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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登金榜 ...

  •   又到了西京十六进士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只见西京一间波斯邸中,弦歌不辍,胡女轻旋,十六进士团的团长们却关在一间包厢中,摊开了大大的一张名录,指指点点。

      「清河崔八郎君是我家的了!」
      「河东柳大郎君应了我家了。」
      「欸,那宗女萧四娘子是谁家的?」……

      进士团中生意做得最大、最有人望的团主刘牢新拈了拈胡须,拍了拍手,众人安静下来「诸位同行,眼下要进行唱名认领的部份,请大家安静。」

      他稍稍咳了咳,拿起一张小一点的名单「清河崔相河崔八郎君……」

      「我家的!」一个瘦小的年轻人连忙举手。

      「好……」刘牢新一示意,身旁的年轻人便在那张名录中崔小八的名下,写了个记号,表示他名花有主了「河东柳飞卿柳大郎君……」

      「我的!」、「我的!」有两个人同时出声,怒视对方一眼。

      刘牢新处理这些事务早是老手,一看就知道是两个人都看上了柳飞卿,大约柳飞卿也没答应,就都认为有机会了,他轻咳一声「好了好了,等等我们排完了名单,看谁没生意就给谁,别因一桩生意打坏感情。下一位,越州虞璇玑虞二娘子……喔,她是在下的了。」

      这回没人敢说什么,虞璇玑早就让小婢放出风声说已签给了刘家,有些个不死心的这几日登门再访,都说虞璇玑到朋友家去了,也遇不着,显见是铁了心跟刘牢新了。

      这些人手中的名单,不用说,自是新科进士名单,话说进士名单约在公布前一日就已确定,唯一的问题是名次先后,而进士团早从礼部处买来了名单,下午时分便来确认哪个新进士是谁的客户,好有个归属,一来是免得有人做独门生意,二来是免得有人没肉可吃。

      进士团商议底定,各人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分头回肆中置办物事,只等着明日春榜一张,十六进士团一齐出动,做一回托月云、搭一架登天梯,同扶仙才入翠微。

      长夜漫漫,南城中众进士团的本部早召来了一票训练过的人员,整戈待旦,只待磨刀霍霍向郎君。众士人也是孤灯挑尽未成眠,眼见耿耿星河欲曙天,多是卷帘望月空长叹,只因金榜如花隔云端。

      此番入考的众士子中,大约也只有虞璇玑信心满满,此时早早入睡,只待明日御街跨马,一日看尽长安花。她自睡得毫无防备,却没想到还有某人孤枕难眠,自是辗转反恻,不知怎生止住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

      原来李千里那日遇刺后,随即上报朝廷,只说刺客一击不中便逃逸无踪,女皇自然马上下旨慰问,让他在家好生休养个三日,等进士发榜再入朝视事。李千里自是心花怒放,交代了事情就策马奔回青龙坊,浑然不似重伤在身,结果这么一扯,伤口迸开,不用说,又被塞鸿妻修理了一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虞璇玑本来整装要辞,结果见他手臂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还要被塞鸿妻唠叨,忍不住接过湿巾给他擦去臂上血渍,塞鸿妻也不知是哪根筋接错了,还是那日心情好,竟对虞璇玑说「山亭无主母,小婢们畏官人如畏蛇蝎,送个汤药都要抖掉半碗,老妪又不耐烦伺候官人,小娘子既是我家官人生徒,好不好就陪着说话换药,师生俩坐而论道也是好的。」

      姜是老得辣!李千里不敢置信地看着老乳母,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篇冠冕堂皇至极的谎话,太有才了!早知道就该延揽乳母入御史台!

      「老师这伤,因我而起,老阿母这般说,若是老师不嫌我吃闲饭,璇玑自当陪同。」

      「徒儿何出此言?为师的本也想与妳谈论些为官心得。」当然最好是在榻上谈……李千里心中喜得抓耳挠腮,脸上倒是正经得很。

      讨论心得……为什么心跳加速?虞璇玑正扶着他手臂擦血,手指搭在肘弯脉搏处,感觉他的脉搏突突直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奇怪……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讨论心得而已,兴奋些什么?

