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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忆故人 ...
好雨知时节,略带点春寒的细雨,在二月中左右纷纷而降,冬日萧条的曲江池,总算是得了一阵及时雨,池畔森林纷纷长出新叶,稍稍透出绿意来,春雨如絮,细细密密地洒落半城人家,微风轻送,便轻轻飘过庭阶,降在廊上。
曲江池畔除了寺观淫祠、义田义祠和几处百姓聚居处外,其它多是皇室高官或富商的山亭小院,此时还未到曲江游春旺季,因此大多是一派凄凉池馆景象,只有几处还是门庭整肃的模样。
李千里三年前买下的山亭在曲江北边的青龙坊里,神秘兮兮地隐在荒废多年的普耀寺边,隔壁的荒寺萧索,野狐出没于长草间,他的这座山亭虽是一派士人风趣,曲院回廊垂柳寒梅一应俱全,却全用黑瓦覆顶,器物用具也都整齐简单得像个死板老道姑主持的女观。
不过客观来说,李千里的曲江生活也跟个死板老道姑没什么两样就是了……也是虞璇玑去年底出现后,他也才像道姑遇见才子一样芳心窃喜,不过也只是想而已。
一领暗织行云团花玄绸道袍在腰间束带,刚洗过的长发半干地披在布巾上,李千里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对着曲江的亭间中,身侧放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剑,半下细竹帘阻挡微雨,十分惬意地享受旬假才有的午睡时间。
细细的脚步声传来,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有右手按在剑柄上,却听老仆塞鸿的声音传来「郎君,太原王家有信来。」
「谁写的?」
「郎君内弟,王七司马。」
李千里睁开眼睛,左手伸直,老仆便将信递了过去,他伸手接过一看,就闭了闭眼睛叹了一声,那封信不像一般的书信用鱼形封,而用是高丽白茧纸裁成长形,封口处盖着乌泥印,是凶信。他揭开泥封,果然从里面抽出一张生纸写的信
「姻弟柳州司马太原王七顿首拜,兄秋霜足下:
弟以闇眛,忝于外官五任,久疏问候,甚不安,望兄见谅。
姉氏与兄鸳盟不谐,归返太原三载,乃转依弟于华州。姉又于弘晖五十载嫁作淮西判官陆妇,判官年寿不永,孀姉孤身于陆门无以立足,弟遂于去春遣仆迎姉至柳。
姉至柳州,曾闻流人言,兄位列台阁未有正室,姉恚恨难当,曾欲修书与兄再续前缘,然下笔不能成言,心绪委顿遂染时疾,柳州偏僻,弟繁于公务照护不周,遂于弘晖五十九年秋遘疾弃世,得年三十六。
临终之际,曾见庭中降霜,乃持弟手泣曰“七郎、七郎,我与秋霜本是良缘,奈何目光浅薄,弃陇西而就豫章。近日思及亡女,更恨当年仳离,我负秋霜,羞以再嫁孀妇之身见,百年之后亦无颜见于地下,陆氏待我凉薄,亦不愿见。再嫁之女羞入家茔,我欲与亡女同葬,汝当代求于秋霜。另,代我寄语秋霜,当忘我母女,再结良缘以传陇西之脉。”,言毕不语,三日乃卒。
凶信本当亲禀,然柳州路迢加以公务在身,不得亲见兄面,冬日道艰,
乃于开春遣家仆致信于兄,姉氏遗愿甚微,望兄念三载文定、四载夫妻之情,允姉与亡甥同葬,如蒙俯允,姉氏虽流离半生,亦得含笑九泉。
弟 王仙程 顿首拜上。」
「郎君,是谁去世了?」老仆是陇西李家的家生仆,自也明白这是封凶信,小心地问。
李千里屈膝胡坐,信握在左手,右手加额,沉重地说「娘子去了……」
「娘子也才三十多岁,怎么就……」
李千里闭着眼,手指抵着眉心,声音疲倦而无力「调养不当,水土不服,心绪不安……塞鸿啊……我以为当年放了她,凭她太原王侍郎女的身份,不难嫁个好人,没想到她后来也是彩凤随鸦,只嫁了小姓判官,最后竟客死柳州……」
