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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急行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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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一过了九月,曲江池畔无游人,而女皇上皇与太子七月便避暑九成宫,带走了不少五品以上官员,宫城皇城也显得十分寂寞。乐游原上青草渐黄,每到此时,总有些商贾要离京南下,更添幾分愁思。
平康坊门外,一人一马缓步而来,马上驮着一大包书卷,垆边卖酒的胡妇笑着说「虞家娘子,打一斤回家喝吧?」
这人自是虞璇玑,她抱歉地一笑「最近得省着开支,暂时不能光顾了。」
「不要紧,等娘子往后高升做了女宰相,把酒的生意包给我就行了。」那胡妇也不恼,爽朗地说。
「若有那一日,我一定给妳家题个大匾。」
「那我就把门楣洗干净等着娘子的匾了。」
两人说笑几句,虞璇玑拱拱手,拐入云深曲,经过慧娘门口时,一如既往地听见弦歌人声,想来今日又有酒宴,却听得有人高声吟唱「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西京道,一回来,一回老……」
唱罢,一阵大笑,大约是哪个客人嗓子痒下海表演娱乐大家,虞璇玑一夹马肚,霜华像惊醒似地快走了几步,来到家门口。下午时分,她猜翟叔翟婶大概都在休息,不想惊动他们,便自己将霜华牵入马厩,却见霜华那小小的厩舍中,关着一匹黑马,乌鞍无饰,一边不悦地喷着气、一边嚼着霜华的马食,霜华看见那黑马在牠舍中,便跑上几步长嘶一声,又用前脚踢又用头去赶牠,黑马更不爽地撞过来,险些把槽打翻。
「喂喂!炭头!不准欺负我们家的霜华。」虞璇玑斥着那黑马,一边拉住霜华,摸了摸牠的马鬃,一边把马鞍卸下,将霜华绑在另一边的木柱上,打量着黑马「欸?炭头,你不是老师的马吗?」
「牠叫风魄,不叫炭头。」黑马的主人自己出现,顺手摸了摸风魄。
「老师不是随陛下去九成宫了吗?」虞璇玑惊讶地看着穿着一身云纹苍青绸衫的李千里。
「陛下要回銮了,先把大家放回来休暇。」李千里拍拍风魄,见地上放着从霜华背上取下的书卷包袱,顺手提起「管家说妳去书肆了,买了些什么?」
有个免钱的挑夫,虞璇玑乐得轻松「买了两卷传奇,其它都是类书,一部陆相公《备举文言》、一部白司马《白氏经史事类》。」
「类书,为师书房有三四部,陆相公集也有,去九成宫前不是说了,白日可去亲仁坊读书,若有需要取书回家也可以吗?」李千里瞄了她一眼。
「老师是上年纪的人,要注重保养,别总是摆臭脸哪!」虞璇玑干笑几声,见李千里又睨了她一眼,连忙说「读书总不免圈圈点点,自己的书写画不心疼,老师的书房整整齐齐、书也装裱得好,不敢亵渎。」
事实上是李千里的书房太干净整齐,读个书都要正襟危坐,十分伤神,感觉用他的东西得小心翼翼,要是不小心洒了点茶渍墨渍,只怕要被他唠叨个半天,别说借回家看,光是翻一下都没动力。
李千里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嘴上还要交代几句「这一包少说也有四五十卷,妳眼下无收入,不要浪费。」
「闲暇时候也抄书赚点外快,还过得去。」
李千里沉默片刻,才试探似地说「为师知道,妳是不会主动开口要东西的……不过……」
不过什么?虞璇玑看了他一眼。
「不过……若有困难,求助于师总比求别人好……」李千里说,虞璇玑心头一暖,黑心台主也有不黑心的时候,抬头看他,正好他也看过来,目光一撞,她不觉得怎样,他却马上转回去,咳了一声「不过等妳有了俸禄还是得还,要不然就是私相授受,落人口实。」
虞璇玑暗翻白眼,哪个不怕死的敢欠你钱不还哪?真是……见他一副又想当个温情好老师又想做严师的别扭样,她忍不住说「可以分五十年还吗?」