      李千里没想到的是,脸上这么能装,脉搏心跳却是骗不了人的,就是这么个小地方,让虞璇玑本来直线上升的好感,马上折了个弯,变成有待观察……结果她稍一正脸色,李千里也马上神经紧绷,不敢再多说些乱七八糟的事,结果当真坐而论道三日,一点进展都没有。

      眼看着是最后一夜了,虞璇玑吃过晚饭,给他送了药,只肯捧着碗让他自己舀着喝,完全不像他的超低级幻想那样口对口喂药、更没有次级幻想那样亲手把药喂到他嘴里,见他吃了药,便说明日要约人去看榜,要早些睡了。

      李千里侧着右身睡在被中,翻到正面又翻回右边,就这样翻了几十回还是睡不着,只得坐起身来挑亮蜡烛,又拿出那一卷《罗织谱》来,拿了镇尺,展到〈固荣篇〉镇住,《罗织谱》十二篇,他几乎都赞成也都身体力行了,唯独这一篇,他读了不下万次,却无法说服自己去实行。
      依然是那位虞三侍御一手清瘦的字迹,但是写到此处时,笔迹中藏锋带钩都透出一股凌厉,也只有这一段,李千里没有办法写出任何批注:

      荣宠有初,鲜有终者;吉凶无常,智者少祸。荣宠非命,谋之而后善;吉凶择人,慎之方消衍。君命无违,荣之本也,智者舍身亦存续。后不乏人,荣之方久,贤者自苦亦惠嗣。官无定主,百变以悦其君。君有幸臣,无由亦须结纳。人孰无亲,罪人慎察其宗。人有贤愚,任人勿求过己。荣所众羡,亦引众怨。示上以足,示下以惠,怨自削减。大仇必去,小人勿轻,祸不可伏。喜怒无踪,慎思及远,人所难图焉。

      「黑者,暗昧也,黑心者,昧于心也……」李千里低低地说,这是虞璇玑在天门街上说过的话,他眸光一暗,她真是这样看他吗?自入御史台,他就一直以冷血跋扈出名,仗着一柄长剑、一张利口、一卷《罗织谱》横行于百官中,多少官吏唾面追打,乃至当面讥销他是影壁鬼、吸血蛭,他全都一一用《罗织谱》中的教导回敬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黑心得够了、也黑心得麻木了……

      可是此时扪心自问,唯有对她,自认的黑心才有了怀疑,她真是这样看他吗?在她眼中,他真是黑心得无可救药了吗?

      右手滑过〈固荣篇〉上的字句,『官无定主,百变以悦其君,君有幸臣,无由亦须结纳』是他最无法赞同的句子,这篇教人怎样巩固既有的名利尊荣,己身要丢开尊严结交权贵,阿谀奉承主君,为官二十载,他深知这段他不赞同的话却是最重要的官箴。

      回头看来,他能平步青云,四十岁不到就封侯拜相,绝不仅仅是才华的问题,他的座师礼部尚书是前台主的小舅子,而这舅婿二人又都是上皇班底,尚书将他引荐给前台主,前台主又将他推荐给上皇……从高标准来看,他也算是幸进吧……是座师、前台主与上皇保住了他的功名,已订下香火情份的他,有能力保虞璇玑平步青云吗?那是不是要将她磨得和他一样?一样冷血黑心?

      「虞三……她能成为什么样的官?」李千里望着卷头的『虞三侍御』,这一生,算是成就在他手中,也几乎被他所毁,直到现在,李千里也不明白,到底当年那些事件是算是磨练还是真欲置他于死地?

      「秋霜,我没想到,你喜欢的不是珠玑是岫嵬……」虞三侍御在他们最后一次碰面时,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啜着,三绺长髯垂胸,依然笑得那样自负「你倒有眼力。」

