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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府 ...

  •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
      叶长江躲在家中惟一的桌子底,手脚冰凉,侧耳仔细听着父亲的鼾声。叶富贵又喝多了,醉倒在床上,胸膛大开,面容安详,仿若丝毫察觉不到刺骨如刀的寒风已经透过破烂的纸窗吹进,也看不出丝毫的凶狠。叶长江不敢动弹,生怕惊动了床上的父亲。
      他的母亲李桃出门快一整天了。按叶富贵的脾气,待到李桃回来,少不了一顿毒打责骂。想到这里,原本期盼母亲快点回家的叶长江又希望母亲不要那么早回来。
      他是男子汉,挨点打算不得什么,母亲却不同。她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衣服脏了、皱了些许都不愿出门。她的讲究在大昌乡中有多么特别与不合时宜连只有十岁的叶长江都看出来了。在其他的农妇灰尘满面地劳作在田地中时,李桃一丝不苟的发型、走路的姿态、一颦一笑的风情为她赢来了男人们的注目,也招来了女人们的妒嫉排挤。可她仍然故我,被孤立也不以为然,被丈夫打,在家里关几日伤好了又风情万种地出门。
      大昌乡的男人们相互都在说,叶家媳妇多风骚,可是谁也说不清叶家媳妇勾搭的是谁。只能说,出自大户人家的丫环到底比土生土长的媳妇子们风流。他们都以为叶长江不知道,可他们小看了小孩子的恶毒。再难听的话,都通过孩子们的口,传到了叶长江的耳朵。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叶长江看过去,是李桃。她艳丽的脸看上去苍白而且疲倦,先是环顾了漆黑的屋子。看到床上鼾声如雷的叶富贵,李桃眉尖微蹙,又四周看看,终于还是发现了躲在桌下的叶长江。她的目光变得温柔,朝叶长江招手:“长江,过来。”
      “娘……”
      叶长江只是软软地唤了一声。他蹲在桌下太久,手脚又麻又疼,竟然不能动弹。见他没动,李桃几步跨到桌前,一把将叶长江拽出来:“跟娘走!”
      叶长江闻言诧异地看向她,又立即把目光投向父亲。谁知原本熟睡的叶富贵此刻竟然停止打鼾,睁开了眼,说:“你去说好了?”叶长江更惊异了,原来父亲竟然没睡。
      “说好了。”
      说了这句,李桃不再理会叶富贵,拉起小长江推开门跨出去。长江踉踉跄跄的被母亲拖着,往日熟悉的田地一一后退,他挣扎了一下,却没能从母亲纤瘦的手中抽出。他不断回头,只见自家的两间小土屋越来越小。木板门洞开着,竟显得比有月光照耀的室外更黑暗。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心底浮上越来越浓重的不安。父亲反常地对母亲的迟归没有责打,母亲冷冰冰的态度更是他不熟悉的。
      “娘,这么晚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长江着急地问母亲。
      李桃的手又紧了紧,脚步那么一刹那似要停下。但只那片刻的犹豫,她轻晃了晃头,轻声安抚:“别怕,长江,马上便到了。”
      两个很快走到村口。
      长江眼尖地发现村口那棵老槐树旁停了辆马车。
      马车上的人显然也瞧见了长江与李桃母子,便见一个稍胖的妇人急匆匆跳下,快步朝长江他们走来。人没碰面,那妇人已咋呼开:“我说叶家婶子,你怎么来得恁迟。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等着你呢!”
      李桃抬手抹了抹额头地薄汗,略带歉意地说:“王姐姐,多担待点吧,我家是住得有些远。您瞧,我一路没歇气儿赶来的。”她拉过长江,说道:“王姐姐,这就是我的娃。”又低头教长江:“长江,还不叫王婶婶。”
      长江抬头,这才看清来人。那人生得奇丑,八字眉,吊捎眼,血盆大口,身材肥硕,年龄大致在50左右。这年龄,在长江的村里,都够奶奶级了。长江垂下眼,乖巧地说:“王婶婶好!”

