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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风行(上) ...

  •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玉龙山的雪仿佛永远下不完,雪花如席铺天盖地袭来,厚厚盖了玉龙一身。玉龙静静地搁浅在云岭,悄然无声。终年如此寂寞,冰冷地连接天地,唯有那苦苦等待的冰山雪莲相伴。

      我是一尾从北方而来的雪狐,曾经欢天喜地地依偎在娘身边,以为有她的庇护便可以一直不愁不悲。娘说过的,世人、逃不过七情六欲,或喜或戚,是凡心。而妖性本无情,不必为此所扰,故能脱离尘世,修炼成仙。
      如今娘已捱完春秋千载,功德圆满,即将离去。

      她放不下我。
      我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因为我是个晚慧的孩子,其他雪狐十月便可爬行呼喊,而我却是迟到两岁。
      成仙?我故作轻松笑道,其实心里却万分惆怅,又不能表现——娘教过,修仙之人,什么都得放下方能有所正果。
      娘娥眉微蹙,摇头,随即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其实修仙途中总免不了红尘一劫,那恰恰是最难过的一劫。
      我听完,心中一动,可娘的□□已逐渐透明、轻盈。她似乎知道我的困惑,点头,竟绽出这十五年来头一个笑容。然后她如飞雪,零落到不知何方了。

      这一去,已经是两年,我却犹如度日如年。面对玉龙白茫茫的一片,我感觉越来越孤独。若只两个春秋便是这般难熬,这千年更教我如何去负荷!为此我讶然,修仙才刚开始而已,我怎可如此烦躁?
      整条玉龙山,莫说我族,便是草不落根处。本是修仙的绝佳宝地,却应了凡人那话,“水至清,则无鱼”。
      听风劲刮雪,心日夜下沉。

      娘将“火云珠”留给了我,这是颗能助我修行的珠,亦可使我在人狐间幻化。我手持它,无聊地端视着。原来妖与人,不过是这一颗珠子的区别。火光电石间,我瞥到悬崖上有一个黑点在移动。
      咦,怎么会有人闯入玉龙山?这般恶劣的雪山气候,渺无人烟才是不奇怪。

      莫非是来采撷雪莲的?这崖壁上的雪莲还差些时日便能幻化成人,现在去掐了无疑是枉了它的修行。我急急赶往雪莲处,未及其处,便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扑面而来,中间生气。
      好香。
      是什么可以这么香?这是不属于雪莲的香。那,是人类?我这才意识到是人。继而感到疑惑:不知何人如此胆大,冒死也敢闯入雪山——如此苦寒,凡人是耐不住的。

      娘曾说过,凡人生老病死,为延长那点可怜的寿命,便要寻求灵丹妙药,殊不知有些药反而是致命毒物。
      可笑。娘用这个词形容。
      然而我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这个人即将僵死,若不救他。抛却娘犹在耳边的警告,我义无反顾地回洞取火云珠。

      一路来北风怒号,似乎欲阻我所去的道路。
      而我无心不顾它,径直将“火云珠”置于其唇上。
      雪莲心甘情愿地躺在他掌心。
      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五官剔透、双眼紧闭,任天做被、地为铺将他包裹,表情何其安详,像是要回归一般。
      只是失去了血色。
      此刻,冰天雪地,万籁俱寂。
      我流下温热的泪,不知为什么。或许是风劲过强,刮伤了眼。
      娘,你曾说过人是丑陋的,与我们妖精无法媲美。可为什么,他惊若天人?“火云珠”一离体,我便同失力般还成人形,抵不住酷寒,蜷缩一旁。我静静地等待他体温回升。终于在感觉到他吐纳气息温暖起来后,御不住寒,冻昏过去……昏睡前分明听到他呢喃着我的名字:“雪。”

      我信宿命任谁也逃不掉。
      陷入昏迷,深沉热烈的梦境令人难以苏生。于我梦中的,还是无止境的白,冰柱滴落无可奈何的寂寞泪,留得雪莲一声空灵地喟叹。
      “唉。”我也跟着叹气,道出我有生以来除了“呜”会说的第一字。
      接着便醒了。

      睁眼看到的是人类的屋子,四四方方,没有娘说的那种华贵奢侈,只在旁简单整齐地摆了几个很高的架子,据说是书架。
      我拨开素纱帐,像往常般跳下来,完全忘却自己已不是狐形,结果双腿承不住力,便“嘭”地跌坐在地,直摔得两眼发黑。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位衣着青莲色男子环顾房中,与我对视。
      我因他突然进来吓了一跳。
      他倒不介意我的失礼,微微一笑,我便消释了惧怕,毫不犹豫搭上他伸出的手,忽然间有点眩晕。大胆地迎上他的温润的目光,心底泛起不小的牵动。
      他是那日的男子。
      毫无意识地,我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对外人笑。

