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物是》舒乎梨

1、梦中人

　　连续三天，我都做了同一个梦。梦到下班回家的路上，水果摊面前坐着一个面目不清的人看着我，嘴里反复念叨“没关系”……

　　每每我都会在梦里快步走开，但总感觉那人的目光还是贴着我的后背，紧追不放……

　　我又惊醒了。还是那个梦。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女友在边上安稳地轻鼾着。
　　我起身点了支烟，睁眼回顾着梦，企图把这个干扰我三天睡眠的鬼东西给解决了。

　　“没关系”。梦里的人只有这一句台词。反反复复，没有停歇。

　　我看不清那人的相貌，甚至是男是女都没法确定。醒来后只能记得梦中那人目光凄然，言语恳切，倒是没有恶意的感觉，但总让我脊背发凉。

　　每次梦见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人，似乎无法抗拒那一声声连贯不停的“没关系”，总是被不情愿地牵引过去，但又为对方那副诡异的模样所怔住，不敢上前……

　　我一把掐灭了烟，为自己在梦里的懦弱而感到不甘，同时又暗暗下定决心：再让我梦见TA，一定揪住衣领问个明白！

　　我清楚梦是人潜意识的话语，是人压抑到内心深处，自己也未曾所见的欲望的影子。

　　我试图在现实里寻找梦中人的形象。从我的工作同事、亲朋好友到枕边伴侣。亲密程度由浅至深，最能激起我情感的人毫无意外一定是我的女友。但她怎会是跑到梦里来吓唬我的人呢！

　　我和女友相识于六个月前。我们感情很好，无话不谈，都是在大城市打拼生活的年轻人，彼此惺惺相惜。

　　女友平日里性格有些害羞和自卑，不知怎么拒绝别人，对谁都是一副“好人脸”，吃过不少亏。

　　遇见我之前，她的生活一直很跌宕，频繁地爱上别人，又最终陷入一场场闹剧。她说她没有爱人的能力，直到遇见我，才开始学会慢慢表达自己。

　　我说这很好，改变自己需要极大的勇气。我陪伴她、鼓励她不断地释放自己，不要害怕拒绝别人，别人的态度不重要。真实的自己才最珍贵。

　　慢慢的，她的言语里也竟开始有些锋芒，露出些性格来了。

　　问她帮忙一起收一下衣物？她会因为忙于刷手机而不理会我。

　　问她吃不吃桃子？她也会因为桃子烂了一块或者冰的不够而拒绝我的好意。

　　这些会引起别的情侣争吵的琐事，在我看来都是她表达自己需求上的进步表现。

　　我只是默默收拾完衣物，把原先剥好的桃子一块块吃掉。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想她能做自己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不过这些和我的梦有什么关系呢？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做这个梦的那晚，女友依偎在我怀里，说起一些她从未和别人提起过的往事：青春的快乐和疼痛，成年后的胡闹和纠缠，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就开始破坏，不甘堕落又自我放弃……

　　那些名字和情绪是那样真实，我几乎能感受到女友的情绪和心跳在自己身体里炙热地流淌。

　　但从头到尾，我都只是默默地听着，搂着她，搂的更紧。

　　这之后的两天晚上，我们依旧黏在一起，吃晚餐，看电影，一番缠绵后入睡。然而第一个晚上的梦依旧在我的睡眠里循环播放。

　　第四个晚上，如果这个梦继续来打扰的话，我决心直接撕开梦中人的面具和TA对峙一番。

　　我甚至为此灌了自己几杯红酒，让自己提前斗志满满地入睡。

　　毫无疑问，那个梦又来了。已经能听见路边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在酒精的刺激下，梦里的我感官都比平时更灵敏了，五颜六色的水果摊逐渐靠近，还有那个打坐的人。

　　这回隔着好几米，我已经能看出那人的轮廓来，短发，身材瘦弱，格子衬衣，身子随着嘴里咕哝着的言语前后摆动着……

　　我加快了脚步，听见那一声声“没关系”逐渐靠近，我几乎是冲到面前抓住了她的衣领。没错，是个她。

　　当她抬起头我们目光相遇的刹那，这个梦中人，竟是我自己！

　　我僵硬在原地，看着自己神情凄然地不断对自己重复着“没关系”，眼里闪烁着灼热又渴望的光。

　　我颤栗着开口：“什么？……没关系什么？”

　　梦中人的语速放缓下来，嘴里却依旧不停重复让人抓心挠肺的三个字。

　　她的模样，确切地说是我自己的模样，开始模糊起来，时间不多了。

　　我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你说清楚！到底什么没关系！？谁对不起你什么？”

　　这一吼，听到的居然是女友的声音。

　　我惊恐地望着自己抓住对方肩膀的双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左手无名指是那枚我为她定制的戒指，刻着“忠于自己”的字此刻射出如炬的光来。

　　怎么会这样！我哆嗦着手抚摸自己的脸，指尖滑过的五官，皆是爱抚女友时熟悉的手感。

　　梦里的我自己竟成了女友！

　　眼看着那个梦中人的模样逐渐模糊，轮廓也不再分明，只剩一声声轻微的“没关系”回荡在稀薄的空气里。

　　我奋力抓住她的最后一片身影：“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变成我的样子，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梦中人停止了自言自语，定定地望着我，眼里充盈着温柔与爱意：

　　“你，我和你说话。”

　　“我？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没关系\'？”

　　我已经没有时间惊恐自己说出的话为何是女友的声音了，我焦急地只想知道答案，彻底摆脱这个恼人的梦。

　　梦中人继续道：“我想对你说没关系，我能接受。”

　　“接受？接受什么？”

　　我的声音，确切说是女友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轻微。

　　梦中人似乎用她最后的力气，伸手抚摸我的脸，“那天，你说你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你趁我出差的时候把自己喝醉，找了男人上了自己。我原谅你，没关系，我想让你知道……”

　　五雷轰顶。我再不能听清任何言语，只感觉身体被裹挟着抛起，离梦中人越来越远，被抛到了一个更清醒或更迷离的地方。

　　逐出梦境的刹那，回荡在脑海里的，是梦中人，也即是我自己的最后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