      那妇人抬起长江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胸脯、肩膀与臀部,甚至扳开长江的嘴巴观察他的牙齿,扯着他的耳朵看是否洁净。最后不放心地问:“你这儿子没啥毛病吧?”
      李桃不乐意了:“王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呢!我家娃打小就跟牛一样壮,邻里们都清楚。”
      王婆子哈哈一笑:“我也就那么一问,妹子别往心里去啊。实在是这次唐管家特意交代。上回选去的一个娃居然有颠症,平时看不出来什么征兆,犯起病来那阵仗吓死人。”
      李桃脸色稍霁,又拉住王婆子问:“姐姐,你这次确定真是为唐家选家丁?”
      王婆子笑:“那还有假,我王婆子的名声可是传到省城去了的,连督军大人都托我为他选家丁呢。”李桃附和着笑了笑,别人不知道,她可知道王婆子的底细。当年,她被卖去做丫鬟时就是王婆子的师傅经的手。王婆子年轻时因为貌丑,嫁了个年老体衰的樵夫,每两年丈夫去世,她便操起了这买卖。她虽长得凶恶,人还算良善,最大的缺点也就是喜好吹牛皮。
      长江安静地听着母亲与这位“王婶婶”的对话,明白了母亲在深夜将自己拉到村口是为了什么。
      她终于厌倦了自己,要抛弃他了吗?叶长江的心慢慢地收紧,冻僵的手脚似乎永远也暖和不了了。他低垂着眼,不敢流泪。他怕流泪,更怕母亲看到他的泪会难过。
      叶长江早就知道,李桃与叶富贵争吵都是为了他。叶富贵只要一喝酒会像个疯子一样嘶吼:“你这个□□!你给我戴绿帽子!”说着说着,便对李桃拳脚相加。李桃也不是一味闪躲,她虽说打不过叶富贵,但她比叶富贵牙尖嘴利,往往说的话尖酸刻薄让叶富贵语塞。说不过就更用力的打,打到李桃说不出那些伤人的话,这便是叶富贵奉行的真理。
      在一次两人的争执中,叶富贵终于受不了的吼叫:“够了!贱人!明天!明天就带着你那个野杂种给老子滚出去!”
      那是两人的争执中第一次出现长江。
      李桃愣了半天,忘记回嘴,等反应过来,已是泪流满面。她从来不哭,被打得再惨,被骂得再凶,她也只是冷冰冰的笑,尖酸地回击。
      乍见李桃的眼泪,粗暴的叶富贵也愣住了。他站在那里,双手举在空中,还做着挥拳的姿势,却再也落不下去。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是凶恶,眼神却柔软了下去,含着悔意与歉意:“李桃……我……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李桃已扬起头:“叶富贵!你终于说出那两个字了!”她的眼眶还盈满泪珠,可看向叶富贵的目光中却充满鄙夷与绝望:“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句话成功的又一次激怒了本已柔和下来的叶富贵,他怒吼:“没法过就不过!你以为老子喜欢成天听个野种叫老子爹?”
      李桃凄凄的笑:“叶富贵,你忘性不错,咱们成亲前,你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吧?”
      “老子是应承你会把那娃当老子的儿子,老子是应承你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可你也应承了忘记那王八蛋,做到一个媳妇的本分,你做到了没有?”
      李桃抹去眼泪,冷笑道:“我做到了呀,我陪你睡,给你打,还伺候你吃喝拉撒,我看没人比我做媳妇做得更好。哦,对了,我还体贴你,怕你难过,装作你那事儿上很行,装得我别提多难——”
      话没说完,叶富贵的拳头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李桃苍白的脸上不久便起了青紫色的肿块。她摸着自己脸上的青肿,轻轻笑道:“这日子……”
      他们没注意到,他们的争吵,都被半夜起床撒尿的叶长江听到。

      李桃直到此时也不知道,她蹲下身,轻轻抚摸长江稚嫩的脸庞,眼底浮起一丝温柔:“长江,听娘讲,等会儿,你会和那辆马车上的小伙伴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那里有最高的建筑,最大的院子,最漂亮的园子,还会遇到……遇到很好的人,你愿意去吗?”
