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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曲江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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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璇玑大醉了一场。
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远远地,传来了金钲响声,一声声,铿锵刺耳,她以被蒙头想盖住钲声,但是钻在被中却将自己身上酒气闻得一清二楚,只好又探出头来,春娘似乎还没为她点上油灯,房中显得有些昏暗,她没洗脸梳妆,眼睛也雾茫茫地看不清楚。
「啊……」虞璇玑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想事就得脑子混沌得像一锅刚凝固的漉酪,搅不太动「好久没喝得这么醉了……」
虞璇玑撑起身来,箕坐在榻上,楞楞地抓抓头,嗯……还好,出门时梳的椎髻还没散,她用力在头上敲了两下,又打了个呵欠,才稍稍觉得清醒了些。
到底为什么喝成这个熊样?她抱着头仔细想了半刻钟……
「啊!去看投卷!」
※※※
十月的西京近郊,可说是林枯叶尽,春日时挤满游春人潮的曲江池,此时也寂寞了许多,偌大的池上,只有几丛寥落的莲茎,水面浮着不知何处漂来的红叶枯木,池畔垂柳也只剩柳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空中挥舞。如茵碧草、郁郁长林此时一派萧索,褐色的地上覆着厚厚一层赭黄的落叶,夏虫秋蝉埋在其中,踩上去就嘎扎嘎扎响。
虞璇玑驾着一匹暂时代步的羸马和一壶小酒,来赏京师难得的寂寥。
西京有百万居民,其中流内流外的文武官吏合计至少有三万,加上皇族、前来应试的士人与守选的官员,人数当不下四万,再加上文武官吏的家族仆役,少说也有十万之众,换言之,在西京,十人中就有一人与官府有关系。因此,居西京不易之处不只开销而已,应付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才更叫人头大。
这几日来京,刚往礼部报名,没几天礼部就派了人来核对出身、籍贯、家世背景跟居住地。礼部的人前脚刚走,后脚马上来了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指名要拜会『虞官人』。
「请问足下是?」虞璇玑问。
「小人是西市刘七进士团的肆长刘劳新,闻虞官人报考今科,特来为官人效犬马之劳,官人之事,小人必尽力尽心。」刘劳新拱手说,一张团脸上嵌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起来很是富态,他递上一份红绫为面的册子「此是小人窃为官人所拟日程,愿官人早登龙门。」
好长的耳朵、好快的手脚……虞璇玑心想,进士团是专门代办进士及第者一切所需的店肆,从代办筵席、打理行头、喝道净街都一手包办,甚至号称只要花得起钱,还能在考试之前,代客四处宣传以助长文名。西京眼下大约有十余个进士团,一团每回只照顾两三位进士就足够海捞一票,平日也代办州试、书判拔萃科、明经科、博学鸿辞……等其它考试登科者的事务。不过,即使是进士团也有个三六九等,能够照顾头二三名进士的,不但能收取较高的费用,还能做出口碑来,为几任前顾客牵线也是常听说的,因此,进士团还比考官们更积极去找素有文名的人,赶紧地登门拜访,好使考生对自己的进士团有印象,若有登科之日,才不会被人抢了去。
而刘劳新是西京头号进士团的肆长,刘七进士团传到他手中已是第四代,这几代肆长据说都是慧眼独具,最讲究的就是个细水长流,他拜会进士有时不只图眼前这一科,今科落第的考生下回再来时,他也会登门拜访,给足了考生面子跟信心。所以他不只要照顾顾客的进士事务,还会顺势安排进士再登书判拔萃或博学鸿辞科,若是这两科能再中一科,那这个进士可谓前途无量,自然也就有更多的生意来关照。