      「废话少说,退了西平家的亲。」
      「谁会退了郡王家的婚事,改嫁你这八品小官?送你三个字,吃屎吧!」
      「台主亲口许我,明年就升殿中。」

      「那也不过从七品下,只比监察御史高一阶,月俸也不过多一贯,岫嵬情思婉转周密不与人争,即使不甘愿,但是嫁了谁就是谁,要嫁你,肯定自苦让你吃好穿好,绝不可能向你那位王氏娘子那样求去,到时给歹人杀了也不出声怕分了你的心。你以为你干的是什么好勾当?水里来火里去,上刀山下油锅,你不混出个人样来,有钱请保家护院,有势让人不敢动你家人,有权在别人下手前先弄死他们,就这么个嚣张跋扈、跟在上皇屁股后面鬼叫的小狗官,我向你保证,娶几个跑几个、生几个死几个。」

      虞三侍御那冷淡刻薄中带着一丝期许的口气,犹在耳边,李千里猛地发现,不知几时起,他说话也越来越像虞三侍御,但是,正如他学不来虞三侍御的潇洒飞扬,虞三侍御也没有他处事上的严谨静肃,于是他的成就也就完全不同了。

      人间际遇,人间情缘,实在难说,他对虞三是又敬又恨,但是对虞璇玑,他只有满心的爱慕,是爱她的才情品貌性格?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十五年前的她,几乎是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十五年前,诗书传家的虞家不可能养成她今日千杯不醉的酒量,虞家将她姊妹二人养在深闺,等闲不能外出,外客更不可能见到她们,而现在的她,交游广阔,放歌纵酒出入酒肆歌榭无一不精……可是他对她的心意,似乎又更深了些,如果他惦记了十多年的是十五年前的她,那今日又这般患得患失如初恋少年,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千里起身,打开了窗户往虞璇玑住的小院看去,低低地说「虞兮虞兮……倒叫我怎生待你才好?」

      ※※※

      当李千里顶着没睡饱的黑眼圈出来用朝食时,与虞璇玑看来十分良好的气色呈现对比,若从青龙坊入朝,他一向是四更左右就要起身,换好朝服,然后比在北城时早半个时辰出发,才赶得上入朝,因此,家人也早在昨日就提醒坊卒要在五更之前为李千里开坊门。

      又是晚辈又是客,虞璇玑自然不能贪睡,家人那厢刚要叫李千里起身,小婢已把虞璇玑叫起来,因此,李千里出到偏厅用饭时,她早已端坐在侧。

      「徒儿,为师有四事嘱咐。」李千里端起饭碗,郑重地说「其一,看完榜后,不要耽延,早些让进士团把帐目开出来给妳看,一条一条审清了。其二,进士团刘家的早早来问期集院设于亲仁还是青龙,为师让他们设青龙坊内,就在山亭后面,今科多是才智敏捷之士,与他们相处,妳要多加小心,不要因为同年就不提防。其三,妳太老师最迷香道、最喜赏花,为师早让人制了一盒杏花香,妳明日宴中相机进给他。其四,明早过堂相见,切莫迟到,为师公务繁忙不能全程在席,只出来露个面,后面全由礼部尚书接手,当然,他也是其它进士的太老师,不过,妳自然不同旁人,不要贪杯,给他个好印象,明白?」

      「谢过老师筹划,学生必不给老师丢脸。」

      李千里颔首,他倒不担心这徒儿丢脸,他担心的是……「妳太老师……嗯……生性天真烂漫……妳见了就知道了……」

      虞璇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天真烂漫这个词会从他口中出来实在太不搭,可是李千里的表情看起来,天真烂漫似乎不是个好词?她只能说「学生晓得。」

      李千里便不再多说什么,匆匆吃了饭就驾马而去,虞璇玑则在五更开了坊门后,才谢过塞鸿夫妻的照顾,驾着霜华离去,这才回了睽违五六日的宅中,只见春娘垂头丧气地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地「春娘。」

      「娘子!」春娘抬起头,丢下了扫帚跑到马前「娘子可回来了!春娘好怕娘子给那臭御史害死了。」

      「没的事,他到底是我的老师,还不至于弄死我。」虞璇玑笑着下马,顺手在春娘脸上拍了拍「几日不见,妳倒瘦了些,是个小娘子样了。」

      春娘羞红了脸,抿嘴一笑,奔进去喊「阿爹阿娘,娘子回来了!」

      翟叔翟婶正在厨下吃饭,闻言也跑出来,额手相贺,虞璇玑自把霜华交给翟叔,翟婶跟着她「娘子吃了朝食了吗?」

      「吃过了,翟婶,妳们和春娘吃了吗?」

      「爹娘正在吃,我吃过了。」春娘说。

      「那好,妳帮我换了衣衫,等等要去看榜呢。」虞璇玑说,春娘自是跟着进去,换下那日穿去南山的波斯锦胡服,虞璇玑穿着中衣,探身在衣箱中翻看要穿什么「唉……我头疼穿衣的事了……」

