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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李貞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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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城坊中的老柳古槐,在秋雨中纷纷落下青黄的叶子。
韦尚书坐在窗前望着纷飞细雨打湿了梅树的根,苔湿泥滑,已让梅树下出现了一摊摊坑洼。他披着一件玄灰鹤氅,一手垂在氅内丶一手扶在肩上,没有束髻,只裹着一块黑帕。
宗梅娘没有随侍,她知道丈夫不会无故告病退居於此,因此只在他唤她时才出现,并约束家人不准靠近。
自李千里离开西京後约莫半月,韦尚书便开始告病不出。尚书不在,诸事自然由侍郎说了算丶他手下的两位侍郎都是他的亲信,自然会明白他装病的意思。尚书不在吏部想把人塞到礼部来,自然也就更不会有异议……韦尚书眉尾一抖,他们暗喜在心,以为是没了绊脚石,却不知道,就是要引太子党人进来礼部,才好从他们的行动中,知道太子的意向。
韦尚书的表情失去了往常的嬉笑,生着深深法令纹的嘴角往下一拉,竟然瞬间变得冷肃。三十年来,他在官场上纵横来去丶无往不利,却没想到,太子那边竟然会出现一个跟他作风相近的人……那种被窥视丶被模仿的感觉,如蛆附骨一样黏腻难耐。
他想起昨日听见的消息,女皇拒绝李贞一的请见,一切诸事都交给太子,自己迁往主父的寝殿,闭门不出。并命人将上皇请到兴庆宫去,说是等禅位後再一起回来,这显然,又是断了韦党的重要奥援。
局势开始倒向太子,而太子身後那个始终深藏不露的谋士却更令韦尚书不安,他和身卧在席上,缓缓地闭上眼睛……
※※※
平静的西京城里,几个指标一样的大老,若不是告病就是只去应个卯就走,就连女皇上皇也都是推说身体微恙,避不见人。
唯有李贞一还在继续工作,他似乎对太子一党的小动作毫不在意,对於诸藩藉口要入京参加大典丶实则到处探水温的探子,也并不禁止。望着连绵多日的秋雨,他召来京兆尹。
「西京城里都好吗?」
「三日前已命人在西市池边堆起沙包,以防积水扰民。北城有些坊里的水道淤积,下官也早已命人好生整治疏浚,拉出去的淤泥都有几千斤了。」
「西京是朝廷的心脏,每年总是有几件水患,我不过是问问,贵署留心就好了。」李贞一和气地说,京兆尹诺诺称是,不久便退出,李贞一叫来庶仆:「让京畿道监察去查看京兆府是不是真的治水去了,再去都水监问一问京兆府有没有派人找他们合办此事,你过几日给我回话。」
庶仆去了,宣达李贞一的意思後,过几日又来报:「相公,京畿道监察说,京兆府治水倒是治了,但是治的很粗,而且只治北城不管南城。都水监则说京兆府那边让他们支援了一些工匠过去,并不知道做了什麽。」
李贞一点头,表情完全不惊讶,只说:「告诉都水监,京兆尹担心这次的工匠不够好,请都水监加派人手,务必好生协助整治,另外,让他们把这原话转达给京兆尹。」
庶仆去了,李贞一这才起身,缓缓揉着膝盖。心想,如此敲山震虎,这京兆尹若是还不知改弦更张,好好治理西京,那麽京畿道御史弹劾他,也不算是『不教而诛』了。
李贞一看向窗边,对於自己的工作环境,他只有一条规矩,是窗户必须大开丶窗纱十日一洗,他治下的官署也都必须门户大开。因此,当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中书令厅外的动静。
这一看,却见韦中丞被熊追似地奔入中书令厅的二门,迈门槛的时候还被门槛绊脚,顺势滚了一下,一抹脸又继续跑。李贞一的嘴角微微一抖,容许自己不笑出声来,随即一正脸色回到座位,在韦中丞入门时,端端正正地从奏章中抬起头来:「保泰?怎麽了,看你这一头的汗。」
「姑……姑父……那那……那杜杜君卿……履新之礼……便说……便说……」韦中丞一跪地一拱手就瘫倒在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李贞一没有急着逼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韦中丞喘过一口气,一连串说完:「要召回所有的监察御史,将察院改组,分出一半监察三省六部!」
李贞一闻言,只是缓缓点头:「如何监察?」
「分出六人设六察厅,六部郎官以上会议,就必须有御史在场,如果御史不克出席,则必须向御史台呈交会议记录,中书门下两省也依例而行。若是未通知御史便径行会议,可弹劾纠举。」韦中丞说完,忧心忡忡地说:「姑父,这个人事调动下去,势必是要投入至少十个监察,剩下五人怎麽监察天下?这实在是太乱来了!」