虽然明知进士团是准备来赚她的钱,但是西京第一的进士团肆主这么快就拜会,显见是看准她能及第,虞璇玑其实有些得意,便笑着说「劳肆主费心了。」
「岂敢担官人一劳字?」刘劳新也微笑着,一拱手又将大段大段的恭维话捧上「虞官人文名显赫,听说官人几次入京,小人都想拜会,就怕官人不方便暴露行踪,也只好罢了。此番官人一入礼部,西京十六进士团尽皆震动,都说谪仙人终于归返台阁。小人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探听到官人居所,抢先来拜见,本想官人驰名天下已有十年,不管怎么说,都该是半老妇人了。却不曾料想,官人竟是如此一位美娇娘,吏部试身言书判四关,官人光是容颜就不知胜过多少老丑男子了。」
虞璇玑一方面赞叹此人口齿灵便、拍马屁拍得这般熟练,另一方面也不禁暗喜。转战天下十年,战无不胜,但是都是隐在别人名下,没有一回是以自己的名字应考,她只是中等之姿,平日走在街上,虽决不至于被人掷石吐面,也从没有羊车投瓜的好事,此时被大捧特捧一番,明知是马屁话,却也听得心花朵朵开,笑说「不愧是刘肆主,就凭您用这番话哄我开心,虞某若有及第之日,必劳肆主为我代办诸事。」
「小人万不敢担官人一劳字,小人吃的就是这口饭,若能为官人效力,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双方又谈了一阵,可谓相谈甚欢,刘劳新也不急着敲定此事,他深谙经商之道,又故意说「小人前来拜会官人,主要是为了结交官人这位天上谪仙,非为生意,官人若相中其它同行,切莫客气。」
「哪的话、哪的话,若及第必请肆主为我出谋划策。」虞璇玑说,刘劳新见生意到手,便告辞奔赴下一个准进士去了。虞璇玑叫来春娘「春娘,若是还有其它进士团的人来,妳就说适才刘肆主已来过,他们就知道了。」
「是。」
「啊,我的小驴给了卖曲的老丈,还需再买一匹代步小驴,为我更衣,我要去东市口马行一趟。」
「是。」
虞璇玑被刘劳新捧得心情大好,换了一身青羔里丁香色双织官绫面的翻领皮袍,袍上无襕,腰间束着黑革带,带上扣个香囊,脚下一双半旧的皂靴,头上梳了个锥髻,也不插什么装饰,只戴了个镶银狐半遮耳浑脱帽,扮成个时兴的胡装模样,便晃晃悠悠地出门往口马行去。
虞宅所在的云深曲在平康坊西南隅,虞璇玑出了云深曲后就走到平康坊十字街上,到了十字街交会处,拐个弯往北,便出平康坊入东市。今日的天气比较好,大家都聚到东市来采买,虽不至于挤得水泄不通,但是也不甚愉快,虞璇玑到口马行看了牲口价钱,今日的驴骡都不怎么好,她看不上眼,于是就在口马行四处看看。
「小娘子,来看座骑吗?看看这几匹果下马!不用驯不用试,乖得跟昆仑奴似的,保证不颠。」一个妇人招呼虞璇玑,果下马的腿又粗又短,女子一跨就能上马。
「小娘子一身劲装,别骑什么矮脚马!」一个虬髯胡汉子大声嚷,对虞璇玑拼命招手「这匹大宛小红马多漂亮!小娘子骑了红马,跟郎君去京郊赛马打球也不会输!」
「来看看老汉的云中马,吃苦耐劳,力大无穷,小娘子买了拉车,比骑马好。」
一群马贩子七嘴八舌地,遇到谁都胡说一阵,虞璇玑不喜欢慢吞吞的果下马、那大宛马倒是漂亮又怕驯不住、云中马买了还要再买车,都不合意,她转来转去没有看中眼的,倒是口马行一个小吏刚才出去办事,现在又回来,见她还没找到满意的马,便问「小娘子没有看中意的吗?」
「又要马好又要价好,不容易啊。」虞璇玑无奈地扁了扁嘴。
小吏早已见惯这类的事,便一指口马行后面说「东宫卫率府前几日汰下几匹京马,都不超过十五岁,年纪虽然嫌大,不过小娘子只是平日代步,倒也无妨。小娘子去看看,若是看得喜欢,价格好谈,不比驴子贵多少。」
「那太好了,烦贵使领我去看。」
小吏便领虞璇玑去看马,确实如小吏所言,这批京马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都还算是合格的好马,只是这些日养在口马行中,可能吃得不好,环境也比较脏,显得有些委顿。那小吏十分殷勤,帮着虞璇玑扳开马齿看岁数,又帮着检查可有疾病,终于挑中了一匹花母马,一问价钱,只比驴子贵个几百文,再与那小吏讨价还价一番,竟用比驴子便宜一贯的价钱成交,又用低价买了副旧鞍鞯,这才到口马行中立契付钱。
「恭喜小娘子得了匹好座骑。」口马令平板地说。