「娘子温柔贞静,不慕虚华,若是得个能知疼知热的人,必不致如此下场,那个判官定是待她坏极了!」塞鸿气愤地说,花白的胡子一跳一跳的。
「我想也是如此,可惜那人已死,要是活着,我必杀他以慰芳魂。」李千里睁开眼睛,目光闪出阴狠的杀意「欺逼弱女,可恨!」
塞鸿毕竟跟随李千里数十年,知道他心中难受,只得岔开话题「只不知娘子归葬何处?」
「娘子遗言,要与阿巽同葬。」李千里杀气稍敛,淡淡地说「阿巽在柳树下也孤单好久了,有她母亲相伴也好,你最近就去寻地寻石工看石,给她们母女刻碑志跟石椁,不要用青石,从曲阳买汉白玉,等我撰了志文就赶紧去刻。」
「恕老奴多嘴,不知娘子是以陇西郡夫人还是以太原王氏女身份下葬?要不要进陇西祠堂?」塞鸿敏锐地问,这两个问题的最大症结在于李千里还认不认为王氏是他的妻子?
李千里心神一凛,他当然明白塞鸿的意思。当年丧女,即使他悲痛自责,也不曾说起离异,王氏说了三次,前两次他都婉言相劝,到了第三次,知道她心意已决,而且她父亲王侍郎也亲自上门来要人,这才写下放妻书……他可以不计较王氏当年的离弃,但是陇西李氏家族愿意接受她以亡妇身份入家祠吗?
塞鸿默默地看着主人,他一辈子都在李家,非常清楚李千里所属的陇西李氏成纪房的规矩向来最大,人数也最多,李千里一直不喜欢跟家族中人打交道,能避则避,但是祠堂的事是不可能避开的,要让李家接受王氏回锅成为李氏妇,必有一番周折。
李千里心中也在琢磨,擅自下葬很简单,但是要把这事公开做,就有些难度了……他思量一下,到底还是横了心说「我这就写信给族老,明天就奏请追赠。」
「郎君可想清楚了?这事不好办哪!」
「不好办也要办,她半生悲苦,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连这点小事都不帮她做,我没有脸面见她。」
「娘子地下有知,必定欢喜。」
「只求她不怨我,已是万幸。」李千里淡淡地说,塞鸿退了下去,望着窗外又飘起的细雨,蓦地想起当年他进士及第后,便去拜见王侍郎,他与王氏的婚姻是族伯李刺史在他十三岁就为他订下,他到了王家,侍郎除了恭喜他及第之外,并没有叫出王氏与他相见,他心中明白,侍郎对他能不能成材还有顾虑,他气愤地离开了王家,那时也是个雨天……
「郎君慢行。」一个小婢叫住他,递给他一把伞「少娘子命奴婢传语“今日未见,来日方长,郎君且宽心攻取鸿辞,必有相见之日”。」
雨日赠伞,温言慰藉,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都是高门华族的少年人,门当户对,年纪相貌也都相配,住在税来的宅子里,也有过一段幸福的小日子,她的温柔,软化了他对世界的不满与冷峭。
是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即使同榻同衾,他刚躺下她早已沉睡,他起身时又不忍心叫起她,接着,他被指派为京畿道监察御史,而当时京畿附近最重要的军事单位是凤翔陇右与泾原三镇,而三镇节度使正是四十年前平陉原兵变的功臣西平郡王李良器,所以他每月都到三镇去刺探西平幕府的情况,与妻女聚少离多,而后,就发生了阿巽的事……
他闭起眼睛,默悼着再也无法相见的妻女……
寂静中,只有窗外筛糠似的雨声……
※※※
雨中的曲江带着薄薄的凉意,从南山一路飞驰,直上龙首原,雨丝打在脸上身上,虽有油衣蔽体还是免不了手脚尽湿,一般人都不喜欢在雨天赶路,但是对虞璇玑来说,雨中赶路是她的最爱。其因无他,因为她不会游泳又喜欢泡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淋雨,连头发都拆开淋湿,回去后再稍作梳洗就可以了。
