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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文昌景 ...

  •   长风又吹起西京满天粉雪,待得士子们抬头去看,似是一夜春风来,千枝万树梨花开,又成了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只是无人有岑嘉州写白雪歌时的那种豪情,更无王夫人咏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诗意。快要去考帖经的士子们拼命抱着书卷狂读,只怕有那么一两个字漏了;已经考完的士子则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将衣服裹了个严严实实倒头大睡。
      此番调来的十几个考官,在此时发挥了最大的功用,三人一间,每间备了几十段挖去几个字或几句的文章,让考生背诵出来,以示读通了基本的经籍,有些远来的士子,官话说得不够好以致考官听不懂,或者才华卓著却不擅背诵的,也可以由考官出题命士子作诗,称为赎帖。以赎帖方式过关的人一般来说并不多,最有名的例子是一个名叫崔曙的士人,作了一首〈明堂火珠诗〉赎帖,其中有两句「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本来是咏明堂前那巨大的铜镏火珠夜间如月、日间如星,结果崔曙后来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女名叫星星,正合了那句曙后一星孤。
      帖经虽不困难,但是考生人数众多,虽然分了四房帖经、一房赎帖,时间还是拉得很长,加上考官们也是人,总得出去解手喝水吃点心,一来二往的,也就没那么快结束。却说崔柳萧韩刘等人,对帖经倒也不怕,只是半晌不见虞璇玑出来,入后堂考试的时候也就不免探头探脑想看看虞璇玑是不是还活着。
      萧玉环是不知何时成立的鱼党中,最后一个去考帖试的,走进后堂时,偷偷瞄了瞄正房,只见四面窗都大开着,虞璇玑坐在西面窗边,左右手捧成个丫型撑着脸,一脸苦恼,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而那烂心肝的御史大夫,自端坐在上首,聚精会神地看着旁边跟山一样高的书卷。
      「该不会是给那臭男人搞疯了吧?」萧玉环自言自语,只是她自己也要去考帖经,无暇再多看,只得等了考完再说。
      「国殇,倒数四句。」李千里说。
      虞璇玑扭了扭背振作精神,打了个呵欠才说「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诗经,出其东门。」
      「请问现在是在考帖经还是歌肆点歌?」虞璇玑揉着眼睛,精神明显不济,原因无他,她已经连着两个时辰不间断地背各种经史子集片段给李千里听,还要不时跟他讨论《罗织谱》中的研读心得,简直是在替他李大台主解闷「大主考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是没事,为师一不接受投卷二不接受荐榜,只在策问结束后忙,眼下闲得很。」
      「旁人不过考个半刻钟,我已经考了两个时辰,帖经也该考够了吧!」
      「为师对妳期许甚高,自然不同于旁人。」
      「请不要擅自自称为师,虐待人也不要用什么期许甚高的鸟话来粉饰!」虞璇玑累得脑子发钝,更是满肚子火。
      「为师生平第一次传授《罗织谱》心法,徒儿应当欣喜若狂才是,妳却如此不长进,为师只好用其它方法让妳提振精神了。」李千里自展开随身必备的《罗织谱》注,随手把刚才对话间觉得有启发的地方加进去。
      「我想睡了!」虞璇玑敲桌。
      那来为师怀中睡……李千里心中默语,又咳了一下,故作老成状摇摇头「好吧,让妳睡到五更。」