虞璇玑谢了,那小吏也真够诚意,趁着她立契的时候将马好好刷洗了一番、装上鞍鞯辔头,又在马脖子上挂了个布袋,里面放着一袋秣草,让马边走边吃,这才将马牵过来「恭喜小娘子得了座骑。」
「多谢贵使,有劳了。」虞璇玑又称谢一番,塞过三十枚弘晖通宝权作谢资,小吏谢了一声接过,又扶虞璇玑上马,这才进口马行去。那花母马温顺地走着,虞璇玑摸着牠的头,觉得今天捡了大便宜,心情更加畅快,看看那母马身上的花色,便说「给妳取名叫霜华好不好?」
母马埋头猛吃,自然没有说不好的理,虞璇玑拍拍她「霜华,我们去曲江走走!」
虞璇玑驾着霜华出东市,一路沿着东城街往南走,冬阳暖暖地照在南行的路上,东城北部那一区区达官贵人的宅第楼阁与道观佛寺,从朱红、深青到浓灰都有,官人贵族的宅子与敕封的官寺官观用的是琉璃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霜华的蹄铁大约是有些松了,敲在地上卡啷卡啷响,虞璇玑也不以为意,横竖明天无事再牵到铁铺处理就好了。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城南,城南人烟较少,于是虞璇玑便策马小跑起来,直出了坊街、绕过大慈恩寺,直奔曲江池边去。越往南走,阳光就暗了些,到了曲江,只见满天阴云,虽还不至下雨,却显得有些忧郁。。
曲江,也称乐游苑、乐游原、隑川、杜陵原,立于古鸿固原上,古来就有泉水涌出积聚成池,北部陵原起伏、青林重复,南部则有峡谷夹峙、绿水弥漫。千年前那位神人将作大匠建城时,因为此处虽包在城中,地势却高,四望宽敞,城中诸事尽在眼中,不宜百姓居住。
将作大匠遂于原曲江池南又凿南池,做为离宫一景,开黄渠引秦岭库峪水穿城而过,先注南池再流向曲江池,又于南池周围建离宫,命名为曲江园。开国高祖文皇帝又改南池为芙蓉池、曲江园为芙蓉园,于芙蓉池、曲江池广植莲花,离宫禁苑虽不许闲杂人等出入,曲江池则开放给百姓做为游乐之处。
曲江池在秋季还有秋景可赏,冬季几乎人迹罕至,就连离宫中也只有几个宫婢与内侍随便做点洒扫粗工而已。
因此,冬季的曲江池充满各种怪谈,什么只得一幸之恩的宫女被送到离宫后,失足落水而死,来年夏天皇室来此避暑,其它宫人仍见她来去工作,只是身上总是湿淋淋的,后来园工清扫池子时,捞起一个女尸,赫然就是那宫女,众人惊呼中,宫女一缕香魂含恨而散,但是每到冬季,那宫女就会在池边徘徊不去。
要不就是宜春北苑的歌伎与少年郡王相恋,结果有一回深冬,藩镇叛乱攻入京师,消息传来,两人相约若有失散,要在曲江池边相会,然而郡王随皇室仓皇西走,歌伎则在乱中未及跟随,便来到曲江等候,为乱军所辱,又被推入池中淹死。而郡王在西走后,为求回骨可汗出兵助梁,自愿前往和亲,成为回骨女叶护的驸马,和亲不久后就因水土不服去世,尸骨不曾回国,魂魄却横渡关山万里,与那歌伎之魂相会于曲江池畔。因此,每到冬季,便常见一锦衣官人与一名少女泛舟于湖上。
这两个还算不害人的,有几只住在曲江林中的狐仙,据说专干鬼打墙的事,戏弄游人。更多是不第后跳水自杀的士人与终身不见天日的宫女,这两种鬼怨气最深,传说最喜拉人下水找替身。其它还有什么山精河鬼、曲江龙王一流,总之是什么样的花妖狐魅都在曲江边上了。
虞璇玑策马来到池畔,霜华已经把那袋秣草吃完,却似乎还不够饱,一边走一边低头用鼻子嗅呀嗅的找东西吃,虞璇玑下得马来,将霜华系在一棵柳树上,又从鞍袋中拿出酒壶来。
虞璇玑以壶就口喝着,霜华凑过来顶了顶她的脸,她呵呵笑着说「俗话说,小酒喝半饱,青春永不老,绝对是没错的!」
虞璇玑坐在池畔喝着酒,看见一阵阵从池心漫过来的涟漪,不远处一个小码头上系着两艘蚱蜢舟,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不时发出叩、叩声响。虞璇玑本也不以为意,不过霜华突然停止在地上乱翻的动作,抬起头来,耳朵抽动着「霜华?怎么啦?」
霜华四下看了一阵,突然朝向池心的方向望去,虞璇玑看着池心的小岛,并没有人,正待笑自己多疑,却听一个女子声气在唱歌「……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这这这这!!!!!!!!虞璇玑险些尖叫出声,连忙把嘴捂住。
这这这……这这这……这就是传说中那对歌伎郡王鬼情侣的定情之歌啊!这首歌据说是三百年前流行的,眼下没人在唱啦,在这种时节、这个地方唱这首歌,还能是谁啊?
