于原地。

      粉衣女子微微抬手扶了扶发髻,芙蓉面上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潋滟生辉,有点新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就急急转身地走进了茅屋。

      “相公!相公!快醒醒,天都亮了。”女子走到子济旁边,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

      子济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他低下头看自己的衣服,穿的是深蓝滚边石青色长袍。他又缓缓环顾四周,仿佛在确认现在还是不是他的梦境。此刻他正身处一个雅致的书房,他刚才就是从趴着的黄花梨木长桌上醒过来的。长桌后是一个长长的条架,上面满满当当都是他翻阅过,背诵过的书本。拿起其中一本打开,书的空白处是他之前做的批注,这棱角分明,干净利落的字迹正是他的。

      走出书房,门口是一株开得绝艳的桃树,桃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荡,像是一场桃花雨。不一会儿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看上去柔软芬芳。

      这株树他也有印象,是他幼时随父亲上山打猎,从山上带下来的桃子,吃完了就把桃核埋在了这里。自他五岁开蒙起,如今已有十四载。

      一切都这样真实。

      而在梦里他是个家徒四壁、穷困潦倒的应试书生,父母双亡,茕茕独立,住的地方只是个破茅屋,他自己好像也病入膏肓,无钱医治。这个梦境很真实,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而他现在醒来明明已经娶了一位貌美贤妻,事事周全妥当,让他心无旁骛地读书。祖上也略有薄产,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呢?

      他正低头沉吟,妻子已经做好早饭端了过来。“相公,您近日连夜攻读,着实辛苦。妾今日特做了一份乳鸽粥,好好给您补一补。”

      听见妻子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压下纷繁的思绪,看着娇妻在圆桌前忙碌,窈窕婀娜的身姿如一株水柳,妙曼动人。他心里才有了一丝实感,埋怨自己竟胡思乱想,眼前的人如果不是真实的,他只是一个穷书生,又有什么可图的,难道是山里的精怪化形出来吸人精魄不成?

      想到这里,他哂笑,他苦学儒家经义十几载,圣人常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可笑自己还异想天开。

      用过早饭,他又在书房继续苦读,为即将到来的秋闱做准备。大部分内容其实他都能够倒背如流,只是他是认真执拗的性子,还没到时候就一刻也不肯松懈。他沉迷于书本,不知不觉大半日已经过去。

      期间妻子悄悄进来送了一次汤,没有出言打扰便莲步轻移,退了出去。转眼间已经窗外只能望见一抹斜阳了。

      耳边传来妻子桃氏的叫唤,“相公,晚饭妾身已经备好了,相公快移步堂厅用饭吧。知道相公紧张用功,读书自然是万般好的事,但是也要保重身体。您的病可刚好,要是再这样荒废吃喝,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桃氏温言软语的嗔怪里,是掩藏不住的关心和担忧。

      听到这些话,子济心里满是浓浓温情,妻子袅娜多情,处事平和,是父母逝世后最为关心他的人,他的贤内助。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努力把心里的不安压下,觉得这是他做梦醒来的后遗症。子济端坐在饭桌前,伸手握住妻子摆碗布菜的柔荑。“卿卿的心意我都明白,以后不会再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了。”

      “你,明白就好。妾身处后院,见识有限,可妾总是想着相公好的。”刚才还念叨的桃氏听到子济熨帖的话,立刻就柔软下来,一双美目脉脉含情,柔情似水。“好了,别忙活了,快坐下来用饭吧。”子济不舍妻子继续劳累,握住妻子的手,把她拉下来坐着一起用饭。

      接下来几天,子济静下心来,除了用功读书就是和妻子相处,与妻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过的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过日子。

      直到这天,子济练字的纸墨用完了,要走出村子到集市上买纸墨。用过早饭后,子济对妻子说自己要到今日的集市上买纸墨,顺便还能给妻子买件首饰。虽说他们家不缺米谷钱粮,但是妻子的打扮一向素净,除了绾发的发簪,从不见穿戴任何首饰,白白浪费这灿若春花的好相貌。