李贞一沉默不语,片刻後抬起头来:「我知道了。」
看着竟然又低头去处置公事的李贞一,韦中丞连忙问:「所以呢?姑父,我们要怎麽应对?」
「不是我们,是你。」李贞一瞟了他一眼。
「这……」
「总是这样缩在你爷背後,甚至还想拿你表弟当挡箭牌,要不要脸?你是女人吗?不对,好像连虞璇玑都比你敢出头,论勇不如妇人,你乾脆自宫做内侍,可以名正言顺地龟缩在後宫不要出来。」李贞一淡淡地说,手上不停:「这是你乌台阿家翁的事,该怎麽做,你自己去悟吧!」
「姑父……」韦中丞脸都绿了。
「对不住得很,姑父这回真要『辜负』了,快滚吧!」
把韦中丞赶走,李贞一心中升起一种『江月代代无穷已』的感叹,他本就防着杜君卿,虽然这一步也在他的预料中,只是本以为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他对自己一笑:「到底是老了。」
重整思绪後,他起身亲去东宫见太子。
「国老亲至东宫,真是稀奇。」太子说。
「近日季节变换,老臣毕竟老了,筋骨酸痛,想求殿下恩典,容老臣这两日告假休养,待旬假过後再回朝。」李贞一平静地说,并没有放过太子眸中闪过的惊喜之意,只装做不知,等太子同意後,径自回家。
牛车停在家门,家人们出迎,李贞一换下紫袍,先去查看小孙子的窗课,然後到幼子阿彭居住的花园里,看看他今天种了什麽花:「阿彭,你今天种了什麽?」
「红红花。」阿彭咧着嘴笑,指起一丛在红陶盆里的花。
「阿彭,这盆花,阿爷拿去给阿娘,好不好?」
「阿彭去!阿彭去。」
「好,我们一起去。」李贞一欣慰地点着头,亲自用葫芦舀起旁边水缸里的水,帮儿子洗手洗脸,拿出手巾给他擦了,顺便把他的头巾绑好:「我们走。」
阿彭把花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跟着李贞一来到後堂,父子两人脱了靴子,阿彭知道脏脏的袜子不能踩进去,所以坐在地上脱掉袜子,赤着脚走进去。李贞一接过他手中的花,放在後堂正间的一张大案上,案上放着韦夫人的灵位,父子二人一起低下头默祷,片刻後,李贞一才说:「夫人,我带阿彭来了。」
「阿娘,阿彭种花妳看,阿彭不坏坏,种多多花,阿爷喜欢,阿饶来,阿彭撵他读书,不同他玩。」阿彭一派纯真,依旧如娘亲在世时,那样天真地说着话。阿饶就是李贞一的小孙子,与小叔不同,阿饶聪明至极,读书过目不忘,个性却孤傲不群,连先生都看不起,却只愿意跟这个外人看着蠢笨痴傻的小叔一起玩,甚至常常因为隔壁的小孩骂阿彭是傻子而去跟人打架。
李贞一盘膝坐在旁边,看着幼子对着灵位说话,心中才又觉得充满力量,等阿彭说完了,带着换下的花出去,他才坐到灵位正前方,柔声说:「夫人,如果我这一生只能谢妳一件事,那一定会是谢谢妳生了阿彭。如果没有他,我恐怕就要变成一个连妳都看不起的人,因为有他,我才会记得,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往前走,要时时回头看顾他,只要看见他,我就会生出几分慈心,不计较那些朝中的闲言闲语,也连带着容忍昭夜那小子……那小子从前看着疲软,自从挑明了要与我决一雌雄,倒是长进不少。
「这阵子,我总觉得有些迷惘丶也有几分无力,我如此退让,会不会是纵容呢?会不会错失良机?又或者,大梁就算没有我,也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更好的未来,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想着斗垮昭夜?毕竟那杜君卿的才干,我也是知道的……
「昭夜选了杜君卿出来,这招真是高,连我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步几乎能让我甘心退让的好招。他与奉正,当年本来就都是官台主手下使过的人,他们两人个性相似丶能力也不相上下,在理念上却是一个想走体制内的改革丶一个想另辟天地。我甚至觉得,与其让我自己去做,还不如看他们两人怎麽做。就像今天杜君卿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决定要更动御史台的职务,这事虽大,却没有更动人事也没有变更制度下的组织,引起的反弹有限,却等於给三省扣上一条狗炼,让我们不得不走向御史台希望的路子,当然,这也一定是陛下希望的路。
「若是这样的御史台,就是太上三省,谁做了台主,谁就是三省之主。御史就不再只是消极地等着弹劾出错的官员,而是积极地指出官员应该要做什麽丶不该做什麽,这不就是解决了我与官台主多年来的挣扎与困惑吗?我应该等他改组成功後,夺回御史台主之位吗?也许,他们就是看准了这点丶看准了我对御史台还有眷恋丶对功名还有贪念,才赌我不会阻挡他们的改组吧?