虞璇玑在脸上轻轻拍了两巴掌,强自镇定,抖着手从香囊中取出几丸香,又抖着手打起火石点起来,一阵清爽的木香飘散出来,她又将酒高举过头一拜,然后泼入湖中,用跟手一样抖的声音轻声说「在在……在下……打扰二二二二位清净……实在对对对对对不住……香酒请请请笑纳!」
「打扰清净,只用这点东西就想打发?」一个男声有气无力地从背后传来。
要死了!这鬼也太强大了,现在虽是阴天,但至少是白日啊,难道皇族连做鬼都比较强大?不会真有传说中的地府皇族联谊会吧?虞璇玑连看都不敢看,捂着脸说「在下冒犯了大王与娘娘娘娘……娘子,今日出来得匆忙,只只只带了这点东西,改日再再来,并烧黄金千千两、白银万万万万两,以壮大王出入阴间赌赌赌场之行色,请请请大王高高高高高高抬贵手,放放放在在在下一马。」
「黄金白银对鬼魂并不稀罕,倒是听说要找个替身很困难,妳要不要考虑跳下去,这样比较干脆?」那个声音说得轻松,好像跳下去跟打水漂一样简单。
埋汰尸、路倒尸,不小心经过一下而已,哪那么小气要用命来换的!用身体抵债都还比较合理!虞璇玑不平地想,却还是恭敬地抖着声说「在在在下也只能救得娘子脱离苦海,如如如此大王不就孤单了吗?倒不如在在在下烧些金银使大王娘娘娘子在阴间逍遥度度度日,正所谓人间万苦人最苦,还还还不如做鬼逍遥呢!」
「诚然,做鬼比做人逍遥。」那个声音说,虽然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不过似乎是有些打动他了,果然遇上鬼要投其所好才是,虞璇玑心头稍微一松,只听得那声音又说「妳想在这里跪多久?」
「大王若命在下起来,在下就起来。」虞璇玑十分投其所好地说。
「妳说的大王都死了三百年,妳难道要跪三百年跪到他出来吗?」
咦!不是鬼大王?
虞璇玑闻言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光鲜的皂皮靴尖和加襕的松绿缎面皮袍,显见是个士人……虞璇玑挑挑眉,混帐,敢情是装神弄鬼来着?
虞璇玑三两下爬起身来,拍拍膝上灰土,恨恨地说「足下装神弄鬼的,还真不怕遭报应哪!」
那人似乎没感觉到虞璇玑的怒气,不慌不忙地说「不怕啊,人都死了还怕遭什么报应!」
混帐,你不怕我怕啊!虞璇玑心想。
咦?不过他刚才说什么?人都死了……人都死了!!虞璇玑僵在当场……是个士人……又说人都死了……难道是传说中落第跳水自杀的士族子弟?虞璇玑暗恨昨天晚上干么听翟叔讲鬼故事,更恨自己那小道消息过耳不忘的记忆力,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忙转过身去,解开霜华的绳子。
「妳要走啦?」那人问。
「是是是……打扰了足下……再再……不对,不见不见!」
说完,虞璇玑以这辈子没有过的利落速度跳上霜华,以高速跑了!