      子济有感于妻子日夜体贴入微的照顾,也心疼她穿戴简朴,有心想让妻子好好打扮自己。

      桃氏听闻,半点犹豫也无就点头答应了。“相公只管去便是,读书之事向来要紧,万万不可耽搁。妾身这就进屋给相公拿银子。”子济见妻子这么支持自己,自然也是高兴的。

      桃氏走进卧房不久,子济外面却听到了“砰!”一声,重物倒下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桃氏的痛呼。“哎哟!”

      子济心里一紧,急忙进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桃之华坐在地上,秀眉紧蹙,脸色发白,眼神痛苦,紧紧地咬住嘴唇,仿佛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同时右手紧紧握住右脚踝。旁边是一张翻倒的矮榻。

      子济连忙蹲下来,轻轻搬开桃氏的手,发现她的脚踝已经肿了。“娘子,你怎么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妾身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了。相公放心,妾无大碍。钱已经从柜子里拿出来了,相公还是早点进城买纸墨要紧。”桃氏脸色苍白,但还是舒展眉头,撑起笑来催促道。

      “纸墨不要紧,娘子你受伤了无人照看可如何是好?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你吧。等你好了我再去不迟。”子济心疼地把这个时候还关心自己读书事务的妻子搂进怀里,打断她的话。

      桃氏受伤的这些日子,子济对她关怀备至。亲自给她摆碗布桌,替她端茶递水。虽然没有纸墨,但也没有太过妨碍子济的用功。他在每天要练字的时候,就折一枝桃枝在桃树下的沙地里习字背诵,不肯荒费半点时间。

      这时候妻子总是搬来小矮凳坐在他身边,屈起膝盖,两手托腮撑在膝上,温柔爱恋的目光紧紧追着他,仿佛眼里只能看到他。子济一直在这样的目光下温习,却不会感到不自在。因为妻子的注视是细腻柔和的,像是初春润物无声的细雨,也像是头上飘飘摇摇的桃花。

      桃之华时刻关注着子济,只要看到子济停下来,就赶紧递上茶水,挣扎着要从凳子上站起来帮他擦汗。子济舍不得劳烦妻子,就来到她面前弯下腰,把脸伸到她手边。子济闭着眼睛,感受到妻子用沁凉柔滑的掌心托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拿着一方手帕轻轻地替他擦掉额头、脸颊、脖颈的汗水。

      子济从她小心翼翼的动作里,感受到的是妻子对自己的珍惜,这让他心里不由得暖洋洋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感觉到脸上的动作停了,他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妻子,抬手摘了树上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把花插在了妻子浓密如云的发鬓间,衬得妻子粉面生春,云鬓花颜。

      这段时间院子里的桃花越落越多,子济已经买回了纸墨,重新回书房温习。妻子的脚伤慢慢痊愈,但她的脸色却始终是苍白的,身体也好像有点虚弱。

      子济有点担心,不肯让她再忙碌。可桃之华不忍这些花瓣悄无声息地凋零,就不顾子济的劝阻,拿簸箕把掉下来的花瓣都收起来,笑着说要用桃花酿酒,等他秋闱归来为他庆贺。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桃树上的花早就掉光了,奇怪的是,往年都会在桃花开败后压满枝头的桃子,今年一个也没有。甚至原本茂郁的桃叶如今也稀疏得很,树上光秃秃的。子济觉得这着实怪异得很。但妻子却不以为意,笑着说不定明年就好了呢。

      转眼到了七月七,这一天桃之华一反常态地说晚上要出去逛逛。子济想也不想就同意了。过了节他就要进京,家里只有妻子一人守着操持家务,想到这里他就心怀愧疚。在这个有情人的日子里,他十分希望多陪着她。

