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一

      世人都言,凌家小姐凌忆锦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打娘胎出来便不言不语,皆道老天不开恩,可惜一千金躯体,哑巴脾性。谁料,九岁时又忽地念书念出了声,通了言语。

      尔后,怪事更是不少。

      那凌老爷本南通海门一小有名气的乡绅,在民智初启的晚清与民初也算一读书人,将长子送去念了个经济学,后来成了上海滩金融界的大人物。

      得知掌上明珠并无大妨碍,凌老爷大喜过望,立时打点奴仆,预备给凌忆锦也寻个私塾抑或女校。世风日变,他闺女也得赶上这二十世纪的新潮流。

      “可小姐你那时候呀,身子骨弱着呢。老爷没法子,只得多方打听,请了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每日来家中教小姐识几个字。

      “说来也有趣。小姐每日净拉我们这几个婆子去捉弄那老先生,还念叨什么‘我见男子便觉臭气熏天’,偏是不肯好好学,还天天央求老爷给小姐找个女老师。

      “那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珠,立时便要检查课文。谁料得到诶,小姐真真一字不落总能背出个完整整的文章来!

      “那老先生哟,一肚子气可又没地撒了!哈——哎哟喂,现在想起这些个事来都笑得我肚子疼死了!”

      说话的,是自小照料我的奶妈阿何,我惯常唤她作何妈。何妈有着方方正正的圆饼芝麻脸,圆滚滚的壮硕身子,极像十岁生日那年大哥送予我的不倒翁。

      “何妈,你也缓口气,”我递予何妈胎菊清茶一盏,“润润嗓子,再接着慢慢闲话。”

      何妈一脸虔诚恭敬地接过茶盏,念叨:“哎呀呀,哪敢劳烦小姐你伺候呀……”

      说着,揭开青花细纹的茶盖,也不费神吹一吹,只管滚烫烫地喝下了肚。

      似乎茶入胃,清了肝明了目,何妈面上浮出一层阴翳,接着道:

      “唉,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你看看,李家那大少爷,也是进过新式学堂的人物,一双皮鞋亮锃锃的,戴一副眼镜片也有个斯文模样,一看就会体贴女人……还有邵家二少爷,人家还留过洋呢,据说读书读得厉害呀,洋人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呢……

      “所以呀,小姐你这又是何苦的呢,你这读了小学,又读中学、大学,找不到事做,如今也只得在家待着。女人这辈子唉,最要紧的事还是找个好夫婿、好婆家,生一堆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小姐是没听见过那些杂碎人物嚼的舌根哟,老妈妈我遇见一回就罚他们一次!不过,小姐你也别多心……”

      是了,关于这凌家小姐的又一桩怪事便是——而立之年了,还不曾出嫁。这个年代,女子一到二十,便是得急急忙忙找个人,将自己的下半辈子托付出去的。

      世人皆说,洗手调羹汤,相夫教子为上。

      可在三从四德的束缚下,多少女子将红酥手斟的黄藤酒递予了与自己共享丈夫之爱的另一名女子?又有多少女子,为家族、为富贵、抑或者仅为了苟且存活,以自己的青春和身体作为押金,赌上一个阴晴不定、面目模糊的男子?

      我决不会使自己陷入那样绝望、索然的日子,我也暗自下了决心:我要让更多的女子逃离那可怕的命运!

      我出生那一年,延续千年的皇帝尚在;而今日,民国新立,移风易俗,即使那袁姓老儿也曾妄图逆行倒施,但这时代巨轮决不会成为他那一类人物的奴仆!

      世人皆说此,世人皆说彼,若世人本愚昧无知,我又何必在意世人所言?