      虞璇玑连谢都懒得说,就趴在案上倒毙不起。李千里看着她弯成匕形的睡姿,纵容地淡淡一笑,援笔在那卷重新装裱过的《罗织谱》注后面,写上『弘晖六十年正月中,小徒岫嵬云……』,仔细看去,《罗织谱》上有两种字迹,工整抄录的原文是与清瘦的楷书,而旁边的注释笔记上,却是李千里一手风狂雨骤的草书,而轴头也是李千里的字迹,题着『来台主《罗织谱》,越州虞三侍御录,陇西李千里注』,新裱的卷轴看来干净鲜亮,但是里面用熟纸抄录的本文已经有些旧了。这卷《罗织谱》陪着他二十年宦海浮沉,若不是有这一卷引路灯,他这叶孤舟早已没顶。
      在正文的右下方,有一小块缺损,像是湿湿地扯了一块下来,边上有些毛燥,李千里轻轻抚着那一小块,端坐在高敞的南院后堂中,以主考之尊选拔天下秀士,身带同中书门下三品衔,散官勋官职官爵位四样无一不是寻常士人梦寐以求的高位,然而,他只有在摸到这一小块缺损时,才会感觉到生命中那一块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阿巽!不可以吃纸!」记忆中响起他从女儿口中抢救《罗织谱》时的话语,孩子格格直笑,他将书卷放到高处,自把孩子抱在怀中试图从她口中挖出那一小片熟纸。
      突然,一声女人尖叫,他知道出事了,于是将孩子放在书房中,自己提剑前去查看,一场恶斗后救下妻子,正待杀散歹人,却有人抱出女儿,孩子乖乖地趴在那人肩上「李千里!要女儿的命就丢下剑!」
      「笑话,丢下剑,我一家三口还有命吗?」他冷笑不绝,刷刷刷三剑直攻那人门面,心中焦急,只盼早点从歹人手中抢回孩子,手中连下狠招,终于对穿那人胸膛,左手一抡,抢过女儿。
      一岁多的阿巽,软软地躺在他臂弯,脖子却弯成异常的角度往后仰,不动也不哭,他伸手探向女儿圆翘的小鼻子,已是没了温度没了气息,他摸着孩子的脖子,感觉孩子脆弱的颈椎在大椎穴上方三指处被硬生生折断。他无可抑制地爆怒,长剑如风,将在场的歹人通通分尸泄恨,一身青衫血迹斑斑……
      阿巽的惨亡,让结发四年多的妻子终于下定决心,再也不愿忍受动不动就被追杀的日子,下堂求去。目送着妻子登上犊车,她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对他的恋、对他的恨、对他的不舍、对他的失望、对他的歉疚、对他的畏惧。然后,她放下车帘,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时,他只有二十岁,只是个八品正监察御史,从那时起,他就决心出人头地直上台阁……
      如果阿巽还在,至今也有十七八……可以来考进士试了……李千里抚着那一块缺损,目光瞄到卷首的『越州虞三侍御』时,抬头看了熟睡的虞璇玑一眼,如果阿巽有知,会怪他怨他吗?怨他竟对虞氏女心心念念十六年?这天下无人知道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明白,几乎是在阿巽亡后不久,他就抛撇了那段四年的婚姻,是为了忘掉妻子所以爱上虞岫嵬?还是这完全是两码子事?他就说不清楚了。
      阿巽无墓无棺,只在宅中一株小柳树下埋着她的骨灰坛,那株柳树就是她生命的纪念,再来,也就只有这卷《罗织谱》了……李千里将《罗织谱》收好,放在怀中,起身轻步走到虞璇玑身边,眼下是休息时间,至五更天明才再继续考,所有的考官与考生都在睡觉……
      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违反他对礼部尚书的承诺……
      不关窗、不可以用下流的言语骚扰、不可以用肢体骚扰……他皱皱眉头,礼部尚书这个臭老头……
      但是答应了不能反悔,所以他只能伸出手,轻轻将炭盆往她身边推近一些,便转身,从墙上拿下长剑,转到内室去做他早就想做的春秋大梦去。
      要做个正人君子,还真他娘不是人干的!
      ※※※
      雪花纷飞、行路迟迟……脚下一步一滑,道袍下襬满是泥泞,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嗓子也干得直咳,如果可以,能不能倒在雪里不要起来,至少……冰冷的雪都比人心柔软得多。
      远处一只丹顶白身的鹤飞来,雪中翱翔的身姿极其优美,就是声音难听得要命,果然天下没一件事是完美的,连传说中长寿坚贞又高雅的鹤,都有个声音难听的缺陷,这世间不知还有什么无瑕的?
