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3、湾如初月月如眉1

　　天授八年，山东烟台。

　　时值盛夏，沿海城镇就算在早晨也是相当炎热。烟台一带，因北面临海，却比其他地方清凉许多。

　　“呵……”一直窝在古榕树上的黑衣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手挠了挠被蚊子蛰红了好几处的脸，翻了个身继续睡觉。黑衣人已经在这座林子里睡了好几个时辰，一直从天方亮时睡到了现在。

　　那是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女子，头枕随身佩剑，脑袋下的那只手从头至尾一直握着佩剑剑鞘上的机簧，只需一弹指，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弹剑出鞘。

　　这是久经江湖之人才能养成的握剑习惯。

　　“希律律！”远处传来几声勒马声，一驾马车在离黑衣人十几丈外的岔道口停了下来。

　　那是一驾朱轮翠盖的八宝香车，两匹枣红马驾辕，青色的车盖边缘插着一面翠玉色的旗帜——一面绣着火红盛放的刺桐木，上栖展翅青鸾凤鸟，另一面则是一个仿佛要飞出旗面的“青”字——正是整个天下赫赫有名的青玉阁青鸾旗。

　　车夫座上的粗衣少年掏出怀里的地图看了看，又看了看面前岔口分出的三条路，面色为难。马车在原地踟躇几步，车夫身后的玉香帘子掀了起来，一个锦衣俏妆的丫头面带怒色地探出半个身子，叱道：“你又不识得路了？再这么下去，小姐要走几年才能到泉州府？少爷怎么会派你这种人来接小姐？”

　　“嘿嘿，萍儿姐姐息怒，”那粗衣麻布的少年憨厚地笑着，一连打揖，“不然再烦萍儿姐姐问问霍女侠，咱们这该走哪条？”

　　“女侠也是你叫的吗？南宫家怎么会养你这样的饭桶？”萍儿白了他一眼，愤愤地缩回马车里。

　　这驾青玉阁的马车里除了萍儿之外还坐了两个女人，分别着一黒一白，都蒙着面纱。其中袖上缠着一条通红长绳的黑衣女子此时正在假寐，白衣女子就是他们二人口中的小姐，南宫家的千金南宫文。

　　南宫文在车厢里听了萍儿和邓宝的话后，微笑着拨开车帘，稍稍靠近窗口，居然一抬眼，不偏不倚地便望见了十几丈外古榕树上午睡的黑衣人。

　　只看了一眼，窗帘便又被放下了。然后萍儿再探出身来在车夫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车夫点点头，扬鞭将马车赶向左手边的岔口。

　　马车过古榕树下时，车夫眼前一花，头顶便让人踩了一脚。他“哎呦”一声从车上栽下，耳边听见萍儿那大得可怕的尖叫声，抬头看得萍儿凭空飞出，下一刻就恰恰撞进他的怀里。

　　车夫被重重砸了一下，晕头转向地抬头，只见两道黑色人影从马车中飞出，一前一后，几个飞掠便双双消失在了林子深处。他还来不及惊叹“好快”，却见马车蓦地动了起来。却是马车内的南宫小姐自己执了缰绳，赶车追了上去。萍儿几乎惊破了胆，迭声叫着“小姐当心啊”，狼狈地追在马车后头。

　　×
　　×

　　黑衣女子在林间迅速飞掠，每七丈一借力。

　　寻常习武之人一跃之下二三丈已是极限，轻功高手五丈以内也必转力，然而这人步步足七丈，如履平地，速度惊人，这般轻功世所罕见。但更惊人的，是追在后头的黑衣人居然也是步步足七丈，始终与前面的人保持近三丈的距离。

　　原来，睡在树上的黑衣人在马车经过榕树时，蓦然闯入马车中，看来是想要劫持马车中的南宫小姐，却没想马车里还坐着一个功夫了得的蒙面女保镖。闯入者一击不成闪身便逃，女保镖立马追了出来。

　　这情形有些匪夷所思，劫人的光明正大不做任何掩饰，在后追赶的反而黑纱蒙面闷声不吭。

　　二人如此你追我跑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前面的黑衣人忽然慢下，略略回过头来。

　　那一瞬间，追赶的人蓦然一惊，仿佛有金玉撞击之声在耳边响起——那女子容貌极美，一张清瘦的瓜子脸，双眉浅淡，面容雪白，脸上数点蚊虫蛰咬的红印，长发高束起，一身墨色劲装在身，英气十足。

　　她一慢身形，为防有诈女保镖也一慢。在前的黑衣女子手中一柄玉色如水长剑当着她面门刺来，女保镖脚下一重下沉半身躲过当面之剑，重又跃起时黑衣女子离她又远了七八丈。

　　女保镖冷笑：“玉溪剑，天下兵器谱排名三十三，‘玉溪女侠’莫笑芙，江湖名人榜排名一十八，你在江湖中也算有偌大声名，居然还做拦路抢劫之事!”