虞璇玑眼下心情畅快无比,一个月前考完进士试,交上策论卷子,李千里没有臭脸相向,反一迭连声“好徒儿”,她就知道此番上翠微的三十仙材中,她这尾小杂鱼就算不抡元也不会落榜了。于是她这一个月都轻轻松松地在西京闲晃,找同年饮酒烹茶赛棋赌双陆逛集市听变文玩蹴鞠打马球……总之是吃喝玩乐样样都来。
女士子们中也早有传言,女进士们为联络感情,照例在相识宴、烧尾宴、闻喜宴、樱桃宴四大宴后,举办红妆会入会大典──玉台宴。红妆会就是女进士们的组织,因为人数到目前也还不满四十,如果不团结起来,怎么拼得过臭男人的牛党马会猪朋狗友?所以,玉台宴由上一届的女进士作东相请,据说不只吃喝玩乐,连嫖带赌都会安排下去,但是详细情况如何,参加过的人都只是红着脸微笑不语,因此不只女士子跃跃欲试,男士子们中也不乏有人想假扮女子混进去的,可见这玉台宴风光旖旎,其乐无穷。
看到此处,看官等不禁要问,为何取名玉台宴?这便要问此宴的发起人,那位现任御史台殿中内供奉、原为京兆府参军的郭供奉了,郭供奉尝言「玉台,仙境也,我等女进士,乃为荡地惊天之俊才,或雍容娴雅、或热情奔放、或温婉柔美、或才思敏捷,玉台宴乃女俊才等相见欢,自当安排得仙境一般。岂能如臭男人宴会自称烧尾?何谓烧尾,其意有三,一是虎化作人需烧去尾巴、二是新羊如群需烧去尾巴以求融入、三是鱼跃龙门烧去鱼尾,简单来说,全他娘是一票畜生,实因臭男人与畜生无异。我等红妆进士,天地仙才也,故以玉台为名,以示分别。」
虞璇玑对这玉台宴也是期待得很,无奈时日未到,也只能干等了。这几日已逛得无处可去,猛地想起那卖曲翁来,于是昨日便上得南山访那老翁,与老翁夫妻畅饮杯巡,说起酒中大道,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索性住了一夜,吃了中饭才告别老翁下山来。
虞璇玑驾着霜华,一边淋雨一边哼着名利味非常重的一首小曲「长伏气,住在蓬莱山里,绿竹桃花碧溪水,洞中常晚起……闻道君王意旨,山猿野鹤同喜……得谒金门朝帝京,不辞千万里……」
雨越下越大了,霜华奋力跑了几步翻上龙首原,远远就可看见芙蓉园的亭台楼阁,虞璇玑策马入了启夏门,守军虽见她披头散发,但是也懒得冒雨出来拦她,便从城门洞中挥挥手让她过去。
虞璇玑本想沿着启夏门街去大业坊寻李寄兰讨杯水喝,刚要过去就想到李寄兰这两天被一位郡主请去作法事了,大约没这么快回来。略一思忖,马头右拨,穿过通济坊通善坊,本待到了青龙坊往左转,上望仙门街直走,就可到平康坊东门。经过青龙坊西门前,虞璇玑不经意地往右看,瞄见那题着『青龙坊』的坊门时,勒住了马缰。
霜华不悦地喷了喷气,马蹄子用力扒了扒,溅起一片泥水,前面一乘牛车上的车夫生气地说「小娘子,妳倒是进不进青龙坊?我家娘子赶着去赴宴哪!」
那牛车拦在正中还能走的道上,虞璇玑不能往旁去,因为旁边积水太深,怕霜华打滑,只得先进了青龙坊再说。
那乘犊车经过时在虞璇玑身边停了下来,有人撩起绣帷「璇玑?」
「咦?慧娘姊姊?」虞璇玑看了看,认出是住在云深曲前端的狭邪女慧娘,她早就赎了自身,也养几个小妓自当假母,并不常出来赴会「姊姊来青龙坊赴会吗?」
「是啊,礼部陈员外邀的,老朋友了,妳要去哪?」
「呃……来找人。」虞璇玑随口说。
「不会是来找妳那冤家吧?」慧娘抿嘴笑着,见虞璇玑一脸迷糊,嗔笑着说「就是御史大夫呀!人不都说妳是他的逃妾吗?」
「姊姊看我像逃妾吗?」
「很像啊!」
「烂舌根的。」虞璇玑啐了一口,又免不了好奇地问「他住在青龙坊?不是听说住亲仁坊吗?」