妳想分一百年还也没关系,最好是用身体来……李千里狠狠压抑住跟她多说几句话就会冒出来的旷男玫瑰色幻想,别开了头说「随便妳。」
虞璇玑低头抿嘴一笑,真是个不爽快的男人哪!可是越是这样,越让她忍不住想逗着玩,两人来到中堂,分上下坐好,春娘又重新沏上茶来,李虞二人叙了些科考上的事,虞璇玑发现李千里虽如以往一般端坐,言谈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踟蹰不言,便直接问「老师有什么话想说吗?」
「有是有,只是不知该不该与妳说。」李千里这回倒是老实承认,难得用比较温和的眼光看了看虞璇玑,还是摇了摇头「算了,这事妳不知道得好。」
「是朝廷的事吧?」虞璇玑敏感地问,李千里沉郁地点头,她便说「要是我能帮上忙就请说,帮不上忙的就别说,除非是想找个人骂一骂朝中的垃圾事,不过我想老师应该不缺出气包才是。」
李千里被她说得淡淡一笑,依然不语,半晌才说「妳怎么知道是朝廷的事?」
「从前家父有时回家也是这样,想对我们诉一诉心事,又怕让我们烦恼,索性不说,故而猜到。」
「妳父亲是这样的人……」
「老师识得家父?」虞璇玑敏锐地抓住话尾。
李千里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反而困惑地说「妳父亲与妳太老师是同年,妳不知道吗?」
「是吗?」
「妳父亲没跟妳说过?」
「没有,我们家的客人大多是幕府里的人,家父也从不与我们多说朝廷里的事。」虞璇玑低声说。
「听说妳家家教甚严,几乎不见外客?」李千里像聊家常似地问。
「父亲不希望我们姊妹学坏了……」虞璇玑失落地一笑,自嘲似地说。
李千里将茶碗放在手心,似乎在看茶汤上的泡沫「天下父母心,谁都希望孩子能端正无邪,但是这世界毕竟残酷,也就免不了事与愿违。妳父亲舍不得让妳见着一点不好,本也是苦心一片,只可惜……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他不能庇护我们一辈子。」
「他是去得早了,妳也许不知道,他虽身在幕府,但是在朝廷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当年陉原兵变,若不是他为西平王出谋划策,避开巷战,只怕西京早成焦土,又让西平王严加约束军队,让百姓感觉到朝廷的诚意,收复西京才能这么顺利。这些事我虽未亲见,但是上皇与妳太老师他们有时谈起来,都说妳父亲是个难得的谋士,上皇还曾经为此将官台主骂了一顿,说他当年怎么让妳父亲跑到西平王帐下去了,官台主说“要不是朝廷那个任满还要守选的鸟制度,怎么会让虞赓有闲跑去李良器那里,若要怪我没留人,不如先检讨这个烂制度!”,上皇这才闭嘴。」李千里悠悠道来,又将茶碗转了一圈。
虞璇玑听着父亲的事迹,这些确实都没人跟她说过,她听了觉得很是温馨「所以,老师见过家父?」
「他每年押送贡物来西京,都会到妳太老师那里饮茶下棋,因此见过。」李千里将茶碗放下,看看天色「时候不早,该走了,再过半月便是鸿辞科考,别浮浮躁躁地到处乱跑,澄一澄心,务必再下一城,别蹉跎了时光。」
「学生必尽力而为。」
师生二人出得门来,走到前堂要去牵马,却听得马厩一阵人声马嘶,便加紧几步赶去,到了马厩一看,虞璇玑跟李千里先是瞪大了眼,偷偷瞄了对方一眼,又尴尬地别开脸去。
春娘见是李虞二人,急急地跑过来「哎呀娘子!李大夫的马……」
「嘘!」虞璇玑轻斥了一声,红着脸说「天色还早,学生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请教老师……」
「嗯……我也想起有事要跟妳说。」
「那么……请到中堂吧!」
「好……」
两位马主找了个别脚的借口离开,空留翟氏夫妻干瞪眼,春娘兀自急喊「娘子!李官人的马在跟霜华打架哪!」
哪里是打架……李千里与虞璇玑不约而同地想。
「呃……老师,这回我们算是做了干亲家吧……」
「风魄是乌孙马,妳那匹马也不错,生出好马没问题……」
师生二人谁也没看谁,都偏着脸说话,只是想的事都不一样。