「夫人,妳一定想对我说些什麽吧?一定想揪着耳朵数落我吧?若是如此,妳晚上就该出现在梦里才是,几十年夫妻,妳也真狠心,就连个面都不露?晃晃悠悠,这麽多年过去了,我又希望妳往生极乐,又希望妳常在身边,这样难以割舍,一定让妳觉得很婆妈吧?这种拖泥带水的感情,就该跟着妳一起埋到土中才是,无奈的是,我实在是舍不得呀……」
李贞一说完,拿起旁边的麈尾,掸了掸案,双手合十,低头默祷,浑然不觉时间飞逝……
「相公,东宫有人前来。」管家在门外低声说。
「谁?」
「崇昌郡主。」
李贞一低头微笑,命管家领她到後堂来,他看向灵位:「夫人,是妳引她来的吗?」
※※※
崇昌郡主随着管家向後堂去,她一方面是听说了李贞一告病的事,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另一方面,是这一阵子她有许多疑问,却始终没有答案。在深宫之中,她感觉自己十分孤独,也无法信任太子身边的谋臣,而李贞一这边至少让她感觉比较不疏远,她也想知道这个让主父花了一辈子羡慕的人是什麽样子。
当她踏入後堂时,一抬头便见一个木色丶无雕饰的灵位,前面放着一盆小小的丶却还活着的盆栽,不是平常那种剪下来的花,不禁讶异地看向李贞一。见他一身灰道袍,头上裹着玄帕,长髯整齐地垂在胸前,一双已经垂下的长目,此时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只是这样的打扮,与朝廷中紫袍玉带的样子比较起来,显得有些苍老了。
两人互相见礼,对坐在韦夫人灵前,李贞一突然一笑:「老臣这几日身上发懒,想倚老卖老装病,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郡主识破了。」
崇昌郡主一愣,尴尬地笑了笑:「我倒没想这麽多,只是想来看看国老,心中也有些疑问,想问问国老。」
「郡主请说。」
崇昌郡主沉吟片刻,不安地说:「我……我不知道,在这朝廷里该做什麽,国老,我真的可以成为一国之君吗?」
李贞一没有想到她会这麽直接,垂下眼睛想了想,才说:「开方要先诊脉,老臣不知郡主为何疑惑。」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国君的能力……这些日子以来,我观察皇祖母丶也观察我父,看得出来皇祖母身上有一些我父所没有的能力,她非常娴熟於朝廷的各种典章,只要看见政务,就能马上想到这该对应着什麽律令丶该交给谁去处置丶该如何批示。我本以为,这只是像任官时一样,只要时间长些丶能够熟练了就好,但是好像又不只如此……如果一国之君,只是循例而行就足够了,那这天下应该还会与从前一样,但是显然不是如此……」崇昌郡主紧皱眉头,非常羞愧地说:「如果不是缺乏经验,那我缺乏的是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李贞一似乎有些讶异,他问:「老臣以为,郡主当初没有遵循大行皇帝的意思以郡主的身分在朝活动,反而考取进士,是因为郡主对朝廷有一些想法,想从基层做起。既是如此,郡主怎麽会……」
「我对朝廷没有什麽想法……」崇昌郡主更是把头压得更低,似乎很难以启齿地说:「我只是想……只是想试着过一些不一样的生活……」
「郡主的意思是……想过个平凡人的生活?」李贞一十分敏锐地问,崇昌郡主几乎跳了起来,不安地看了李贞一一眼,才困难地点了头,随即闭上眼睛。她以为李贞一会像祖父那样叹气,但是李贞一却轻快地说:「这倒好了。」
「好了?」崇昌郡主困惑地睁开眼睛。
李贞一向她微笑,他的表情十分慈蔼和煦,令人心生亲近:「其实郡主不用如此烦恼,只要眼下不要参与政务太深,适当地关心一下朝廷就可以了。」
「可是……我是皇太孙哪……」崇昌郡主喃喃地说,目光游移:「真的可以不太管事吗?」
「郡主觉得,眼下的局势是什麽情形呢?」李贞一依然微笑。