「还说不是冤家,妳连人家住亲仁坊都知道,敢情这几日不在家,续前缘去了?」慧娘说话本就荤腥不忌,又被虞璇玑笑骂回去才说「听陈员外说,妳那冤家在鸣凤曲有个山亭,陈员外有时回家时会看见他……欸,我说,妳要去见他,可不能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去,披头散发,鬼打了似的,别倒了人家胃口!换件罗绡半臂红抹胸,胸口扳多一点出……」
「姊姊再胡说,我可不去妳那里喝酒啦!」虞璇玑气得跺脚,霜华不安地动了动。
慧娘笑得弯腰,连声说「好好好,不说还不行吗?我走啦!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果子。」
牛车走了,虞璇玑站在雨中,一时无处可去,青龙坊中的酒肆她不熟,不敢随便乱去,怕被当成只母金龟大杀一阵,猛地想起慧娘说李千里住在鸣凤曲,心头一震……
「鸣凤曲中只有一座废寺、一座义祠跟一座山亭……难道他是江月山亭的新主?」虞璇玑低声说,猛听得远处一阵雷鸣,眼看着大雨将至「去鸣凤曲看看,不行还有普耀寺能避雨。」
主意已定,拍马便往青龙坊中去了。
※※※
鸣凤曲在青龙坊东近曲江处,虞璇玑已有十多年没来,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路,雨已是下得五尺外不见物了,好不容易认出普耀寺山门,竟是光秃秃的连瓦都掉光了。向内一相,杂草丛生不说,房梁半塌,已不是当年还至少有个寺庙的样子,里面黑洞洞的,虞璇玑本就怕鬼,又没有李千里仗剑横行的本事,若是遇上了几个寄居在寺中的乞丐流浪汉胡搅蛮缠可不好,只得再往前去。
又走了几十丈远,看见一片完好的围墙,抬头望去,雨幕中依稀可见黑瓦白墙,仍是当年模样,虞璇玑鼻头一酸,泪水竟夺眶而出,霜华怎知她的心事?只东顾西盼地往前走想找个有屋顶的地方避雨,竟把虞璇玑载到了山亭门口。
黄木三层斗拱搭起的亭门,粉墙黑瓦,只漆着底漆保留原色的木门,就连匾额都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瘦行书『江月山亭』,虞璇玑忍不住伏在马颈上大哭起来。
门房闻声出来查看,只见一个女子骑在马上,披着长发,却抱着马嚎啕大哭,吓了一跳,青龙坊本就常有鬼怪之说,传说下雨的时候常有跳水女鬼出来作祟,连忙砰地一声把门上闩,上气不接下气,入内通知塞鸿「老……老老执事,见见见见鬼了……」
「好端端的哪来的鬼?」塞鸿沉着脸说。
「门外有个女子,披头散发在哭呢!是不是赶快请个道士来?」
「胡说八道!」塞鸿斥了一声,转念一想「她有什么事吗?」
「我没问……没敢问。」
「胡涂!人家若是来找郎君诉冤的,你这不是误事吗?」塞鸿三步并做两步,打开大门,果然见一个女子长发披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大雨中显得十分诡异,只得硬着头皮说「娘子、娘子,妳有什么事吗?」
「没没……没什么,老丈莫莫要理会,我这就走……」虞璇玑抽抽搭搭地说,一边摇头也不下马,突然,楞楞地从打开的门看了里面一眼,又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塞鸿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又想起李千里曾交代,若有人来门口哭或欲言又止,必有冤情要诉,要特别注意……可可可是他从没遇过有人来诉冤,那眼下这位该怎么处理才好?塞鸿稍稍往后退,对那门房说「你去请郎君来,说有人要诉冤。」