      我没有了 “火云珠”的庇护,自然无法御严寒,连玉龙山腰也爬不上去。更何况我现在只是个“人”。
      此刻,我散了一头青丝,跪坐在门框上享受与雪山完全不同的景象。我下山以来,从未见过这般热烈的阳光,一时有些迷失了眼,泼泼洒洒的红还是青翠欲滴的绿,每处都无不闪耀着。
      太强烈,催人窒息,我愣是从清晨一直坐观至傍晚。

      夕阳呈现,张扬的万物总算变得柔和,他也两袖携香如飘然而至。
      墨般的秀发中空轻轻舞动,将他白皙瘦削的脸庞反衬得越加剔透。
      他端了药盏,轻声说,姑娘,你会好的。
      好?我不明白。虽然我能听懂人的话,可说不出一个字来,纵使天大的疑问也只能报以微笑。
      与他相视一笑,不小心跌进那对乌瞳里,是淡定自信,也是清澈的一汪幽潭。
      ——你对我有恩。他笑道,那一刻柔情似水。
      然而我觉得,他不是在看我。

      如他所说,几剂药下去,我能发音了。原来他所说的“治”便是这个意思。但我说话起来十分生涩,听者如闻丝竹,实际并不能明白我所指何意。
      惟有他明白。
      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我还学了走路,就像凡人口中的“女人”一般,轻踏着莲步,娉娉婷婷地在外走上一圈,却将路人的眼睛瞧直了。
      他摇摇头,脚步有意无意地迈大。
      我只好踩着素色绣鞋,深一步浅一步地跟在他后面,苍苔上有下没下的留出一行印,遇上湿滑处,险些摔倒。
      后来索性不跟了,停下匆忙的脚步,把赏起路边的景象。

      依依杨柳垂下千丝绦,微风拂来推动着绿丝,扰乱了平静的江水。江面缭绕着如烟如雾的氤氲气,带给青石板一阵凉意。姹紫嫣红开遍,含苞待放的牡丹缀在葱茏的灌木上。
      原来在玉龙山看不到的四季,我亦有看到的一天。
      是春天吗?我动情地问出口。
      那你说说什么是春天吧。他不知不觉已绕到我身后,乌眸凝视着我。
      这,如何形容?我愣了,找不到任何词语可用,只得悻悻摇头,说我不知道。

      呵。他轻轻地绽出一个笑容。
      但却深深地铭进我心底,刹那间有心底有点暖暖的。
      我便想到了,脱口而出:“是你的笑容。”
      旋即他笑得有些僵,一抹红晕从中淡出,意味深长地凝视过我后,伸出手来便欲抚我的头,然而又在半空中停下,尴尬地悬在那儿再没落下。

      他似乎不舍地将视线移开。
      “不对。”他低低叹气,留一个孤独的背影于我,“你愿意识字吗?”
      识字?这不是凡人都在做的事吗?我有点欣喜若狂,这是否意味着我可以和他一样了?紫霜毫在手中承、转,首先描绘出“秦昕”俩字。
      秦昕,他的名,也是我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算要忘记,恐怕也忘不了了。

      不多时日,我已抄顺了《诗三百》,秦昕见我如此勤奋的用功,感到诧异,轻哂道:“若那些士子有你这一半勤苦,这世间的疾苦也可免去一二。”
      “我不懂,”看着他竟然有种忧伤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抚上秦昕的发,“秦昕……”
      明显感到秦昕身体一震,随即他摇头:“罢。对了,你呢?”
      我?
      “没有名字吗?”
      我有点惊讶,那天他不是叫出我的名字了吗?怎么不记得了?我才想起娘说的,凡人的记忆很差的,总是遗忘一些东西——所以人情凉薄。
      于是我蘸着茶水,指尖轻轻划过朱红色的平头案:小雪。
      或许是我的错觉,他眼低闪过一丝惊讶。

      忘记留在他身旁的初衷,将在山下的一切习以为常。可那都是不对的,我心里知道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要找不到火云珠我就一天不得回玉龙。但一提及玉龙,我胸口就发闷,或许太受热闹人间的感染,现在闭眼回忆起玉龙的冷清寒冷,反而是一场无尽地噩梦。
      真不知当初是怎耐过来的。
      我开始找事做,学秦昕的模样:在月底下徘徊吟唱,在灯油灯下摇头晃脑地念书。