      何妈还絮叨着什么,我已听不真切了。悬在脑中的一个念头又浮起来,一点点地胀大,大到占满了我的身体,再到塞满了我的整个卧房。

      今日,表姐回了信,她在信中说,乐益女中如今正招一个舍监,负责照顾女孩子们的日常起居。

      我想,我正是有寻份正经事干的必要了。

      二

      从南通到苏州并不算太远。

      乐益女中是全国兴办女子学校热潮的产物,由苏州九如巷的张家斥资创办。

      我到乐益那一日,是休息日,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在校门口与我接头,向我介绍说,她名叫韦君宜,是乐益现任校长。

      彼此见过,她便领我一一去看理化仪器室、钢琴室、图书室、运动场,直至送我到女舍,将我安置在舍监的专属房间。其后,她言尚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离去了。

      “乐土是吴中,开化早,文明隆。泰伯虞仲,孝友仁让,化俗久成风。宅校斯土,讲肆弦咏,多士乐融融。愿吾同校,益人益己,与世近大同。”

      乐益创始人张林峰所填词的校歌深深刻进我脑海之中。仅凭一人之财力竟也能兴办具如此规模的学校!我心潮澎湃无比,几近热泪盈眶。

      按捺不住欣喜之情,我顾不得收拾行李,决意在附近走走,熟悉一下新环境。

      苏州新历四月的天气尚不算湿热,漫步校园,偶有微风卷着蔷薇花香吹来。

      我一一看过这些建筑,手不自主地抚上雪白的石灰墙,指尖便蹭上了些新近涂抹的石灰粉。但我实在爱极了这一切,哪里顾得上去搭理一身崭新的旗袍都给蒙上层白灰的狼狈模样!

      忽的,我听见清清脆脆的笑声,似叮叮当当的铃儿,挂在了高高的起风的树枝上的声音。

      循声而去。又小心翼翼,生怕扰了这笑声,如扰了一池春水生出荡不尽的涟漪。

      原是在运动场里,两个十几岁光景的小姑娘正对打羽毛球。纤长的手脚,自如飞舞,学生式短发在风中荡来荡去,偶有几缕贴在了汗津津的粉颊上,女孩们便用一两根手指轻轻地把它们撩开。

      那面朝着我的小姑娘,眼珠子水晶般澄澈,圆圆的形状如小鹿般乖巧,又色泽极黑,深如幽潭。她笑得少,似有心事。

      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一时失神,不住地盯着她瞧。蓦地,她像是也看准了我的一双眼,与我对视起来。

      心中一慌,脚下一乱,几乎落荒而逃。

      逃回那尚未整理的新住所,松了一口气。

      扫见墙上挂着一面梳妆镜,魔怔般,移过去,对着镜中的自己细细端详:肤色已由少女时期的瓷白转为浅黄;一双眼盛放了太多故事,干瘦嶙峋;整张脸已略显松弛下垂。

      我终于意识到,作为一个女子,我已老了。而让我幡然醒悟的,也是一个女子——一个更加年轻的女子。

      三

      再见那女孩子,已是三四个月后的事。

      彼时,我对乐益女中的方方面面已了解得十分透彻,其先进处、不足处,我皆了然于胸。是时候离开了。我在脑海中已演绎了一个个计划,关于由我创建的女校如何经营的计划。

      但老天安排,让我再次见着了那粉颊、鹿眼的女孩子。

      那日,我无事可做,在校园四处闲逛,考虑如何寻个借口离了这一职务。

      走着走着,眼见一女学生在教室外边似乎要立马晕过去。

      心头忽的一紧,赶忙在她倒地前抱住了少女柔软的身子。

      韦校长与教室里的学生一齐赶了过来。见我怀里的女孩,韦校长的脸顿时煞白。

      “这可如何是好!快,嘉琪!快去找大夫!”

      见她那副落魄失魂模样,我出言安慰:“韦校长,你别急,这孩子许是晒久了,热气攻心,没大妨碍。不若带她回我那小房间休息休息,给她煎一剂汤药,喝下就不碍事了。大夫赶来怕是得等个时辰呢。”

      “也好,也好……”

      得到应允,我便抱这孩子回了自己房间,将她安置在床上。

      翻出时常备的解暑药包,出门寻到小炉,支起砂锅。青烟一缕缕,微弱的淡蓝色火苗一点点转为橘黄,吞噬黑漆漆的蜂窝煤球。

      再回房时,韦校长坐在床沿,埋首对昏睡的女孩说着什么,语气极为恳切。

      不便贸然接近,我清咳一声,缓缓步入房间:“药熬上了。”