崇昌郡主并不傻,她反问:「我知道我父与国老有些冲突,但是我不解的是,国老明知我父就是未来的国君,却又为何这般不肯相让?」
李贞一轻笑,拈着胡须,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想着什麽,半晌才又慢慢地打开,眼神有些悠远:「郡主知道大行皇帝与老臣第一任官是做什麽官吗?」
「县尉吗?」
「不是,我们都是校书郎……」李贞一摇头,嘴角含笑:「郡主也许觉得校书郎说穿了不过是书目小吏丶抄抄写写罢了,若是如此,为什麽校书郎却只有菁英中的菁英才能当得?郡主想过吗?」
崇昌郡主侧头一想,轻声说:「因为校书郎的职务清贵,身在皇城又可以多认识一些人吗?」
「是,也不是。」李贞一点头丶又摇头,原本看着有些飘渺的眼神瞬间凌厉,直直地看进崇昌郡主眸中:「在老臣以为,这是因为校书郎是一个不起眼丶不足以实现理想丶却又足以孕育理想的职位!当年,在别人忙着攀交情丶打关系的时候,老臣与大行皇帝则趁着下半晌的时间,看遍了弘文馆中能看的朝廷记录,我们每看完一些,就聚在一起,拿出自己做的摘要和结论,讨论为什麽当年的朝廷要决定此事丶决定那事。
「比如,为什麽开天年间有能力做出沿用至今的户籍与地土丈量?他们用了什麽方法?用了什麽样的人?所有足以影响大梁的重要决策,我们都掰开揉碎丶重新组合,没有一件事是我们不清楚的。然後我们一起把这些心得报告给陛下,换言之,在我们的时代还没来临之前,我们就已经研究了过去的时代,然後策划了我们的未来。
「这就是校书郎真正该做的事,校书郎是被当做未来的宰相在培养的,所以校书郎可以阅读大部分官员无法读到的东西。一个真正的校书郎,应该在走出弘文馆集贤殿的时候,就要走向自己的路。郡主在做校书郎的时候,做了些什麽呢?就拿郡主的同年来说,虞璇玑一开始就投入地方,其实秋霜是害了她,让她没有机会从朝廷的高度俯瞰过去的世代,但是她虽然没有这样的眼界,至少是凭着聪明跟运气与藩镇搏斗出一条生路,虽然差强人意,但是她如果能边走边看,未必不能成大器。
郡主与她不同,是有这个机会却没有把握。既然如此,郡主又何必对朝政过於认真?横竖太子还有其他儿女,只要太子登基後,郡主退下来,嫁个好男人也就是了,眼下只要稍稍关心,让陛下不致於对太子不满,也就足够了。」
崇昌郡主被他这一串话夯得七荤八素,她觉得很难堪,但是却又不能否认这是事实,她咬着唇,半晌才问:「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像皇祖母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君吗?」
「旁人也许会安慰郡主,说郡主仁慈和善,会是仁君……但是老臣不能这样说,这是害了郡主……」李贞一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忍,话语却如刀一般犀利,逼着崇昌郡主面对真实的自己:「郡主与陛下的个性不同,这倒不打紧,最重要的是,陛下虽然不愿意,却始终明白,她就是梁国。甚至在她还没有实权丶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亲政的时候,她就明白她是梁国。所以她任命大行皇帝与老臣替她搜集弘文馆的资料,为的就是要知道她自己的过去是什麽样子,然後就着现有的状况,去考虑未来的可能。陛下很务实丶却不认命,这就是六十年来虽然天步艰难,却依然能走下去的原因。」
「可是我也曾经学过律令典章丶我也学过诗书礼仪,如果只是要有国君的气度或者决心,假以时日,我未必不能做到!」崇昌郡主抗辩,她的手却在发抖,她说:「我只要……我只要把你们读过的东西都读过,我也可以做到。」