真是要死了……死炭头竟敢强了霜华,公的动物果然都不是什么好货……虞璇玑想。
真是气死人……我关了三天都没怎么样,风魄这混帐竟然初次关在一起就上手……李千里想。
顺带一提,来年春天,霜华果然一举得男,生了一匹小公马,身上竟是少见的黑色金钱斑纹,十分美丽,李千里以亲家翁的身份取名叫风华,不过真正的饲主虞璇玑还是记恨着牠爹风魄胡乱播种的事,因此叫牠黑炭团,这匹小马倒非常识趣,叫哪个名字都会过来,因此往后故事若是出现风华与黑炭团两个名字,看官莫怪。
至于为啥要记上一笔风魄霜华的风流帐,无非是因为在故事中,有一对很快就被扑倒的,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一样是喧喧车马欲朝天的时辰,一样是紫绯青绿四色袍服混杂的景象,只是其中的绿袍官人间,多了一个虞璇玑。不过这已不是她初次入朝,之前在秘书省打工的时候就已经出入了几个月,但是那时都是穿无品的白衫,而今日则穿上闻喜宴时御赐的绿袍,头发梳成男式的髻,一样用网巾拢住前额,再戴上幞头。
在安上门前下马,排在入门的官员队列之后,她今日比平常还早了半个时辰,秘书省是个闲衙门,从来不安分视事,大家都是五更才起身,慢悠悠梳洗了才入朝,通常等人到齐都是辰时的事,她也早被交代可以晚点入朝,因为太早去也没人交代要做什么,还得等人到齐才能做事。
正在排队的时候,却见不远处一阵骚动,是李千里驾着风魄来到,一样是紫袍玉带黑马长剑,一样是那张没表情的死人脸,但是当他经过安上门时,从千人中瞄见虞璇玑时,侧了侧头,眼眸微瞇,盯了她一眼,虞璇玑扁扁嘴,微一耸肩,李千里将头转回去,斜眼又睨了她一眼,她只一笑,他便驾马而去。
「廖年兄,李台主是不是在看我啊……」旁边一个绯衫官人低声对另一个青衫官人说,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听说他把我列在观察名单哪。」
「你们刑部跟大理寺不是一直都在他的名单里吗?人家都说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结果你们是见光死,跟御史台常打交道反而被他吃得死死,喂,好歹你们也是三司之一,就不能反过来将御史台一军?给李千里点颜色瞧瞧?」青衫官人幸灾乐祸挑拨离间地说。
刑部官人横了他一眼,不悦地说「你行你去将他一军哪!事情从来不是笨蛋想得那么单纯,要这么简单,我们早干了,还用得着你说?」
「刑部这么擅长栽赃陷害的官署都束手无策,御史台难道真是铁门闩铜门钉?真找不到破绽?」
「哪的话,当然有破绽,只是我们跟大理寺每次捅出去,李台主就反过来压我们,结果每次都只有捅出去的时候爽,等下就被他打得满头包,娘的……」刑部官人压低声音说,顺便用家乡话把李千里一家老小问候了一遍。
「上次你不是说抓到一个刺史贪赃的事?其它官署举报官吏不法,御史台是要连带追究失职不察之罪的呀?」青衫官人问。
「没错啊,可是我们尚书把这事在朝议上一爆出来,陛下问御史台为何不报?你知道李千里怎么说吗?」刑部官员已经气到连台主都说不出来,直接叫名字。
「怎说?」
「“回禀陛下,承办御史手中早已握有不下十件类似案件的证据,正待将证据收齐后,以三司推事审理,求一劳永逸为国除此巨蠹。然刑部风闻此事未经查核也未知会御史台便上报,而此人贪赃之事并不只一桩,且行径狡猾、巧言善辩,此番举报必打草惊蛇,交由刑部审理则此人必设法脱罪,除非此案转由御史台承办,方能将其它证据举出,使其辩无可辩,才能绳之以法,也使陛下与百僚得知御史台并非不报,乃待时机耳。”」刑部官人学着李千里平板冷淡的口气说完,气愤地说「你看!就这样硬生生把功劳抢过去了!陛下还骂我们好出风头,不顾全大局,每想到此事,我就气得去拆了御史台!」
青衫官人连忙安抚几句,刑部官人仍余怒未平,又说了一堆怎么被御史台陷害设的事,虞璇玑一面听着八卦,暗想李千里真的把刑部害得很惨,这样还能若无其事地跟他们共事,看来除了黑心,脸皮也是够厚了……一面把名牌递给门卒,进了安上门,往礼部而去。