      「不穿不就得了。」春娘偷笑着说。

      「啐,干什么学寄兰说话。」虞璇玑嗔笑着说,本待穿上窄袖袍服,猛地想起那日上天门街时,李寄兰说的话,望着衣箱中的女装,突然惊觉,今天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在白天穿女装的机会了,往后,她在大朝会上穿朝服、平日办公穿常服,能穿女装也就只有旬假跟晚上,也就是说,往后她就是官人、不再只是个女人了……既是如此……虞璇玑拿出压箱底的一个包袱,珍视地抚了抚,放在榻上打开。

      春娘眨眨眼睛,赞叹着说「娘子这套衣衫好漂亮,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衫。」

      「这是我当年出嫁后,一个远亲托人送来的,说是朝廷赐的赏物,她年事已高穿不得了,遂裁了送我……我最喜欢这套衣服,可是从来没穿出去过……」虞璇玑摸着衣衫,一脸温柔神色,突然轻笑一声「春娘,我们女人哪,再怎样的男人都挑得出刺来,可是心爱的衣服,怎么都舍不得说它一个不字……」

      春娘似懂非懂,只问「娘子,这是什么布料?水亮水亮的。」

      「这就是我喜欢这套衣衫的原因了,这是越州缭绫……我的老家产的……」虞璇玑轻轻拂去绫面的一些尘絮,缭绫襦裙色如霜雪,织着天青云纹与湖绿波纹,表面光滑得摸不出纹路,稍一动,恍如天光云影全织在衣衫上。

      襦裙下还有几件衣衫,虞璇玑先拿起一件窄袖薄纱短衣穿在身上,那蛋青色的纱像今日晴朗的天空,轻轻罩在虞璇玑臂上、胸口,更衬得肤若凝脂「这是亳州轻纱,我外祖是亳州司马……我父亲是在那里迎娶的。」

      穿好短衣,她又起身将襦裙穿上,在胸口以白纻束好,春娘又问「娘子,那这白布可有什么讲究?」

      「白纻吗?南陵属宣州,宣州的贡物就是白纻,宣州白纻柔韧吸汗,绑结后不易滑落,向来用作舞衣。」最后再披上一件翠蓝夹缬披帛,不待春娘开口,虞璇玑说「这匹夹缬是凤翔府的贡品,我自幼见惯。」

      「送娘子这套衣衫的人,真是费尽了心思呢,考虑得这么周全。」春娘为她拂平裙襬,缭绫如水、轻纱如雾、白纻如云、夹缬如羽,她笑着说「娘子真把天空都穿在身上了。」

      虞璇玑坐到妆台前,梳头上妆,她问春娘「春娘,妳说我好看吗?」

      「好看。」春娘毫不犹豫地说,给她抹上头油拂鬓,却不禁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穿上这样的衣衫,做一回娘子呢?

      「妳知道我放着这套衣衫不穿,是为什么?」虞璇玑问,春娘摇头,她打开妆奁中一个小木盒,从中沾了沾香膏抹在胸前沟壑,幽幽地说「当年我第一次穿上这套衣衫,喜滋滋地化了妆,让小婢给我梳望仙髻,直忙了快一个时辰,就等着丈夫视事回来,结果他直到傍晚才回,一见我,便说“怎么,四哥要来?”,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冷笑“妳扮成个仙女模样,自待与英雄眉目传情,难道是给我这凡夫看?”,说完,他丢下一半月俸拿了换洗衣衫就走,下回见他,已是半月之后……」

      春娘无语,竹签挑了一片发弯成博鬓拢在耳上,从镜中看见虞璇玑又变得哀伤的眼神,思量半晌才说「那个臭家伙不值得娘子伤怀,娘子如今不是从前了,今日春榜一贴,就是天上魁星娘下凡,凭着娘子才貌,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只怕都要踩坏我们家的门坎了。」