「郡主,关键在於,妳是为了什麽去读?陛下这麽做,是因为这是她的天职,或许更多是不得已。我们这麽做,是因为我们来自民间,看过许多大梁的弊端与不平,我们要改变这些事情。但是郡主,妳是为了什麽丶为了谁去做皇帝?」李贞一柔声说,他十分诚恳地倾着身子:「这是一条注定艰苦困顿而孤独的路,国君不是只有仁爱就够了,更多时候要刚强果敢丶甚至心狠手辣,即使有一日誉满天下,心中也会明白,这都是因为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郡主在没有准备丶也不了解的状况下,不应该被迫下这样的决心走下去。如果只是因为大行皇帝或者任何人的意愿而走,郡主一人痛苦之外,也会对大梁带来更大的负担,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清醒丶理智而坚定的皇帝……郡主如果深思後,觉得自己能够成为这样的人,老臣自当尽心辅佐。」
「我如果不是呢?」崇昌郡主抖着嗓音,目中已然含泪,只是强忍着不掉出来。
「那也不是坏事啊……」李贞一温柔地微笑,似乎很羡慕也很欣慰地说:「郡主就可以远离这一切,平静而安宁地生活,可以做一切妳想做的事,不会有人拦阻丶也不会有人牵绊,郡主要做的,就是找个能够与郡主携手共游天下的男人,一个能够呵护郡主丶保护郡主的人……」
「可是……」崇昌郡主的心绪已经完全被李贞一的话打乱,李贞一的话语像魔咒,一边勾勒着令人向往的未来,却又一边残酷地提醒着她那些可怕的未来,但是最可怕的,却是她对自己的怀疑。
「郡主对秋霜有一些牵挂,老臣是过来人,非常明白这样的心情,但是他比老臣有更多不满,有更多想改变的事。他就算没有娶虞璇玑,而高攀了郡主,也必然为郡主带来无止尽的痛苦与折磨,郡主需要的不是像秋霜那样的高官,而是一个无欲无求丶天性纯真的人……」李贞一深深地看着崇昌郡主,那温柔和蔼的眼神,让崇昌郡主觉得好像看到了幼时才会看到的祖父,那时的祖父并未要求她成为继承人,所以只希望她能够好好地过完一生,她眼中滚出泪来:「郡主是个很好的孩子,纯真而善良,不该在朝廷这个染缸里泡脏了……郡主啊……妳应该有一个更单纯丶更宽广的人生才是啊……」
「我真的可以有这样的人生吗?」崇昌郡主哭着说,她膝行两步,握着李贞一的手臂:「我讨厌皇宫丶我讨厌这些斗争,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但是为什麽他们都要逼我成为陛下呢?我不想像陛下那样,连与自己的丈夫孩子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家人不是应该是最亲的人吗?应该要彼此关心丶要为对方着想不是吗?为什麽到最後我们这一家都在伤害对方呢?我恨自己出生在宫里……国老......你帮我!请你帮我逃离这个地方……」
说到最後,崇昌郡主竟然抱着李贞一大哭起来,李贞一缓缓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地安慰着,就像他照顾阿彭那样有耐心:「我会帮助妳的……好孩子,不要难过,我会帮助妳的......只要再忍一阵子,过了就好了……」
崇昌郡主好不容易收了泪,李贞一徐徐地告诉了她一些话,她一一应了,李贞一说:「陛下不会禁止妳与我们来往,她会以为妳正在拉拢我们,对她来说,这也是太子的一种手段,毕竟在政治场上,如果不能歼灭对方,让对方成为另一股助力也不是坏事。我们要做的,只是挺过这一阵子,让太子与陛下放心,等到太子登基後,妳就可以逐渐退出朝廷,对太子而言,只要他登基後,是妳或者其他人做太子,就都没有关系了。」
崇昌郡主心中虽然隐隐不安,但是李贞一的才干举朝皆知,而她也明白自己可能不是做皇帝的料,横竖他们只是想藉她的名头,在太子面前保住声势而已……她点头,轻声说:「好。」
李贞一欣慰地点头,又说了些话,崇昌郡主便辞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李贞一一方面觉得这场病没有白装丶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这样利用一个小女孩实在很不道德,他看向韦夫人的灵位,自嘲地冷笑着:「夫人,我真是个卑鄙的男人……活到这个岁数,还在干这种下作的事……还好妳再也看不见了……要不然,我可能也做不到这一步……」