※※※
虞璇玑被鬼追似地狂奔,霜华被她那边跑边骂粗话驱邪的声音一吓,也是疯狂地加速奔跑,一人一马向东走,到启夏门街往北转,入大业坊,在一所道观前勒住跑到连蹄铁都掉了的霜华,随便系在马柱上,就奔入观中。
「寄兰!寄兰!寄兰~~~」虞璇玑熟门熟路地拐过大殿,直入静院,边跑边哀声大喊「寄兰快救我!」
“砰”地一声,一间静房的窗打开,一个身着道服的少妇探出头来,用一口温软柔媚的淮南口音说不太文雅的话「嚷什么嚷?做死吗!我这有客哪!」
「管妳有没有客,借我窝一阵!」虞璇玑连门也不走,直接从敞开的窗户一跃而入,钻进那少妇铺得整齐的被窝,蒙头不出。
「喂!妳还穿着鞋哪!」少妇惊呼,啪搭、啪搭两声,一双皂皮靴歪歪地落在榻下,而榻上的被窝则在颤抖,少妇狠狠地拍了被子一下,听见里面一声闷呼后,才对人说「真是失礼得很,她这人就是这个德性,惹了事就来窝我被窝,外头说什么她行侠仗义、于运河边大骂转运使是逆竖獠奴八辈子投不了胎的烂羊头之类的事,我是从来不信的。」
「那么听起来,也与崔八差不多,上回他在酒肆论人长短,结果那位被论的就在隔壁,气得踹破假壁,结果他就溜了。」一个低沉的男声笑着说。
「什么跟什么!明明就是我先走了他才过来的!」另一个话速稍快,听起来也较轻快的男声说。
「呜……见笑了。」虞璇玑的声音从被中传来。
「还做死!快起来见客!」少妇斥了一声,虞璇玑才探出个头来,只见那少妇坐在榻边,榻下屏风旁有三个座垫,客席上坐了两个男子,年长些的不到三十,年少的则是二十四五岁模样,那少妇侧手让向年长那人「这位是河东柳飞卿,妳不可能没听过他吧?」
「当然听过,就是我的同行嘛!前一次进士试代考的时候,我们有打过照面吧?」虞璇玑用询问的表情看向柳飞卿,那柳飞卿也笑着点头,她报以微笑「那这位呢?」
「这位是清河崔相河,行八,才二十四岁,飞卿说了,叫他小八就行了。」少妇与柳飞卿相视而笑,那崔相河一脸不悦,虞璇玑起身略理仪容,下得榻来,那少妇便说「飞卿、小八,这便是我刚才说了要介绍给你们认识的越州虞璇玑,行二,叫她虞二娘子也成。」
「虽是越州虞氏,不过我家世居南陵,越州倒是五年前南选经过时才去了一次。」虞璇玑说,接过那少妇递来的茶呷了一口「也是那次南选路中遇寄兰的。」
「那时我们在官府外见过一面,后来也不知怎么,她跑进我住的清虚观,就直接抓住我,要我藏她,那时害得观主以为我李寄兰何时转性惹了个女子来,她后来说她是虞璇玑,我都吓傻了,是传说中那虞八叉吗?我还以为虞八叉该当是天上文魁星呢!」那自称李寄兰的少妇笑嘻嘻地说。
「天上文魁星是假的,地下酒鬼才是真的。」虞璇玑闷闷地喝了口茶,想起那曲江池边的鬼来,连忙说「寄兰,给我写几张符纸,我只怕惹了鬼了。」
「怎么?」柳飞卿问,他对这种鬼怪之事特别感兴趣,虞璇玑把事一长一短地说了,他便笑了起来「光天白日的,鬼是决计出不来的,那人定是逗妳玩的。至于那歌声,倒是听说宫人、乐舞伎都将那郡王与歌伎视若神仙,听平康坊几个老乐人说,冬日一到,他们都会自行前往曲江唱曲演奏,说若是讨得那郡王开心了,便能多得庇佑,因此,那歌声也应该是宫人唱的。」
「喔……」虞璇玑呼出一口气。
「璇玑姊姊,听飞卿说的准没错,他遇到的怪事可多了呢!」那崔小八认真地看着虞璇玑点头。
「你倒乖巧,连姊姊都叫出来了。」李寄兰睨了他一眼。
「我看着璇玑姊姊就像姊姊嘛!横竖我没姊姊,叫着也开心哪!」崔小八哀叹说,虞璇玑耸耸肩,反正她也没弟弟,听着也开心吧!