      那只鹤似乎知道有人嫌牠声音难听,竟直冲过来,嘎嘎乱叫着用翅膀胡乱拍打着虞璇玑……
      「干什么!你这臭鸟!混帐鸟!滚开!」虞璇玑胡乱地挥着手,身子转来转去想要闪避丹顶鹤的攻击,结果额上不知撞到了什么,痛得闭上眼睛,结果一睁开却发现……「呃……主考……」
      「好心叫徒儿起床还被骂,为师的实在很伤心哪……」李千里蹲在虞璇玑榻前,手上拿着一迭试卷纸,纸上有好几处折痕,显然梦中那只攻击虞璇玑的臭鸟就是他无疑。
      至于这位黑心大鸟官为什么不顺从他的本性,直接用热情奔放创意无限的方式叫虞璇玑起床?原因无他,自然是礼部尚书与他订下的性骚扰防治条款立了大功,此时东西厢的官员们正一边漱口擦牙洗脸修须,一边探头往正房看来。无奈何,大鸟官只好一边喊一边用纸在虞璇玑脸上拍,以免触犯『不可以肢体骚扰』的约定。
      虞璇玑谢了,这才坐起身来,揉揉额头,回头一看,才知道原本伏在案上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案上滑下来,靠着案缩成横着的匕形,刚才是撞到了案脚。她知道现在自己一定是一脸油光、两眼浮肿的丑样,不过旁边是黑心大鸟官,就没差了啦……伸了伸腰,感觉背部又僵又痛,还喀啦喀啦响,娘的!还好这种鸟日子再两天就过了……
      「漱口水。」
      「谢……」虞璇玑一个谢字刚出口,抬头就发现递碗过来的竟是李千里,再一看那水……「主考,趁我神智不清骗我喝拜师酒,太超过了喔!」
      被踢爆黑心意图的李千里不愧是当代最黑心的官员,面对自己在虞璇玑心中好感形象荡然无存的现实,堪称泰山崩于前不动如山「不知道妳在胡说什么,这明明是漱口……酒,早上一杯酒,暖胃开脾。」
      禽兽……虞璇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禽兽……礼部侍郎叹气,默默把这个场景记下来,准备汇整后报告给他的老板兼李千里的座师礼部尚书。
      禽兽不如……御史台官捶胸顿足,母亲那边是粟特人的殿中石侍御,甚至拿出了刀准备要剓面表示抗议这种禽兽不如的欺骗行为,连忙被其它人挡住。
      好在礼部吏卒此时扛着丰盛的朝食进来,李千里才得以下台,虞璇玑随便梳洗一下,就又被丢出去放风,只是她这次还记得拿了食物出去。
      一出后堂,萧玉环就迎了上来「姊姊!」
      「还能活着看到妳真是太好了!」看见年轻女孩子的笑颜,果然人生还有希望,虞璇玑发出与濒死的八十老翁差不多的感叹。
      萧玉环拉着她的手去吃朝食,虞璇玑得意地打开包袱,将李寄兰给她准备的贴饼、羊酪、冷饭团子拿出来,搬过炭盆,将包袱里附的铁网放上去,将腊肉沾点水放上去烤,又把冷饭团子也放上去,烤得两面焦脆。又拿出茶碾子跟茶,碾了茶兑上水,边吃边聊。
      「姊姊,一般不都是今天才考帖经吗?为什么昨天晚上就开始考了呢?」萧玉环问。
      虞璇玑刚要咬下团子,听她这么一说,才说「欸?说的是,昨天晚上被那混帐一乱,都忘了时间了!」
      萧玉环本也拿了团子要咬,听她这么一说,蓦地羞红了脸,虞璇玑不解地看着她,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昨天傍晚给她说的男女大不同说得太好……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喂!我说的是昨天晚上的帖经试!妳脸红个什么劲!」
      「我我……我……我以为……」萧玉环两手捧着团子,羞人答答「我以为姊姊这么豪放,开着窗也……」
      「呸呸呸!」虞璇玑连忙打断她的粉红幻想,正容说「他昨天花了两个时辰考我帖经,考得我头昏眼花不支倒地,而且我非常聪明睡在窗边,谅他也没那个狗胆敢乱来,哼哼,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我包袱里还有一把切肉刀……」