随後,李贞一命人把韦尚书叫来,将事情始末一说,韦尚书摸着鼻子:「姊夫,你这样暗算郡主,不怕老流氓找你算帐?」
「是她找上门来的,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韦尚书总是筹备着两条以上的退路,所以他怀疑地说:「是这麽说没错,只是以她的慈仁和善,如果能够锻炼一下,未必不能成为仁君,对我们的大业,也不是没有促动的可能,有必要这样摧毁她成为皇帝的自觉吗?」
「我们的大业,若是像你这样三心两意可办不成……出山以来,我大概是老了丶钝了,也更顾及自己,所以有些事情拖泥带水丶总留了个後路……但是今天,我倒是清醒了……」李贞一悠悠地说。
韦尚书自然也感觉到姊夫不太一样,连忙问:「这话怎麽说?」
「起初的热情啊……今天我与郡主谈起从前,我就想到当初与令渠一起在弘文馆的日子,那时,我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然後我又想到他去世前,那种锐气尽失丶坐困愁城的模样……那就是三心两意吧?因为牵挂着儿孙丶牵挂着陛下,只好牺牲自己,最後是两头空。」李贞一皱着眉,眸中有些悲伤,随即又亮了起来:「我想起了我当初的样子,那时我虽然想做,却害怕承担责任,如今我背负着所有的责任,却不敢做?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当时,我想要打造一个让人得以自由的时代,想让天下没有任何的藩离枷锁,没有藩镇间的堡垒关塞丶没有河北没有关中,让国力不再消耗於无谓的内斗。但是,我却虚掷了大半光阴在内斗上丶在御史台上……我很厌倦这种日子,想要早点结束了。」
「你不等一等吗?我们还没办法完全摸清太子的底啊!」韦尚书劝说。
李贞一看向夫人灵前的盆栽,声音也变得有力许多:「等是要等的,但是这回,我可懒得用那些水磨功夫了……」
韦尚书的脸色一白,他严肃地说:「姊夫,你知道你这决心一下,那就是腥风血雨,你不怕吗?」
「要是见血就晕,还配做国相吗?」李贞一说。
他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目光闪闪发亮,原先那种老态龙锺的神情一扫而空,韦尚书坐在他身前,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时光倒转,回到了十年前丶韦夫人活着时的样子。
「十一郎啊……」李贞一唤了一声。
韦尚书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嗯?」
「知道你姊姊当初是怎麽迷上我的吗?」
韦尚书闻言一垮脸,忍不住说:「都那麽老了,可以不要这样臭美吗?」
李贞一置若罔闻,回忆着说:「新婚之时,她对我说,是因为她看见我有一回喝醉了,抓着她的手说了我的抱负……你那个从来不称赞我的姊姊,竟然会说出『英姿勃发』这种话,你能相信吗?」
「切……真是见鬼了……」
「是啊……见鬼了……她称赞我的时候,我都怀疑她眼里看的真的是我吗?真的是她一直挑剔的臭小子吗?她的神色,就是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心跳啊!」李贞一似乎整个沉浸在回忆里。
「呃……」韦尚书很不习惯李贞一跟他分享这些心事。
「我想在我死之後,还能看见她的那个表情。」李贞一话锋一转,挺直了身子:「在我有生之年,我也想撕开身上这些束缚,做我真正想做的事丶做真正的李贞一。」
韦尚书没有说话,只是担心地皱紧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