柳飞卿一拧崔小八耳朵,笑骂着说「那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哥哥呀?」
「你有哥哥的样子吗?嗤……」崔小八说,非常适当地配上嗤笑。
「没有吗?」柳飞卿的手加重力道。
「完全没有。」
「你确定。」
「士可杀不可辱,没有就是没有。」……
不久后,那位号称不可辱的士便一口一个哥哥、姊姊地被柳李二人揪出房门,虞璇玑跟在后面。因为新认识朋友,若不烧点黄酒、吃几只鸡联络感情,简直没有天理,而太平女观毕竟是国中所设,虽不禁男客,却还有些清规,李寄兰也不方便饮酒作乐,于是众人便转往虞家。
李寄兰跨上一乘杂色小驴,柳飞卿也骑驴,崔小八的家境在四人中最好,骑的是一匹膘肥体壮、模样甚是英挺的白马,自己给牠取了个了不起的名字叫照夜白,倒与虞璇玑的霜华有些相像。四人便分作两对,崔虞二人在前开路,柳李二人则悠哉地跟在后面。
四人出了大业坊,沿着启夏门街往北走,直走了五个坊,在亲仁坊的坊门口,却看见长长一条人龙,有男有女,也不知在做什么。
「我去看看!」崔小八年轻好玩,也不等其余人回答,便加上一鞭赶上前去,其余三人则在一旁等候。
「璇玑,妳的马怎么一跛一跛的?」柳飞卿问。
「蹄铁掉了,得寻个铁铺补上,柳兄可有熟识的匠人?」
「有的,东市西边有个安麻子,别看他一脸粗人样,做事经心,他换的蹄铁深浅适中,牢固又不伤马骨。」
三人正说着话,崔小八奔回来,扬声大喊「你们猜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人同声问。
「今日是御史大夫休旬假,这些都是今科考生,来投卷的。」崔小八说。
旬假是每九日一次的休假,官员一月有三次旬假,虞璇玑却不明白投卷跟御史大夫有何关系,便问「投卷跟御史大夫有什么关系?」
「咦?姊姊不知道吗?」崔小八的眼睛瞪得比马铃还要大,夸张地说「御史大夫便是今科主考呀!」
「御史大夫是主考……」虞璇玑重复着崔小八的话。
「是啊!今上点中李千里做主考,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柳飞卿说。
「李千里?」虞璇玑抬起头来,望着柳飞卿「李千里?」
「怎么了?现在的御史大夫,姓李,名千里,字秋霜。」
「他当上御史大夫了……」虞璇玑低低地说。
「璇玑,妳认识她?」温飞卿问。
虞璇玑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家父也认识一个李千里,十几年前见过,只觉得那人一脸傻样,看起来就是个前程无光的小官,应该不会是他吧?」
「听说御史大夫精明强悍远胜三省相公,从没人说他一脸傻样……」
虞璇玑一摊手,扁着嘴说「那就应该不是,李姓官人很多,也许是同名同姓吧?」
「嗯……」
四人又往前走,经过那一行人龙时,遇着许多认识的文友,此时已近黄昏,眼看三百钲响快要响起,投卷的人潮却没有一丝前进的迹象,于是那些投卷文人也放弃了,纷纷上马上驴或者步行随虞璇玑等人往虞宅前进。
算一算,那天晚上来喝酒的差不多有四十人,还好虞宅就在平康坊中,叫酒席十分方便,一众士人就这样猜枚行酒令直玩到深夜,男人们便随便地倒在正厅里,几床大被盖尸体似地一盖,反正也还冻不死人。五六个女士人则睡在西厢院中,虞璇玑也醉得一塌糊涂,全由翟氏夫妻与春娘服侍,还好那些士人也有的带着小厮小婢,才不至于太忙乱。
虞璇玑喝酒喝得畅快,笑闹中把今日的事都忘得差不多,直到睡下时,突然想起一个早已遗忘的脸来,她咕哝了一声「李千里……」
「娘子?」春娘以为虞璇玑跟她说话,问了一声。
「李千里……」虞璇玑模糊地又说了一声,便倒头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