门房应了一声,连忙去叫李千里来,塞鸿只得绞着手站在那里看着虞璇玑泣不成声,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果然是李千里急急赶来收诉冤状好河蟹掉哪个官,一走出来也吓一跳,真是见鬼了!哪家的女子?被抢了吗?定睛一看,认清了人,便从门房处随便抽了把伞出去,一把扣住马辔「徒儿!」
雨声太大,虞璇玑没听见李千里喊她,兀自抱着霜华哭得撕心裂肺,李千里靠近才看见她竟在雨中哭得像个没娘孩子,心知她是看见了山亭触景生情,心头一软,回头招手,门房与塞鸿便过来,李千里把伞交给塞鸿「给娘子遮雨,阿六,拉好了马。」
门房与塞鸿应了一声,李千里自绕去另一边,把她的脚从蹬上拉开,回到这一边拦腰一提,就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徒儿,别哭了。」
虞璇玑从他怀中抬起头,雨顺着他的发梢落到她头上,她眼中早是泪雨难分,却颤抖着说「你叫我什么?」
「徒儿,妳是我的徒儿。」李千里说,不待多言,径自将她抱进了山亭。
「老执事,你见过那娘子吗?」门房整个看傻了眼,塞鸿摇头,也是一脸吃惊。
李千里抱着她穿过几重亭台,她不是那种楚腰纤细掌中轻的南国佳丽,说实在的,抱起来并不轻松,但是他却不想放手。虞璇玑没有理他,只是一边哭一边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山亭中的一切,这些都曾是她的……
她喜欢坐着看雨的黄木美人靠、她喜欢听的檐角风筝、她喜欢边背书边漫步的回廊……曾是她的……都不是了……
亲手布置山亭细节的母亲、将她捧在掌心视若珍宝的父亲、带着她在山亭间探险的姊姊……曾在她身边的……都不在了……
好冷,虞璇玑颤抖着,就像小时候不小心落入曲江那样彻骨彻心的寒冷,好像已经不在人世,是一缕胡涂的幽魂,浑浑噩噩地徘徊,吓了人还以为自己活着……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
李千里默默地凝视着她,她的眼神从惊惶、痛苦、迷惘、哀伤到现在的凄艳,可以有一双眼睛呈现出那么多的感情吗?他抱着她来到一处小院,他自己从没住过这里,但是一直让人打扫,走进去的瞬间,他抱紧了她,毫不意外地听见她崩溃的哭声。
这里是她从前的房间。
※※※
李千里不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才终于在他怀中哭到睡去,他只是抱着她,笨拙地抚着她的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用一种稳定的频率轻抚着她的背,外面的雨声雷声阵阵,他浑然不觉,只感觉她在他怀中,真切的、如他多年以来猜想的那样毫无反抗之力,但是他却无法像他自己本来希望的那样完成旷男的玫瑰色幻想。
娘的,徒儿,不是为师的不行,是妳哭得这么惨,这种时候扑倒没有挑战性……李千里吻着她湿漉漉的额头,直到她完全没了哭声,才把她放下,塞鸿跟他妻子尴尬地站在外面很久,热水姜汤都热了三回,郎君还没搞定……此时见他放下人,便连忙进来张罗,塞鸿妻放下帘幕,给虞璇玑换下湿衣衫,擦干身体、头发,换上干衣服,用热水擦脸,这才出来要拿姜汤给她喂下。
李千里也在外间整理停当,一边用热面巾擦脸,一边问「换好衣衫了?」
「是,正待给她饮姜汤。」
「我来。」李千里终于不知羞耻地说出了他的旷男美梦。
塞鸿大惊,却见他妻子横了李千里一眼「郎君若是欲求不满,大可去平康坊消消火,这位娘子冒雨前来,必有伤心事,郎君把这位娘子抱着不撒手,已是卑劣至极,还想口对口喂汤?老妪最讨厌的就是趁人之危的禽兽!这种自以为帅气的卑鄙事做了一次会更堕落的,郎君的个性已是糟得不能再糟,再坏下去就没得救了,会下拔舌地狱的。」
