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 14 章 ...
-
*
14
随缘避雷
*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不过对于兰台来说,她对于小动物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爱心,家里养几只母鸡,本就是为了挑个好时候宰了吃——这样的想法,或许也和她在农村生活过一段时间有关。
甚至,把小动物推广至人类,对于他们的死亡,兰台也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十几岁时,小区里有一场简单的丧礼,她路过时,见到一头牛倒伏在地上,腿脚微微踌躇。它的脖颈下在流血,恰好在井盖上汇了一滩,她与它对上了眼神,似乎能看到它眼中的无助,闪烁的泪光,但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后来再路过时,总是留意一眼那个井盖,直到上面的血色彻底消失。
再后来,她已参加过三四次葬礼,奶奶的,姥姥的,爷爷的,妈妈的。坦率来说,前三次她都没什么感觉,简直是当作回老家度假一样度过,唯独最后那一场,明明是开棺的最后一面,甚至因为泪眼朦胧而看不清棺中人的面庞。
但是她恍惚察觉到,人死后,是会变得陌生的——她的妈妈,原来是长得这副模样的吗?
对于自己的生命,兰台也没多么在乎——如果问她,她一定会回答,这不是一个能够让她在乎自己生命的时代。
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最坏的时代;对于兰台来说,不好不坏,不至于完全找不到理想而迷失,也没办法安享太平与自由。
她对世界的观感很简单:
见其生,知其必死;见其死,知其将反。
一切活着的都将会死去,而一切死去的都会留下痕迹,等待新的轮回,就如秋蝉将死,来年还会归来,只是不再是同一只蝉。
墨魂在她眼里,尤其是一种悲剧性的生物,因为他们生已不由己,死亦不由己——只要天下对他们的文心有一丝挂念留存,他们就没办法死亡,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而他们又是因天下对诗家的文心的解读而凝成的魂魄,连“本心”这个内核都要依托于他人的意念而存在,不知未来哪一天就会变成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魂,这又是多么荒诞的事情啊!
出于这样的原因,她一直对斋中众魂非常怜爱——不乏有魂庆幸于自己长久的生命,兰台也庆幸于他们的乐观积极。
不过真要较真起来,倘若永生可以实现,未必不是一件不错的事情。那些现在无法实现,未来却一定能到达的远方,因为有了无限的生命陪赌,怎么样都不会输;但对于兰台这种生命短暂的人来说,虽然被远远超过时代的理想主义感召,但想要接受几十年的一场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恐怕宁愿当毫无意义的自由的蜉蝣,不愿意把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献祭,只为沉淀为河底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泥沙,等待再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助力一场滔天的、席卷一切的洪水。
希文先生正是这样的人,兰台十分敬佩他,但还没办法做出最后的抉择——是否要成为一粒沉淀的沙。
兰台内心孤寒的温柔,并不能瞒过所有人。譬如一次诗会,大家即兴咏蝉,切入角度各不相同。有的说愁苦,有的说旧情,有的说朝气,有的说清高,各自化用典故,信手斟字,不一而足。
兰台也随口捻了一句,什么都不考究,只说:
噭噭寒蝉鸣晚风,簌簌林叶叹秋冬。
喔喔眠卧蝉半翅,一梦三生春再鸣(冥)。
寒蝉鸣啼得太晚了,林叶飘摇感叹秋冬来得太快了,我轻唱着哄寒蝉入眠,愿它们快快睡去,来年春天再来鸣唱(冥,无声,亦无法鸣唱)。
文法韵律都无甚可取之处,但在座的几位墨魂心里不约而同地感到一丝丝寒意,说不出是何等的残酷或温柔。
——停止鸣叫吧,安歇吧,睡去吧,当你再度醒来,将是来年春天,到时候再放声鸣叫吧!
——可这一睡去,对蝉来说便是永眠。来年春天的蝉,是往复的悲剧,是意志的传承,鸣响,安歇,死亡,再度鸣响。
这隐约是一种超脱个人情绪的咏叹,触摸着万物循回的纯粹的道理,道理本身并没有温度,可咏叹中,有叹息,有温柔,亦说尽了残酷。
这其中难道真的没有兰台的个人情感吗?这又是不可能的,至少没有一个墨魂会相信有人能够毫无感情地写诗文——尤其是写出能触动人心的诗文,哪怕只能触动一点点。
若要兰台自己说,她确实是有些将蝉自比的意思,安抚自己不要再鸣叫,不要再那么多不平之声了,不若早早睡去吧,睡去吧,不要再挣扎了,沉没在真理的轮回中,还苦中作乐地将自己的意志寄托给来年的蝉。
三个字评价——没出息。
但墨魂们能领会到多少,能否一眼看穿她的悲观,沉沦的自暴自弃……或许不能说完全看出来,但如果说毫无察觉,恐怕也是小瞧了他们。
墨魂们都有收集自己日常诗文(尤其是还想改动的半成品)的习惯,因为兰台参与,就顺手把她的诗文也记录了下来。所以韩老师虽然没有参与到诗会中,还是辗转看到了这首诗——他应当是目前整个墨痕斋最能领会到兰台沉沦意志的那个魂了吧,看过诗,更觉得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窒息感。
不是说韩老师对这个学生绝望了,而是察觉到她似乎对什么东西绝望得快要死掉了,只能借来年的蝉、借自然循环的真理来稍稍纾解。
至于她迷茫的事情,他能猜测一二,但由于他对现代政治没太多研究,所以实际上并不能准确地理解她,只知道她在为扑朔迷离的理想未来而摇摆不定,内心质疑它是否能够到来——这种理想未来,兰台虽然没说过,可是以她将心比天下人之心的仁怀,必然向往的是圣人大道。
每每想到这里,韩老师都不由得扼腕:多好的苗子啊,怎么就不乐意专学儒学呢?他也不是强求自己的学生必须忠诚于儒学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和柳先生联合授课了……但实在是其他的学说,都不如儒学符合她的思想啊!