      虞璇玑拿起切肉刀,熟练地把烤得滋滋作响的腊肉切成小块「所以说,要是他敢乱来,哼哼哼……」
      「李台主还真是生死一瞬间哪……」
      「胡说,我才是命悬一线呢!」虞璇玑挑起腊肉,送入口中,恨不得真是李千里身上的哪个部位,上臂肉好了,看他一手能拿几案,上臂啃起来一定特别好吃……手也不错,剁下来跟炖熊掌一样炖了,文官每天写字,手筋才会带劲……虞璇玑嚼着腊肉,一边在梦想如果有一天可以把李千里拆吃入腹时,应该怎生料理才好,因为画面太过血腥,少儿不宜,看官且勿深究。
      「姊姊在后堂就没听说些什么?」萧玉环的声音把虞璇玑从御史台主宴上拉回来。
      「没有,我在的时候,那混帐就是考试问话,要讨论什么事就把我丢出来,所以我啥也没听说。」
      「我昨天晚上入考的时候,看见姊姊一脸疲累,李台主欺负姊姊了吗?」
      「欺负得超惨……」虞璇玑下意识地回答,连忙又说「妳不要又想歪!」
      「我哪有?」萧玉环嘟囔,真是……竟然被发现了……幻想一下都不行?熟龄才女跟熟男官人关在一起,明明就很容易被乱想……
      「他竟然逼我拜他为师,而且不保证考得过进士、不保证考得过鸿辞科、不保证位列台阁只勉强答应让我当台官,神经病,当他手下的台官我宁愿去凶肆抬棺!」虞璇玑压低声音说,不想让旁人听见。
      「姊姊还是别答应得好,御史台官又忙又累品阶又低,薪俸虽然不错,但是派去河北河东淮西淮南的监察御史,不是九死一生就是十死不生,江南岭南虽无性命之忧,但是去京甚远,活动不易,在京畿三卫虽好,却四处是官,人人都挤兑妳,李台主压榨台官又不留情面……」萧玉环似乎十分了解御史台的状况,说完后突然一笑「所以姊姊嫁他当夫人就好,马上就是郡夫人,不愁吃穿,坐拥亲仁坊钦赐大宅,等他哪天被刺客刺杀,姊姊就可以接收他的财产,当个风流小寡妇了。」
      「前面说得很有道理,后面那几句混话简直乱七八糟,一听就知道没结过婚,真要嫁他,当然是结婚那天把他灌醉然后买通杀手让他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命归西。」虞璇玑非常自豪地道来。
      「姊姊常干这种勾当?」
      虞璇玑叹了口气,摇头「就是没干过这种事,现在才这么苦命被那混帐欺负……这番考不上,我就狠心去嫁淮西节度使好了,听说他快死了,捞个一票也够我吃下半辈子。」
      「淮西节度这个主意好。」
      「妹妹如果没考上,咱们俩就一起去淮西吧,啊对了,妹妹可千万别去成德跟卢龙,听说那两位大帅因为最近无仗可打,需求大得紧……」
      虞璇玑自自然然地说,而萧玉环又再一次不争气地脸红了……
      ※※※
      虞萧二人自吃得饱饱的,又喝了两盅茶,收拾完东西,才见一群考官簇拥着李千里出来,众考生连忙起身垂手肃立,虞璇玑虽然非常不甘愿,也只能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
      又是那位年长考官站出来,先向李千里一点头表示敬意才对考生说「众位秀士,进士试大典,本为选拔天下贤才以充国府,近年朝中屡有议论,认为进士试不重经世致用之策,而以诗赋为评断门坎。有鉴于此,主考遂融策于诗赋,偶有错用典故韵脚者,若议论得当,亦可过关。同时,压缩帖经试的时间,将策问试分做策问二试,先问后策,策试自是出题由考生议论,问试则由主考亲问,以求公平简拔,有什么意见,不妨提出来?」
      一片鸦雀无声,若是个寻常主考,在此时早炸开了锅,甚至被一些权贵子弟当面质问的情形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李千里一身紫袍、玉带、金鱼袋、幞头俱全,披着一件镶黑貂领的绛紫锦斗篷,手上还提着一柄长剑,显见是特别修饰过才出来见人的。他一脸漠然地站在那考官后方,像座山一样,谁敢提意见?