      长江微抬头,细声问:“娘,长江非去不可嘛?”
      李桃点头。
      长江又细声问:“娘,你是不要长江了吗?”
      李桃一凝,然后温柔的笑:“怎么会呢,长江是娘的崽,娘怎么会不要长江。长江,娘有没有告诉你,你有弟弟妹妹了。”
      长江脸色一白,问:“弟弟妹妹?”
      “是啊,”李桃拉过长江的手往自己的腹部摸去:“就在娘的肚子里,现在还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可是,长江,我们养不起两个娃。”
      “所以,我要去别人家里?”
      “对,去别人家里,帮那家人做一些事情,那个人家会给娘一些银钱,等弟弟顺利出生长大,你就可以回来啦。”
      长江抬起一张含泪的脸,他努力咬紧下嘴唇,目光中却有了下定决心般的坚毅。李桃满意地点头,亲了亲长江的脸蛋,然后轻拍他的手:“去吧,全车人都等着呢。”
      王婆子哎呀一声,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纸,说:“总算说完了呀!妹妹,来,你得在这张契约上盖个手印。”李桃接过契约,仔仔细细的看。王婆子不以为然的瘪嘴,这上面的字,她都认不全,难道这个村妇还认得?不过装装样子罢。
      李桃看完后,认真地在那契约上盖了个手印。
      完成手续,王婆子便拽着长江上了马车。她自己坐在了赶车人旁,长江则坐在后面敞开的车斗里。车斗中还有两三个比长江稍大些的男孩,在夜色中都蜷缩着睡着了。
      长江抱着自己的膝盖坐下,侧头看远处的母亲。
      李桃的影子落在地上,在月光下,拉得老长。
      等马车驶远,李桃的眼泪不可抑制的落下,她几乎俯倒在泥土中,呜咽声夹杂在风中慢慢飘远。
      她还是骗了儿子。根本没有什么弟弟,她不过是利用儿子的责任心来换取他自愿离开而已。若不这么说,儿子定不愿离开。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赶了两天山路,当马车驶进一座繁华的城镇,车中的几个小孩已经疲惫不堪。长江趴在车栏上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宽敞的街道由青石板铺就,街边顺势有一条自街头流下的沟渠,沟渠不深,渠中流水清亮,不时会看到幼童在流水中嬉戏。两旁是紧密挨着的商铺,大多是两层的木房,一层经商,二层住人。吆喝声此起彼伏,挑着重担的挑夫唱着号子前行。
      经过一栋宽大的米铺时,王婆子指着那商铺上高挂的牌匾对长江们说:“瞧见没,唐家商号,那就是你们未来的东家咯!他们可是枳城中的富贵人家!若被选上,是你们三生修来的福!”
      长江闻言便多瞧了那牌匾几眼。
      马车又在枳城中行驶个把时辰,最终停在一座庄园前。王婆子领着几个小孩下了车,对守门的仆人说了几句。那仆人点点头,唤来个小子,对那小子交待几句。小子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不久,一个干瘦的老头叼着旱烟斗,佝偻着身子步了出来。
      王婆子见到他,面露喜色,带着点谄媚的笑道:“林总管,您老可还康健?”原来这干瘦老头便是唐府总管林福。
      林福点点头:“托福,老头子身子骨还算康健。这几个娃就是王婶子这次送上来的货?”