      虞璇玑破颜一笑,伸手挑了只翠翘递给春娘「我可是给男人吓怕了,下定决心不做夫人,顶多当一朵花非花也就是了。」

      「花非花是什么?」春娘好奇地问。

      虞璇玑抿嘴一笑不语,这话可不能说给未嫁小女子听,只轻轻用南陵方言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正说着,却听李寄兰大声大嗓闯了进来「虞璇玑!虞璇玑!妳被黑心台主刷掉啦!」

      虞璇玑一笑,春娘低声说「上次看榜时,李道长也是这样乱说……见了娘子才装傻的,娘子莫跟她说我说了……」

      「我知道。」虞璇玑应声,只见李寄兰三两步进来,便招呼「在这里。」

      「咦?妳这暗光鸟竟然这么早就醒了?妳这几天怎么都不在家哪?去哪了?」

      「去会情人了,痛乐了几天才回来。」

      李寄兰瞪大眼睛,一屁股坐到妆台边,接过了黛笔给她描眉「真的?能让妳说出痛乐几天这种我才会说的话,他功夫一定不错。」

      「不错个鬼,我是学妳说话啦!」

      「切……我就想妳哪来的艳福,竟敢不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去又痛又乐一番。」李寄兰说起男女之事,从来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前与一票朋友聊天,座中河间刘判官得了疝气,李寄兰笑说这是『山气日夕佳』,那刘判官也不生气,反敬一句『众鸟欣有托』,李寄兰笑得花枝乱颤,大赞刘判官不愧是她的知心好友,刘判官也笑称她是女中诗豪。

      「这里有未嫁少女,妳别教坏了我们春娘。」虞璇玑戳了戳李寄兰眉心。

      「哪里就教坏了?这是姊姊我传授心得,春娘哪,等妳嫁人前来找我,我教妳几招闺房之术,保管……」李寄兰自顾说得嘴角冒泡,春娘羞得不行,丢下竹签就跑了,李寄兰哈哈大笑「哎呀,我这小徒跑了。」

      「小徒跑了,妳的绝技无传人,还不如改日教给我如何?」虞璇玑自沾了点胭脂想在额上画花。

      李寄兰放下黛笔,接过鼠须笔在她额上画了个火形「行啊,下次朱放若是入京,我可以实战教学。」

      「朱放倒是个美男子,不怪妳一直惦念他。」
      「他上回入京求官时见过妳,也夸妳有越女风姿,让我当一回鹊桥。」
      「难怪那次妳大发雷霆,听说他还被妳打出观去。」
      「当然,妳知道他在哪里说这话的吗?」
      「哪里?」

      「我身上。」李寄兰嘟着嘴说,虞璇玑喷笑出声,伏在妆台上笑得喘不过气,李寄兰想起来也掌不住地笑了「其实,他若不是在那个时候说这话,我给你们牵线也不算什么,他年富力强又知情知趣,是个好情人。」

      「妳这么多年往来红尘间,到底谁是最爱?」

      「还能是谁,自然是鸿渐。」李寄兰毫不犹豫地说,说起最爱的男人,就是飞扬高傲的她也不免带了一点幽怨一点温柔「他跟妳那个温老师一个死人德性,那时候我在越州病骨支离,谁都不愿来见我,只有他,挟着个茶罐急匆匆地来,一个大男人,给我烹茶调药擦身洗衣,我压根不在乎他是什么出身,不在乎他相貌口才,娘的,男人会说话顶个屁用!只在巴结上司跟诱拐女人时有用!与其如此,还不如鸿渐不言则已,出言就是真心……可是……唉……臭茶痴臭茶痴!追茶追水毫不犹豫,追我慢吞吞地跟老牛拖车一样,臭茶痴!臭茶痴!」