      「既然考生们都无意见,请众考生各归庑廊,听各房考官安排顺序。」说完,那年长考官待要退下,李千里却一咳,眼风一凛,考官连忙说「呃……越州虞璇玑虞士子何在?」
      「学生在。」
      「主考有言,妳属此次进士试中需格外严加管束的士子,为防妳泄漏考题,请入后堂,妳第一个由台主考问,然后另外隔离。」
      众士子的目光集中到虞璇玑身上,只见她挑高眉毛,一脸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僵硬地拱手「学生遵命。」
      于是,虞璇玑只得收拾包袱,向萧玉环点了个头,就赶紧往后堂去,各房考官纷纷散去安排问试,只剩李虞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后堂,李千里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往内走「徒儿啊,妳倒是考虑得如何了?」
      「目前考虑到在主考手下为徒,可能会比不当官更悲惨。」
      瞧妳在胡说八道什么?放心放心,为师会好好疼爱妳的……李千里自己内心里的真正对话恶心异常而且充满了旷男的玫瑰色幻想,不过嘴上却说「此话怎讲?」
      「在主考手下当官,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只怕学生还没当上正监察,就一命呜呼了。」
      怎么可能一命呜呼?为了心爱徒儿的生命安全,为师一出闱就河蟹掉太子那帮白痴,妳等为师三年,只要三年,为师就河蟹掉河朔三镇加淮西,再捞个三公三师让妳无忧无虑做国夫人,当什么官呢……李千里在心中无声地说着他其实超想说的求婚辞,嘴上却还要装酷。
      「当什么官没有生命危险?幕府官被暴民乱军砍,兵部会因为采买军械挡人财路被丢到曲江还说是自杀,吏部因为卖官鬻爵搞不平被某大官弄死,刑部会被大盗手下暗杀,当县尉会被暴动的囚徒分尸,工部巡视哪处陵工、宫工时一块大梁砸下来变成肉饼,都水监巡河工被水冲到下游,户部亏空太大被上头杀人灭口,十八卫与六军参军最惨,不小心卷入哪个白痴搞的玄武门之变,压错宝杀妳九族……」李千里如数家珍,显然这些事全在御史台档案中出现过,他站住脚,侧过脸「当官当到死的人多了,妳不会不知道吧?还是妳以为官真的那么好当?」
      「当个校书郎总没风险了吧?有人要杀个校书郎吗?」虞璇玑浑然不理会他的恐怖经验谈。
      「有人当校书郎当一辈子的吗?妳辛辛苦苦读了二三十年书,就甘愿当个校书郎?妳的志气要这么低,我一样黜落妳。」李千里白了她一眼,傻徒儿啊……当校书郎还不如来做我的夫人,御史大夫的月薪是一百贯,校书郎才十六贯,只要当了我的夫人,每天在家什么事都不用做,每个月一百贯,为师保证双手奉上啊!
      咦?这混帐倒说出了点有意义的话?虞璇玑认真地把李千里的话想了想,确实,当官是一条四处奔忙的不归路……慢着,四处奔忙……着啦!虞璇玑眸子一亮,不管御史台主再怎么乱来,梁国官吏从没有京官当到底的事,尤其是她这种不是名门出身的官,被调到外地的机会非常大,而且按照官场惯例,起家在京,二任必定要出外,也就是说,起家的校书、正字在京里混个两年,就可以出去逍遥,然后到时再拜托吏部让她在外官转任,哎呀!吏部每次为了求调入京的人是烦恼得不行,有她这种体恤吏部艰难的识趣后辈,肯定是求之不得啊!