「哎呀,这不是小徒孙吗?」一走进礼部,韦尚书的声音便从旁边传来。
「太老师安泰。」虞璇玑连忙拱手为礼。
韦尚书摆摆手,摸着圆圆的肚子,踱了两步说「安泰得很,今天要考制科啦,准备得怎么样?」
「只能说该念的书都念了,能不能考上就看天意了。」
「呵呵,秋霜可是满心盼着妳考上制科好入御史台呀。」
「一听到御史台,感觉就成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秋霜在,不会是地狱的……嗯……不过还是会有『一点点』难熬就是了。」韦尚书笑咪咪地说,又看了她一眼「妳父亲见妳能入御史台,也会很高兴的。」
「听老师说,太老师与家父是同年?」
「是啊,他没跟妳说过我吧?」
「没有。」
「呵……他这人就是最爱小肚鸡肠瞎猜忌……妳大约也不知道,其实我曾与蕙兰有过婚约吧?」
「咦?」虞璇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说「太老师也识得家母?」
「是啊,蕙兰是我姨夫的侄女,姨母早孀,寄居在妳外祖亳州司马家中,那时我去拜访姨母,就在那里遇见蕙兰,与她交换了信物约定考中进士后便来迎娶……」韦尚书凝视着虞璇玑,团脸上的微笑有些遗憾「那年我中得状头,关宴一过,我便要前去接她入京,恰好陛下选婿,问太师今科进士谁能做得驸马,太师便荐了我,于是陛下派出中使半路将我追回,我一入家门,只见得一封诏书在堂,尚主诏命已下无可挽回……我悔恨无地,只恨没能再快几步迎得蕙兰,此时老虞气冲冲地来我家,指着我鼻子骂我攀高枝忘前盟、辜负弱女,我无言以对,只能托他去亳州向蕙兰解释……却没想到,尚主后不久,老虞春风满面地上得门来……唉……」
「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家母未曾说过太老师,只说那时在亳州心绪委顿,恰得家父上门,温言宽慰,外祖又想家父是新科进士,索性在亳州办了婚事……」虞璇玑低低地说。
「我不怨老虞也不怪蕙兰,毕竟是我先背前盟,现在想来,嫁入虞家肯定比嫁给我幸福得多,韦氏人多口杂,蕙兰心思纤细、身子也不好,要嫁到韦家只怕没几年就给折磨死了,反不如虞家来得清净……只是有时候听老虞说起蕙兰、说起妳与珠玑,总是免不了有些遗憾……」韦尚书依然笑着,只是眼中似乎有些湿润,掏出手巾随便揩了揩脸,振作精神说「想起他们俩就说个没完了,险些忘了妳要考试呢,快别在这里聊家常,到里面去报到吧!」
「是……」虞璇玑应了一声,正想走开,又觉得应该说几句话「学生从未听人说起家父家母的故事,谢过太老师。」
「等妳考上制科,我们师生三人到江月山亭会一会,老虞从来不许我去妳家,秋霜身为学生,也不敢相邀,我一直就想去山亭看看,刚好趁着这个由头,师生三代同堂,我把老虞的糗事都抖出来给妳听。」
韦尚书笑着说,虞璇玑抿嘴一笑,拱手离去。韦尚书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怅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便说「一笑便侧着头、还有那不忍心看人难过的性子……她多像蕙兰哪……」
「像虞夫人总比像虞三好。」李千里的声音传来,冷淡地说「老师还要看我的徒儿看多久?」
「哎呀好酸好酸,谁把醋坛子打翻啦?」
「不是醋坛子,是陈谷子烂芝麻吧?」李千里挑了挑眉,将身一让,正色说「请老师移驾入太极殿。」
收拾起少年时的难舍爱恋,韦尚书一合眼,再睁开眼,已是正容以对,他一撢紫衫、扶正玉带,背手昂首出了礼部,身后跟着同样紫衫玉带的门生。虞璇玑不知道的是,她所属的这一系师生,全都是三品以上,就是王摩诘只做到四品尚书右丞,死后也追赠从三品秘书监,郭沅震更历任兵吏二部尚书、爵列国公、朔方道大总管兼御史大夫衔,手握雄兵,自李千里拜相后,朝中便称他们是四代紫玉,而虞璇玑能不能继承几位师尊的丰功伟业,再加一代衣紫腰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