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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到荼蘼花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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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漫脱春衣浣酒红,江南二月最多风。徐徐江风,捎着料峭的春寒,浸透了溟蒙的水烟。伶人哀婉幽丽的曲音,亘久地徘徊在这无垠江面上。
重重雨雾中,一叶轻快的乌蓬从远处驶来,荡开这幽幽冽冽的冷清,驶向远方去——船主人的面容已然不真切了,只隐约瞧见一只细白素净的手,从船帘中探出,轻柔拨动这泛着涟漪的寂静。手腕上套着一只碧青水亮的玉镯子。
一
人都说,曲家女儿真好命,家中男儿凋敝,生意亏败到一贫如洗的地步竟还能寻得蒋督军这样的良配;
又有人说,蒋督军最是痴情,身份显赫也不忘少时玩伴、旧时婚约,现在两人琴瑟和鸣,更是教子有方——听闻那蒋家小少爷考入了城里最好的学堂。
于是全临江城的女人都对曲思吟又妒又羡。
而思吟,听到这样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应答。
她正仔细地,谨慎地,熨烫着一件水青色香云纱旗袍。旗袍的滚边已经不服帖,蝴蝶扣也落了色,可刺绣仍旧栩栩如生,色彩调和、精致鲜活,可见这旗袍原先是极好的。
蒋方迟从身后温柔地用双臂拢住她,宽厚温暖的怀抱叫她很踏实。
“这件旗袍,是我二十岁生辰的时候,兄长寻了全城最好的西洋裁缝给我量身裁做的。连这香云纱——也是他托人走了一个月水路从英国运回来。”她的眼神缱绻温柔,细细地抚摸着旗袍上的雕绣花纹。
蒋方迟并未立即答话,他将下巴搁在思吟肩上,头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叫你辛苦了。”他说,“我知你们感情原是极好的,只是后来——你也看见了,形势变了。他入了直系军,和我们就是对头,将来不是他死,就是他教我们活不下去了。”
他将思吟的身子揽过来面向自己,继续说道:“更何况那个时候你父亲和兄长并不允许我们俩成亲,我们盼了这么多年——为何他们忽然就不肯了呢?”
他轻叹了口气:“傻丫头,着实都是我的错,让你如今承受痛苦。他们不让你我往来也是为你好,若是如此,将来料理我的时候你也不必为我伤心了呢。”
思吟听闻,忙捂住他的嘴:“别胡说!”她有些嗔怒,“毒是我下的,你何必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思吟垂了眸,“我也没教他们痛苦,兄长走的时候面容很安详。”
“多谢你”蒋方迟重新拥住她,“因你兄长的逝世,直系那一派的实力大受打击。且加上有你父亲留下的资产,我打点各处的时候方便了许多。”他又说:“多谢你。”
二
思吟将头深深埋入方迟的胸膛,屋里一时沉寂了下去。阳光通过窗棂悄悄地向屋里探出头来。
良久,她忽而听得方迟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思吟什么时候可以放心我呢?
曲思吟忽然很诧异。
“那部分地图,”蒋方迟顿了顿,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我们成亲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放心交给我。”
思吟望着他温柔深邃的眼睛,一时间失了神。
“你是不是也和你父亲一样以为我贪图那张纸,才和你成了亲?”
她摇摇头,一时失言,最终咬了咬牙,说:“下午我回趟家拿给你。”
三
传言清政府被推翻后,最后一任统治者携大量奇珍异宝连夜出逃,将珍宝藏于某幽闭山林间,并将其藏处绘制成了一张地图,分成三份交给了他最信任的,最忠心的大臣。后来末代皇帝身陨,那三位大臣仓皇出逃,各奔前程。珍宝也从此下落不明。
四
蒋方迟要娶魏家的千金入门了,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在整个临江城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隔壁张太太告知曲思吟的时候,她正在做针线,红润年轻的脸唰一下灰暗下去。手上的针深深没入指尖,眼前整个天地都在急速旋转。
而那个真正的半老徐娘,抱手在一旁仔细着欣赏她的表情,暗暗坐实了心中的猜想。
曲思吟看着站在门口的蒋方迟,禁不住全身都在颤抖,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短短几天,男人就变了心。
“思吟”蒋方迟企图安慰她,步子上却丝毫不肯向前迈进,“我只是拼成那张地图,好完成我们两家祖辈的夙愿。你向来知道我的心意的。”
曲思吟觉得自己从心底到骨子里都冷了:“你娶我怕是也为了那张图”,她忽然感到了无尽的荒凉和悲哀。
蒋方迟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当初你信我才把地图给我不是吗,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谈谈。”长长的尾音忽地曲折在了长廊上。
乖巧的儿子在一旁偷偷拿眼瞟着熟悉又陌生的母亲,用手扣开了沙发的皮卷儿,心头惶惶地很不安。
可女人突然抬起头看他,嗤一声破涕笑了。
五
民国八年,蒋方迟年仅六岁的儿子在一天午后被恭恭敬敬地请进魏家,预备在婚礼上做花童。
五分钟后,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瞬间将这座气派豪迈的府邸夷为平地。
蒋方迟睚眦欲裂,可当他率兵攻进曲府的时候,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了。
或许孩子永远都想不通,母亲口中的机巧玩意怎会变成夺人性命的凶手
青蓑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江畔的伶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
曲思吟将手收回来,理理略微有些褶皱的旗袍,复又举起手腕上的镯子凝神端详着,
口中不自觉也跟着哼了起来:“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镯子里藏着一个陈旧的纸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