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3、轿夫

　　第一章•第三节•轿夫
　　玲珑的八岁生辰，在大太太的授意下，办得相当隆重。
　　她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大太太膝下的红人，最得宠爱的一人。玲珑曾有过一个嫡哥哥，可惜连名字都来不及取便夭折，至此，大太太再无生养。她向来严谨，对待这些侧室的女儿也一视同仁，从未出现特别疼爱谁或者是厌恶谁的情况。
　　玲珑的突然得宠，吃惊的除了那些争宠的侧室，还有她的父亲唐震百。他平日里忙于经营，对家里的这些女儿们都很是冷淡。在他看来，女儿都是要出嫁的，只有儿子才是自己血脉的承继，对迟早要属于别人家的人的女儿投入过多的感情无疑是愚蠢而不划算的。而以他对自己原配的了解来说，对一个侧室的女儿特别看重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么做，不像你。”在大太太为玲珑筹备生日宴席时，唐震百敲了敲自己的烟杆子，然后躺在床上舒适的吐出一口烟，不以为然地评论。
　　大太太仔细用笔勾着那些准备宴请的客人名单，头也不抬地说：“玲珑那孩子……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唐震百眯着眼，嘴角嘲讽的翘起：“除了生她的那个女人始终对我不理不睬外，我没瞧出有什么不一样。”
　　大太太听到这话，抬起头，却不是看唐震白，而是望向唐震百手中把玩的玉算盘良久，才说：“你耍了手段霸了她，还不许人家有点情绪？”
　　唐震百失笑，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自己的原配夫人对自己做的这事的评价，他半睁着眼，懒洋洋地看大太太那张刻板的脸，笑问：“你什么时候与玉陵站到了一个阵营？”
　　大太太终于看向唐震百。他穿着黑绸褂子，抽大烟的模样懒得像骨头都散了架，屋子里烟雾缭绕，可这一切也不妨碍唐震百是个英俊的男人。是的，一个年近四十的英俊男人，刀刻般的容貌，眉眼如画，岁月也无法抹杀。十几年前，正是这副好皮囊与商人特有的花言巧语引得她义无反顾的退掉门当户对的亲事，跟了他。眨眼，十二年光阴。
　　想远了。大太太微微一笑，轻摇头：“玲珑这孩子不一样，你见过就知道了。”
　　话说得很莫名其妙，唐震百觉得自己的原配夫人一定是忙昏了头。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还用得着再“见”？即使再见又能见出什么不同？
　　可唐震百到底留了个心思，在一个偶遇的下午，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三女儿。
　　清丽的样貌继承了他与沈玉陵的所有优点，没有他过于硬朗的轮廓，却有他挺直的鼻梁，没有沈玉陵略显刻薄的薄唇，却有她柔媚的眉。而那双大大的眼中透露出的坚强、内敛、锐利却又那么神似自己的原配夫人。
　　他偶遇她与大太太对坐在花园中对弈，像一对相亲相爱的母女。
　　小小的孩子端着大家小姐的架子，姿态没有一点可挑剔之处。遇到困局，秀气的眉头轻轻一蹙，安静的思考解决的法子；遇到自己占了上风，也能克制住那份欣喜，做到不动声色。唐震百几乎一眼便看出，这是个不怎么受宠爱的孩子。备受宠爱的孩子不会这么敏感，也不会察言观色。而玲珑，没有浪费她的名字，生了一副玲珑心肝。
　　唐震百见到玲珑那一刻，便清楚，自己不会由衷的喜爱这个孩子。乖巧的孩子会让人放心，却让人无法尽情的疼爱。但不可否认，这个孩子成功地勾起了他的怜爱之心，他想要给她从前所没有的宠爱。
　　恰逢玲珑生辰那日，唐震百得了份订单，订货的是上海的商人，大手笔的订单可以让唐震百大赚一笔。兴奋之余，唐震百在玲珑的宴席上了许了玲珑一个生辰愿望，他好心情的看着打扮得像个公主的玲珑，说：“玲珑，你真是我的福星，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玲珑垂着头，绑头发的绿色绸缎随着风轻轻飞上飞下。
　　要什么呢？她努力去想自己平日里希冀得到的事物。从前的自己，最渴望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可如今……她应该满足了。她用眼角偷偷瞄向自己的母亲，沈玉陵最是不耐烦这种举家齐聚的宴会，巴不得早点结束，眼神早已不知飘向何处神游去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坠入心底，玲珑垂下眼。不应该去奢望的。
　　她又想起自己的小脚。
　　那双被徐大娘赞不绝口的小脚，成了她最隐晦的伤口。每次洗脚，看着那样奇怪的脚；每次坐在窗口，看枫楹快乐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每次试图走快些，却总是跌倒；每次在夜里痛醒……她不会说后悔，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双脚能带着自己跑，再一次感受风扑面而来的感觉，就好了。
　　“我……想要一个轿夫……”她初时还有些犹豫，话说出口，反倒没了那些顾忌，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父亲，我希望我的生辰礼物是一个轿夫，专属于我的轿夫。”