说完,塞鸿妻劈手抢过姜汤入内给虞璇玑喂了,而李千里连个屁都不敢放,原因很简单,塞鸿妻是他的乳母……是这世上唯一还知道他光屁股是什么样子的人,惹恼了她老人家,御史大夫的光屁股状况可能会喧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于是他只好孬了。
塞鸿妻走出来,见他还傻傻地坐着「郎君还坐在此处干什么?等着请客吃饭吗?」
「我要陪她。」
「敢问郎君,这位娘子该怎么称呼?」
「娘子。」李千里第二次不知羞耻地说出他潜藏已久的美梦。
早知道就该在他还在吃奶时撑死他,塞鸿妻冷冷地说「王氏娘子的凶信才送到,郎君倒有心看顾新人?」
「对王氏娘子,我只恨当年没能保护她,离异是她的选择,直到她走出家门,我都希望她能回头,直到她上车,我都希望她能反悔,但是她选择离开,我只能尊重她,希望她能找个比我更好的人。她已是他人的妻子,再求她、缠她都只是让她陷入两难,让她不能忘记我带给她的痛苦,我不忍如此。」李千里端正脸色,盘膝而坐,郑重地说「至于新娘子,是她救我脱离失去阿巽失去王氏娘子的痛苦,如果没有她,我早随爱女而去。我只恨当年迟了一步,打算挣个殿中侍御再去求婚,没想到变故突生,这才与她分隔了十五年。我本想她已是他人之妻,只打算远远地看顾她,天可怜见,又将她送回我身边,我岂能放手?」
塞鸿夫妻惊愕地张大了嘴,这种传奇里才会出现的真爱告白,真的有人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而且这个说出来的人,压根就看不出来会这么痴情?本来还以为他就是感情上冷血、身体倒是很正直,但是又端着架子不敢去平康坊召妓的孬种伪君子,结果是有这么一大篇堂堂正正的爱情理路?骗人的吧……塞鸿夫妻对看一眼。
「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明天再来叫我起身。」李千里气派十足地起身,迈着四方步就要走进帐幕去……
骗人的!塞鸿妻迅速挡在李千里身前「郎君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趁人之危吃了那小娘子,不行!小娘子由老妪照顾即可!」
「乳母年高,早点休息为好。」
「郎君不懂照顾人,闪开让专业的来!」
「谁说我不懂照顾!」
「那请问郎君要怎么照顾这位受寒的小娘子。」
「我决定牺牲小我,用我的身体温暖她。」李千里的语气与前面的真爱告白毫无两样,但是第三次不知羞耻地讲出了他的幻想。
禽兽……塞鸿夫妻脑中闪过这个词,塞鸿妻打开双手挡在帐幕前「郎君若要过去,就踩着老妪的尸体过去。」
「乳母让开。」
看来不用杀手锏不行了!塞鸿妻压低了声音说「还是郎君想让亲仁坊的官眷都知道郎君的屁股长什么样子?或者老妪有空跟新娘子说说,当年郎君生出来的时候,某个地方还……」
「劳烦乳母了。」李千里马上退开三步,作了个半揖离去。
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御史大夫山亭的故事证实了这句话是一点没错的。
前面很sad,後面又搞笑起来了…
结果精神分裂的不是千千是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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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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