      “嗯。”韦校长淡淡应道。

      “校长如此关爱学生,学生会体谅的。”我忍不住安慰。

      “她……不是一般的学生……凌姐,你应当知道,我丈夫张林峰建了这学校,但我并非他的发妻,这女孩,是她发妻留下的长女,唤作张棠生。今日之事错在我,她身子弱,虽上课迟到,我原也不应让她罚站……”

      自觉失言,又向来嘴笨,只得对她报以微笑,想那微笑也丑极了。

      又细看女孩,竟是初来时偶遇的那个!之前慌慌乱乱,未曾仔细打量。

      忽的,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大姐,大姐是在这吗?”

      韦校长应了一声:“是,棠生在这呢,淇瑗!”

      闻声,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模样生得极为乖巧,奔向床上的女孩,拉住她的手,娇嗔道:“大姐,都怨你那倔脾气……”

      那唤棠生的女孩子不知何时已醒了,安慰妹妹:“二妹,不打紧,我这歇了一会子,已好多了。只一点,这略显吵闹了些……”说完,淡淡撇了韦君宜一眼。

      我偷笑,这女孩子,真刀剑一样的嘴。

      来探望的女孩子尚有课,不久便离开了。听得那番话后,韦校长也不便久留,临走前唤我:“凌姐,麻烦你多担待,照料下这孩子。”

      我点头。

      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直直地盯住我,转头看那女孩子,却又闭眼安睡着。

      蹑手蹑脚地在写字台坐下,拿纸笔写了几封信,再度向大哥言明我的计划,希冀他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一个女子,虽志气轩昂,却也实在缺乏资金。

      洋洋洒洒飞快写完几页纸,估摸着药快煎好了,便起身出门取药。

      回来时,棠生已坐起来,不住打量我这一方斗室。实则也无什么研究的趣味:一张古木床,花纹雕得细致;开窗的墙靠着一方写字台,搁着纸笔并一叠文档;其旁立着个人高的红木书柜,搁着些翻得已然磨损的旧书。再也无其他多余设置,我向来不爱赘饰。

      “喝药吧,略微苦些,但解暑的药效极好,且估摸着喝点。”

      她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望向我,没有动作。

      “怕苦?”

      略略偏头,颔首低眉,她闷声应道:“嗯……”

      哑然失笑,依然是个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呀。

      “这样,我这还搁着几个今年新捂的柿饼,富平的,极甜。你一喝完就吃进嘴里,不会太觉得有苦味的。”语气里满是让自己都惊异的温柔。

      若是我也早早寻了夫婿,孩子可能也快有她的岁数了吧。忽的,语气不禁更加柔和。

      见她捏紧小鼻子,一口灌下汤药,我立马递与她柿饼。

      不知是实在惧苦,还是为着其他缘故,她狼吞虎咽,柿饼的霜糊了满脸,像偷取母亲妆粉胡乱涂抹的小丫头片子,可爱至极。

      看不过眼,轻轻拿手替她抹开脸上的一些白霜,出言提醒:“小花猫,干嘛吃得如此性急?”
      谁料她竟一把抱住了我,登时嘤嘤哭了起来:“妈妈……妈妈……”

      不曾想到,那般小小软软的身子也有这力气,似要将我这一个人一辈子囚在她身侧。

      小小的兽般的眼珠望着我,噙着泪,一如西湖春水,绿茵茵,荡悠悠,引得游人流连忘返,神思恍惚。

      此后的一生里,我时常回想起那个下午。

      透窗铺在地上的日光移着青衣般的小碎步,微风吹动纸张,窸窸窣窣,纸墨味又夹着她身上的茉莉清香。

      我记起她最爱的《牡丹亭》,汤显祖提笔一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写几个字多容易,可字里行间的情愫却难以抹去,如此倔强地活着,像旧式思想,像裹得变形的脚,即使放足,改不了扭曲的形状。

      我的一生,她才是主角。一个女子,一个戏子,她享着双份的爱,也回应双份关切。

      那个温柔的女子,我的棠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