      李千里迈进后堂正房,放下长剑,自将斗篷挂在架上,摘了幞头坐下,墨黑的眸子直视虞璇玑「所以呢?考虑得怎样?」
      「不是出南院之前再决定都来得及?」虞璇玑背手立在他案前,她还想测测李千里这池子水到底有多深。
      「我一向没这么久的耐性。」
      「听说男人的耐性跟某个部份的持久力是相对的……」虞璇玑淡淡地说,满意地看见李千里瞪大了眼睛,恭敬地一拱手「所以主考的耐性……」
      「撑个三天没问题。」李千里大惊之下,自然下意识地回护男性自尊,故作镇定地说「出南院之前再说,坐下,我要考问试。」
      「学生谢过主考。」虞璇玑一揖,自在那张小案前坐下。
      李千里很快恢复镇静,拍了拍手命吏卒送上新烹的茶,又叫了几个考官进来「问试简略答之,当今朝廷有何急忧隐患?」
      「急忧者,军政也,隐患有二,一为税赋二为藩镇。」虞璇玑略一沉吟便答,策问本就与时事政务有关,她早有预备。
      李千里对于这个答案也不意外,因为这三点只要稍有点见识都看得出来,如果连这三点都答不出来,肯定是马虎不分的纨裤子弟,黜落一点都不遗憾,而他身边的几个考官也只在面前的纸本上写了个可「军政何忧?藩镇何患?」
      「军政之忧,忧于内军外府。朝廷在安荦山乱后培植六军以为亲信,六军待遇胜于十八卫,更远胜外府诸军,待遇不同、功勋不赏,乃有四十年前陉原之叛,大梁以武功立国,不整军,则外不能驱逐四方诸夷,内不能平叛定国,是为急忧。」虞璇玑稍稍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才侃侃而谈「军政不整,无力压倒藩镇,只能坐视诸镇壮大,朝廷仅能控制关中江南,若再有荦山一类枭雄,大梁必亡。」
      李千里对这个说法也不意外,毕竟藩镇尾大不掉的隐患,三百年前就一堆人在说,只是撑了三百年,梁国也还没亡。因此他只是双手交叉在胸前,并不发言,虞璇玑见状,知道他还在等待她有什么惊人言论,因此,她一笑「不过,以上议论乃以朝廷角度发言。学生生长于藩镇,又布衣多年,以藩镇民与一般百姓的角度,藩镇为了要壮大,必招兵买马、奖励农耕、奖励商旅以图巩固根基,同时,也必修筑驿道以运送军需物资,又开荒开渠以增地力,藩镇以一镇之力用于一镇,自给有余。反之,朝廷所辖州县可支配的财力全赖户部配给,一州之力用于州县只有六七成,甚至三成不到,州县上下全是三年一任流水官,一无地缘二无人脉三无财力,自是越治越贫。因此,从朝廷的角度,藩镇是威胁,需除之而后快;从百姓的角度,藩镇才能全力发展,藩镇越大越好、朝廷越弱越好。简而言之,以学生之见,朝廷与百姓不能一心,才是最大的忧患。」
      着了!李千里面无表情,眼风一瞄旁边的考官,他们都是御史台官,此时听她言语,脸上不露,低头写了个较复杂的字,李千里也自在面前那份考生名单下虞璇玑的名字后面写了同样的字,才说「好了,妳收拾东西,到后面内室去,若要出去可在问试空档由女卒陪同,不许与任何考生交谈,去吧!」
      虞璇玑拱手在身前一揖,又向旁边的考官们团团一揖,并不抗辩,拿了东西绕过李千里身后的屏风,到内室去了,她心情大好,因为她知道,光凭刚才的问试,她这尾小鱼已经翻过了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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