      见子济答应了,桃之华这一天脸上都挂着笑,一扫之前的颓败之气,做什么事兴致勃勃。看到妻子这样高兴,子济只觉得做再多都愿意。

      晚上子济夫妻俩早早梳洗打扮完毕便满怀期待地出门了。桃之华这一回格外重视,很是郑重地打扮了一番。对桃花情有独钟的她连穿着也常常以桃为主。

      只见她身上穿着桃红交领桃花刺绣长袄,下着白底绣花百褶裙,湖蓝印花刺绣披帛。脸上浅浅上了一层粉,菱唇也抹了口脂,使她的脸色终于红润了起来,配上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更显得桃之华顾盼神飞,如斯美人,令人见之难忘。

      到了街市,到处都是结伴游玩的闺阁少女,手里都捧着一个盒子,说说笑笑地走过。还有像他们这样的年轻夫妻甜蜜出游,亲密无间地说话。路上有摊子在买巧果花瓜,子济亲自过去让摊主用摊子上唯一的桃子雕成了一朵桃花,捧到了之华的掌心。桃之华惊喜地看着子济,抿唇笑了,但眼里却水光闪闪,仿佛一眨眼就要落下泪来。

      子济见她如此情状,虽然不明所以,但生怕惹她哭出来,便连忙逗她说,“这就要哭啦?还和小孩子一样,羞也不羞?”

      桃之华果然破涕为笑,她笑着说,“妾只是觉得此刻真是太好了,但是又过得太快了,要是一直停在现在该多好。这样的日子便是让我当神仙也不肯换的。”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等我回来,我们就能一直相守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若我们能像鸳鸯一样携手同老,相伴终身,便是拿天上的神仙又怎么能换?”子济自以为发现了原因,原来妻子是舍不得他离开,毕竟之前他们从没有分别过这么久。

      桃之华吸吸鼻子,努力笑得更开心,“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惟愿妾与相公应如是。”

      “卿卿放心,吾此生绝不负你。”

      “妾相信相公!”

      两人走到了一座用线香搭建起来的,长四五米、宽约半米的香桥,栏杆上扎上五色线制成的花。在祭拜双星,祈求福祥之后,人们准备焚桥。

      桃之华捧着一路上舍不得吃的花果,看着香桥烧毁,突然转头对子济说,“相公,要是我们有朝一日也像牛郎织女这般被迫拆散,要是能每年见上一面,妾身愿意永远感激上苍的大恩大德。”

      “之华,不要胡思乱想,我此去少则两个多月,多则半年,但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乖乖等着,别怕。”子济有点心烦意乱,他觉得今晚的妻子不同往日,好像格外脆弱。他不顾周遭的路人,搂住妻子,细细安慰。

      “好,我不怕,相公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桃之华埋在子济怀里,紧紧搂住他,不让他看到自己眼里已经铺天盖地的悲伤。

      七夕过后没几日,子济便带着桃之华打点好的行装,与妻子依依惜别,上京去了。

      他满心觉得这一次是他寒窗十年后一展抱负的好机会。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多年的坚持和努力没有辜负他,他殿试上不卑不亢,面对当今亦能对答如流,文采斐然,又因为相貌出众,被钦点为探花郎。

      与状元打马游街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要赶回家去,想与妻子共同分享这个好消息。

      可是当他日夜兼程赶到家时,兴冲冲地打开门,正想喊一句“娘子,我回来了!”

      却发现原来开阔的青瓦房已经变回破败的茅草屋,院子里高大的桃树也已不见踪影,只有几个未开封的酒坛摆在那里,散发着醉人的清香。他如遭电击,怔怔地定在了原地,不敢出声。脸上的喜悦来不及全部展开就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如梦初醒。他仿佛知道了什么,一步步踏进院子,摇摇晃晃走到酒坛边,再也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子济的泪水浸到干燥的土地,在原本桃树生长的地方,有一颗嫩绿的小苗悄悄探出了头,仅有的两片叶子摇摇摆摆,好像在和子济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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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桃花精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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