　　“轿夫？”唐震百吃惊地睁大眼，与大太太对望了一眼，又问：“什么样的轿夫？你怎么会想起要轿夫？”
　　玲珑顿了顿，小心的说：“一个可以背着我到处走的轿夫。”
　　唐震百失笑，原来是要一个玩伴，他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念头呢。周围的姨太太也反应过来，捂着嘴吃吃的笑起来。五姨太还打趣说：“玲珑，你这孩子，年纪小小，胆子可不小，那轿夫都是些浑身臭汗的下人，你一个小姐和些下人在一起成什么样子呢？”
　　玲珑冷冷的望向五姨太乌雅，她刚要反驳，却看到一旁自顾自绞着衣角玩耍的枫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成日与下人们厮混在一起的不是她，人小胆大的人也不是她，没有大家小姐样子的更不是她。话语伤人的力量她并不陌生，可她不愿伤害那个自由自在的小人儿。
　　“父亲，你答应吗？”她重新抬头，看向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唐震百沉吟片刻，大度地说：“我差林福去挑个得力的人来就是。”
　　玲珑听到这话，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唐震百抬眉：“怎么？还有别的要求？”
　　玲珑羞涩的笑了笑：“是的，父亲。”
　　“说来听听。”
　　玲珑敛了眉眼，细声说道：“太高的，玲珑不要，怕摔着；太矮的，玲珑不要，怕看得不够高；太胖的，不要；太瘦的，不要；老的，不要；比我小的，更是不能要；油嘴滑舌的，玲珑不喜；懒惰的，也不要……”
　　这番话说出来，大家伙更乐了，连沈玉陵都侧目看着玲珑。
　　“这是挑夫婿还是挑轿夫啊？”依在四姨太曾紫旁的青菱忍不住小声讽刺。曾紫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鬟，历来胆小慎微，见不得女儿在这种场合放肆，连忙扯了扯青菱的袖，低声呵斥：“规矩点。”青菱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四处乱瞄的眼睛瞄到了坐在厅中最远那桌上的姨妈和表哥孙逊。孙逊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盯着桌上的饭菜，不敢多言。似感到注视的目光，孙逊微微抬起头，寻到了青菱的目光。青菱冲孙逊做了个鬼脸，看到孙逊被吓得不轻的模样，又捂着嘴吱吱吱的笑。孙逊胖胖的脸蛋红了大片，赶忙埋下头。
　　青菱在那里自得其乐的时候，玲珑的目光也“无意”扫过了她。虽说刚才青菱说话时压低了声音，但距离不远的玲珑到底还是听到了。
　　“父亲，我能自己去挑选吗？”
　　“可以啊！”唐震百笑着挥挥手：“去吧，让林福领着你去，挑完了，咱们继续这个宴会！”
　　玲珑在众人的目光中随林福走出宴客厅。
　　刚跨过门槛，她就觉得浑身的力气好像都消失了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大胆的提出自己的要求。
　　大太太说过：“凡事都要有个第一，不去尝试怎么知道结果？”所以，她第一次过了个盛大的生辰，第一次提出自己的要求，第一次有了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林福细心的走得很慢，配合玲珑的步伐。他一边走，一边吩咐小厮去将适龄的仆人集合起来。等玲珑走到外院时，那里已经有十几个少年等候在树下。林福也摸不清玲珑的想法，只是简单的对那里的十几个少年做了介绍。玲珑一一看过去，像在菜市挑选货物般，林福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要知道，这位三小姐从小到大一次门也没出过。
　　玲珑看完所有的人，心里大致有了数，她仰头对林福说：“林管家，我要他。”她的手指指向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少年。那少年穿着唐家最下等的仆人服，黝黑、沉默。林福看过去，“哦”了一声后，将那少年唤来：“长江！过来！”
　　玲珑还记得这个少年，他的眼神坦荡，与唐家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长江恭顺的朝林福掬了个恭，又对玲珑弯下了腰。
　　自此，他是她的轿夫。
　　后来，长江才从旁人的嘴里知道。轿夫并不是什么有前途的差事。那些曾经与他一起被选择的少年们得知是选轿夫时，都一副后怕的模样。他们说：“幸好没有选中我。”这个世道，仆人也分了等级。做了轿夫，一辈子的轿夫，那是最低等的仆人。
　　长江常常在想，为什么三小姐会选中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比他强壮的，比他高大的，比他英俊的，比他会说话的，大有人在。
　　答案要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
　　无风的夏夜，当他终于问出这个徘徊在心中多年的问题。趴在凉席上，木木望着天空中的圆月的玲珑，不经意的说：“我只是选轿夫，为我选一双脚。”
　　常年在山野中赤脚奔跑的长江拥有一双宽大厚实的脚。
　　那双脚，带领他走到玲珑面前，走到命运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