且不说韩老师那边又愁掉了多少头发,兰台的想法却是可以明晰的:
现在的理论现在的一切是否存在谬误,是否按照创始人的马恩二人的想法并不能达到那样的未来?又或者,他们的学说只是被敌人巧妙地化为己用了呢?天呐,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反胃的事情!
他们的观点,他们的学说,被他们敌对的人拿来利用,支持自己!
绝对的生产力才能支撑乌托邦的成立吗?绝非如此,这毫无疑问是一种险恶的学术诈骗。
在兰台看来,生产力只要看平均值,达到了理论上能够自足的水平,此时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就不再是生产力了。
是贫/富/与/阶/级/差/距,是不/公/平/的/剥/削/与/分/配,是资/本/文/化/对/人/们/的/洗/脑,是人无/穷/无/尽/的/贪/欲。
前者是形态、制度,后者是文化、思想,但这些方面的作用总是被宣传得微乎其微,反而无尽地放大“把/蛋/糕/做/大”“帮人富就是帮己富”“生/产/力/发达后所有人都会迎来新的生活”云云的,隐/晦/的/洗/脑,清醒的人多听两遍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兰台尝试将墨痕斋视为某种乌托邦(如果是传统语境下,也可称之为桃花源)的范本,但细细推敲的话,其实也立不住。因为墨魂之间通常没有直接间接的交易,而且贫富这个东西……据兰台观察,感觉更多取决于往日诗家的“设定”,而不是说斋内富婆就一定精通现世的商业并且大捞了一笔……可见墨痕斋内是没有闭环的市场的,当然墨魂对物质的需求也并不高,理论上也没有一日三餐的硬性需求,只是长年的习惯使然,不吃饭就会很难受。
……在此基础上,再讨论墨魂不吝啬斋内斋外互相扶助、心怀天下的文化思想,似乎又微妙地很难代入到普通人的生活思想中去了。
所以这个范本或许可以作为一种后期形态来看,但……恐怕完全无法成为现今社会走向乌托邦的跳板的参照。想想更是嗟叹。
终究还是读书少,但问题出在兰台日常总是贪玩,读书也是小说与诗词齐飞,从没有专精研读过某一个特定领域的书籍学问……实在是自制力不行啊。
如果哪个老师起个监督作用,压着她看什么书,她扭头就想看另一本……就还挺叛逆。
甚至前日毫无兴趣的乐理,今日又突发奇想,分明随便问一个字都看不懂,也硬是看得迷之沉醉,委实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能力。
看到建筑,想到政治;看到乐理,想到循环规律;看到一个人,想到整个群体乃至于社会……她的思维总是很跳跃,又似乎跳跃得恰到好处,显示出某种天才一般的不合常规。虽然韩老师教学生本来也从没有负责到规定监督他们每天读多久的书、读什么书,身为师长只负责传道授业解惑,至于学生不乐意请教不乐意学……你不学就拉倒,你还看我乐不乐意教你。
但是兰台这种,总是让他有一种微妙的放心,就算她念了一万遍佛经心还是属于儒学圣人之道的那种放心;因而往往只留下最低限度的课业(但是附加思考题很多)稍稍指引方向,让她不至于在追寻圣人之道时找不到路可走,其他的随她发挥去吧。
这就叫什么,最大限度地发挥学生学习的主观能动性。
感觉自己的教学经验+1+1+1+1……
直到某一天,偶然路过时听见显然是喝高了的兰台,拽着后来归斋的白石的衣袖,问:
“说真的,你有没有想狗带啊,永远消失的那种?”
韩老师:“…………?”
愈的教育,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白石也被梗了一下:“……并没有吧。为什么?”
兰台也没有解释,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肩后,说:“没有也挺好,将来进入了星际世界线,太白开飞船带大家出去嗨的时候,也帮我好好看看这宇宙的光景!”
……这想得也太久远了吧?!而且这话是否有点像遗言了??
白石顺着这个思路震了一下,下意识扶住兰台,暗想下次一定不能带她喝酒了,但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行,好。”
不过他们会活到幻想文学中的星际时代吗?
想想也是有点期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