　　“这便教人认出来了？”前头的黑衣女子这便是承认了女保镖所说不错，她嘿嘿一笑，“不是没抢着么？早知有‘一步千里’的独行镖霍殊作陪，姑奶奶就不碰这颗钉子了。既无损失，霍大镖主您就当没这件事，放过小女子又能如何？何必追得辛苦？”

　　莫笑芙言罢忽地身形一滞，被什么东西蓦然从半空拉了下来。她丝毫不乱，未落地前回手便是一剑朝自己脚上砍去，正砍向右脚足裸上绊住自己的一条红绳。

　　霍殊一挥手收绳再挥绳。方才她用来缚住莫笑芙的其实是一条九尺软长鞭，软鞭本无名，因其色泽鲜红，粗细恰如细绳，便有了“软红绳”的别号。

　　而莫笑芙一剑在斩到自己脚前却一折，平平向前削去，玉色剑影如波，直直指向近在咫尺的霍殊的脸。霍殊腰身向后一折，以绝可被称诡异的角度避开了这一剑。

　　好！莫笑芙心中一声喝彩，变削为斩，对着女保镖当头斩下！这一斩可以说是避无可避，便是你练有一等一的铁头功，也免不了脑壳破裂。

　　莫笑芙微勾唇角，似喜非喜一笑。她的剑即刻便要朝着霍殊斩下，然而面前的黑影却在那一刹散开了！

　　“‘一步千里’果然名不虚传，霍大镖主好快的身手。”莫笑芙称赞。她在片刻之间已经认了霍殊两次“好”，倒不是她想溜须拍马，而是出于真心赞叹，因她的脖子此时已被一条鲜红如血的长鞭绕住。

　　霍殊在她身后，一双眼里有着似笑非笑的神采：“玉溪女侠，你落网了。”

　　“我可以肯定，霍大镖主一定还没有失手过，”生死时刻，莫笑芙竟仍微有笑意，“遇上我就算你倒霉吧。”

　　话音未落霍殊眼前也是黑影一散，散去的样子和霍殊方才用出的一模一样！莫笑芙已从她鞭下绕到了她身后，一剑朝着霍殊的后颈直接刺去。霍殊矮身闪过，一手抓向黑衣女子腰部，对方却向上掠起，带起一股衣风，将她蒙面的黑纱震得晃荡不已。

　　霍殊一惊，下意识想按住面纱不让它飞起来，莫笑芙的剑已朝她脸上招呼来了！她横鞭一拦，没想玉剑居然第二次折身，绕过软红绳削向她的脖子，而她的鞭子眼见也要切过对方的右脸。

　　红影剑光中二人却仿佛见对方的眼里皆是一笑，然后侧身一错，一左一右错开。都是聪明人，在此生死关头，与其同归于尽，不如收手重来，于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齐罢手。

　　霍殊收绳回首，莫笑芙向前一跃，正落在南宫小姐驶来的马车上。霍殊霎时一惊，莫笑芙手中玉剑已经横在南宫文颈上：“霍女侠，你要再追来，顷刻间这娇滴滴的小姐就要横死剑下啦！”言罢哈哈大笑，抢了缰绳，仗着人质在手便扬长而去。

　　×
　　×

　　莫笑芙一脚将南宫文踢入车中后，执缰快奔数里才勒马停下。南宫文在车中早被她胡乱的驾车方式晃得厉害，车帘一开，便倚在车门呕吐起来。尚未回神，锋利的剑尖又点在她喉前，那黑衣女子道：“萧夫人，把那东西给我吧。”

　　南宫文一头雾水，却也不惧那剑，只道：“我不是什么萧夫人。”

　　莫笑芙皱眉，看她年岁尚小，又未扎妇人髻，确实不像自己要找的人，但为妨对方诡计，她伸指连点她胁下两穴。南宫文立时倒在车厢中，面容扭曲，似是难忍极大苦楚。

　　“我在这林子里等你半天，可不是为了施刑的，”她嘴里说着不为施刑，又伸手点她肋下两穴，“快些给我吧，你好少些皮肉痛。”

　　这两下让南宫文惊呼出声，顿时冷汗涔涔，却仍道：“你找错了人。”

　　莫笑芙眸中光亮微闪，倒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起了些敬佩之意。她这两手，便是习武大汉也要禁不住大叫求饶了，这位小姐却咬紧牙关不低头，光这分忍力便非常人能有。

　　于是她问：“你不是萧家二夫人苏凌？”

　　“我若是萧二夫人，如何能让你擒住？我姓南宫，”南宫文道，“玉溪女侠莫姑娘，你寻错人了。”

　　“原来我这般好认，”莫笑芙“啧啧”称奇，伸指解了她的穴道，“苏州南宫剑派的小姐吧？今日多有得罪，来日……”

　　“来日”两字方出，半空中“啪”地一声鞭响。莫笑芙已翻身闪过，身子蹿上树枝跃远，声音远远传来：“来日再来赔罪！”

　　赶至的霍殊扶起车内的南宫文，问：“阿文，没事吧？”

　　南宫文摇头道：“没事。你也不必追她了，她无甚恶意。”

　　“不追？”霍殊一声冷笑，“我此行便是为了抓她，岂能不追？”

　　闻言，南宫文讶然。霍殊道：“玉溪女侠莫笑芙，半年内连抢青玉阁独行人马一十七次，被列为青玉阁首号通缉犯。我已收了青玉阁总堂三千两银，必要将这匪徒抓到泉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天授八年，在楔子结束五年后，正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