      “秦昕?你说那个秦昕?”东院女子娇笑起来,“是呀,可不就是大夫的那位?美。只是太老了。”
      聚在她家院子的众人纷纷点头。
      “可惜,不知是什么变故使他这年龄还未婚娶,不然倒的确是个美男子。”东院女子点头,摇着团扇,一对皓腕柔柔软软,团扇便不小心脱手而出,正巧落在我脚边。我拾起这扇子,递过去,她倒趁机打量了我一番。我尴尬地笑笑,对她的眼神感到不舒服。
      她却握着我的手不肯放,我明明将扇子还于她。她笑眯眯地反问,姑娘认为呢?
      “我?我认为什么?”我问道。
      “秦昕二十二了,你觉得算不算老?”她重复了一遍。
      我想了想说:“不老。”

      “那由姑娘‘嫁’予他如何?”那女子说道这里,银铃般笑起来,“好了,姑娘,您羞成这样了,我也不逗了。”说完她放开我的手。
      她这一闹,我感觉到脸上又有莫名的燥热。
      “‘嫁’?什么是‘嫁’?”我奇怪极了,追问道。

      “男欢女爱一种结果。”女子笑道,满目清冷。
      这下我看清了,原来她不是人,是附在人身上有五百年道行的狐狸精。因为只要仔细视之,就不难发现杏眼中闪烁着的狭长青光。
      三日后,官府闯入那院子,发现有十位年龄不等的青壮年男子猝死其中,尸体的腐臭引起了周围人们的怀疑。我知道那十名便是精尽人亡了,莫非她也想成仙?可是用这样的办法,只能是作孽。况且娘说过,自古来从未有精怪靠这样的法子成功列入仙班,不是中途被收服便是受天谴。
      然而男女之情是何?她那天并未再有任何交代。

      我始终无法忍受心中掖着这样一个疑问,终于问了秦昕。可秦昕什么也没说,只说,你总有天会明白的,但是不能由外人来教你。
      为什么?我不断追问。
      秦昕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轻吼道,小雪,你或许应该自己去试试?!

      秦昕又无端地添加了我一个困惑,他说,男女有别,小雪。
      为什么呢?我心里觉得奇怪,有别?那就是说——
      秦昕,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我咬着嘴唇,硬生生地憋出这句话。
      他先是一愣,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说。缓了半天才叹气,这次仍然欲抚我头,可我有意躲开了,眼前始泛起氤氲。看来我修行太少,连自己说的话都会伤害到自己。
      “我并没有不喜欢你,只是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能让人家流言飞语说了去,其实我,”话还未完,他又摇头,甩袖离去,“罢了。”

      心如刀绞,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发呆,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想起要追上去时却忘记要先打开门再出去,结果撞在门上不省人事。

      秦昕。梦里我唤他名字,可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眼前突然就呈现出那女子狰狞化狐的面目。
      不!我不想变成这样——可我的的确确是一只狐。

      我被惊醒,扶着上身起来,秦昕正支着头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似乎疲惫至极。我走下床来,轻手轻脚地绕到他对面,观望他熟睡的样子。
      一时间看痴了。
      他是那样如玉风姿、儒雅温润。是我所见过最清俊的男子。
      我忍不住将唇贴了上去,在他额上留下一记。随后略微有些心虚,转身欲离开,不料,袖子被拉住,我心中一惊,蓦地回首,脸便烧起来。
      他醒了!正带着淡淡的笑意盯着我。

      结秦晋之好,可是我们都没有高堂。他笑道。
      天父地母。我答道。
      好,你决定了吗?他满眼笑意。
      当然。
      那么就于我功成名就时吧。他坚定地说道。
      这天我为他梳发,如墨青丝瀑布般抛洒下,桃木梳轻轻地从顶滑到末端 他亦为我描一次眉,软毫染黛螺。
      小雪,这样可好?他指引我向铜镜看去。
      好。我还没来得及看便说道,直催他快赶去书塾。
      他咦了声,笑道,还没过门就却急着赶我走了。
      我霎时羞红了脸,支吾道,莫笑话。
      等他走远了,我才想起去铜镜。然而梳妆完毕,我却讶然了:的确很好,可为什么,竟有几分像那东院女子?难道……我心中一动,我在眉心处也添了一点朱砂。
      红袖添香,是人们说津津乐道的故事。
      秦昕,我耳畔还总是萦绕东院女子如银铃般的娇笑。正如你所说,我还没有过门,却每天为君绾发,这已令我心满意足,可每每进入这漫慢长夜,红妆总被我弄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止不住的心疼。而我的啜泣,你可曾听到?日里琴音止,又是多少次的停歌罢笑摧双蛾。
      然而我期待着我也能君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一天,那便是只要君日后记得有小雪这样一个名字就可以了……但我犯了凡人贪婪的毛病,这势必会遭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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