      李寄兰无端地发起娇嗔来,鼠须笔敲得妆台一片响,虞璇玑连忙拿走笔「喂,别把胭脂甩到我身上了。」

      「咦?妳这身衣衫还真好看,就是……」李寄兰迅雷不及掩耳地掐了掐虞璇玑胸前,吓得她惊叫一声「叫什么!妳又忘了穿诃子,看不出沟影不是浪费了这套衣衫?去把诃子穿上。」

      「穿着难受啊!」虞璇玑双手护胸哀叫。

      「难受还是难看,自己选一个。」李寄兰不留情地说。

      等到虞璇玑终于在李寄兰威逼下挤出了半球出来搏人眼目,春娘又走了进来「娘子,刘团长来了。」

      虞璇玑在李寄兰陪同下走出前庭,只见庭中约莫站了二十几人,刘牢新笑瞇瞇地带着他们深深一揖「小人等贺喜魁星娘子,金榜高中,青云直上,位列台阁,名扬天下。」

      「有劳诸位,翟叔派赏。」虞璇玑早有预备,取出了一个钱囊交给翟叔,又对刘牢新说「团主请入。」

      「不敢不敢。」

      三人分宾主坐下,虞璇玑自坐主座,李寄兰跪在她身后,刘牢新坐在左侧,虞璇玑笑着说「不知我名列第几?」

      「今番取二十九名,娘子名列春榜二十、女榜第一,是女状头。」刘牢新笑着说,原来进士试开放女子入试时,一方面为了保证女子有一定名额,一方面为了安抚男士子,所以女子一向列于倒数十名,人称女榜。状头是春榜第一,而女进士中排名最前的称作女状头。
      「可有名单?」

      「有的。」刘牢新连忙把名单递上去。

      「小八,飞卿,玉环,老韩……都上了嘛。」李寄兰凑过来看。

      「嗯……飞卿第七小八第八,玉环女榜第五,都不错……唉,可惜老刘又落第,得跟小八他们说一声,别让他又跑去跳水……」虞璇玑把名单浏览一遍,约有十几个听过名头跟认识的,其它多半都不是名宦子弟,多是落拓狂士,难道李千里取士真的要对他的味才能中?

      「娘子是不是这就动身去礼部报到,好安排明日过堂座次?」刘牢新说。

      虞璇玑早得李千里指点,此时笑着说「不忙,先跟团主打下契约,付了开销,免得劳团主代付。」

      刘牢新一凛心神,便知她不是中了金榜就乐晕了随便进士团摆布的傻士子,转念一想,先拿了钱也好,至少免了结帐时的口角,于是拿出契约、算筹来,一一算了给虞璇玑听,双方来来往往几个回合,终于谈成都能接受的价钱,打下契约,虞璇玑先付了八成开销,剩下两成与零花一起结算,谈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全部敲定,虞璇玑才起身往礼部去。

      新进士照例骑马,不过进士团想得周到,怕女官人们有的没骑过马给颠下来,此时早牵了一匹阉马,上面的鞍是特制的侧鞍,鞍面较宽,又有扶手,进士团请来的闲人,早拿来个折梯,扶着虞璇玑上马。

      虞璇玑侧坐上去,双腿交迭,右脚踩楼梯似地勾着蹬,缭绫裙摆稍往上拉以免沾上泥污,今日天气晴和,跨马游街再好不过,只见李寄兰偷剪了隔壁的一枝早放白碧桃,赶出来簪在虞璇玑梳的螺髻侧。

      「云想衣裳花想容,不能没有朵花。」李寄兰笑嘻嘻地说,看着马上的虞璇玑将花簪好,不知怎生触动情肠,竟有些哽咽了,为了掩饰情绪,扬声大喊「魁星娘子跨马游街!」

      「魁星娘子跨马游街!」闲人们也跟着齐声一喊,前头牵马的人一动,虞璇玑稍一晃,连忙抓紧了扶手。

      虞璇玑回头看向自宅,李寄兰与翟氏一家挥着手,她向他们扬扬手,回望远处九重宫阙,这条登天梯,是刀梯还是云梯?眼前浮现李千里朝贺那日离去的紫袍背影,在她的宦途中,这位老师到底要把她带往何处呢?

      一阵春风吹来,撩拨起翠翘金雀,发出清脆的声响,她闻见自己搽的青木香,再看身上那套天光云影一般的衣衫,伸手将碧桃抿紧,她终究轻笑出声,一扬下巴,朱唇轻启「得意春风三千里,好送浮云入紫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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