      “是啊,您瞧,这次的货色可真不错!”说着,王婆子将几人推到林福面前。
      林福仔细的打量了几人一番,不置可否。
      王婆子见林福不语,以为他对这次的货不满意,忙使劲拍了拍就近的长江:“您别看这几个孩子瘦,劲可大啦,您瞧,这胳膊……这腿……”
      林福抬手阻止了王婆子继续拍打,淡淡地说:“契约都弄好了?”
      “好啦,我办事您还不放心?”王婆子连忙掏出一叠卖身契递给林福。林福接过契约,大致扫了一眼,看到长江的卖身契时,他“嗯”了一声:“死契?”王婆子闻言,拉过长江:“就是这娃,叫叶长江,大昌乡人。”
      林福看了眼长江,眉头微皱:“这模样……”
      “林总管,他脸上的伤是他老子揍的,消了肿,也是挺周正的一娃。”
      林福又看了看长江,点点头,又仔细瞧了瞧其他的孩子,终于将契约收进怀里,对王婆子说:“那么就请王婶子随老头子去账房结账吧。”
      迈过唐家侧门的那条脚踏石,长江心底的难过又深了那么一分。

      唐家的庄园依山而建,共三重。前一重横列了四个小天井,后两重横列了四个大天井,共十二个天井。每个天井环屋9间形成一个四合院。院与院之间有拱门分隔。每个四合院都配了个植物的名字,依照那院名,院中的植物也各不相同。
      林福与王婆子交接完手续后,便领着长江等人往仆人们的住处走去。刚走过一道拱门,便听到一阵争执声。
      “唐青菱,你得意个什么,不过一个破秋千,谁稀罕?”这明显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声线柔美,说话语速并不快,却有种让人无法忽略的强势。
      “唐玲珑,你是嫉妒!小逊哥哥这个秋千是为我做的,不是你!”翠绿衣衫的女孩脆生生的反驳,完了还拉紧身旁胖胖的小男孩的手示威。
      “我不会坐秋千,只有你这种出身低下的人才会喜欢这些玩意儿。”
      “你说什么?”
      “噢,你这么喜欢听呀,那我再说一遍好了,像你这种丫环生的小孩才会喜欢秋千这种低俗的玩意儿。”
      “你以为你出身就好么?破落门第的小姐很了不起么?她那么本事,不要嫁给父亲做妾啊!”
      “我娘再是妾,也是三姨太,你娘呢?去年,父亲才给了她一个名分吧?唐二小姐。”
      “你……”
      “我什么?”
      “我娘再不是,可是她疼我。你呢?你有个娘,怕是等于没有吧!你娘抱过你吗?你娘给你缝制过衣赏吗?你娘教过你歌曲儿吗?”
      长江侧目看去,发现拱门后的花园中,有两个小女孩正在争吵。两个女孩看上去年纪相仿,都是六七岁模样。一女穿翠绿绸衣,看上去年纪稍长,脸蛋略圆,圆滚滚的眼睛黑白分明,瞪起人来也很有几分架势。另一个女孩则穿湖蓝绸衣,脸蛋是标准的瓜子脸,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即使在争吵中也站得很挺直,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阴沉地盯着得意洋洋的另一个人。两女正是唐家二小姐唐青菱与三小姐唐玲珑。
      林福原本想不动声色的退出去,却不料长江竟如定主一般望着那两个小姐,不悦地举起旱烟斗往长江的头上敲去。
      嘣的一声,长江被敲得缩了缩脖子,茫然地望向林福。
      “还不快走,直愣愣盯着小姐们看成什么样子。”林福压低声音训道。
      长江“噢”了声,回过神,立即低头跟着林福往回走。
      “慢着!”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噔噔噔的跑步声与叮叮当当的声响。长江低垂的眼只来得及看到一双秀气的绣鞋,绣鞋上调皮的系着个小铃铛。
      林福恭敬的说:“三小姐,有何吩咐?”
      那个铃铛的主人自然是唐玲珑。
      唐玲珑微笑着说:“林总管,我刚刚与二姐说笑呢!”
      林福也淡淡的笑:“老头子自然明白。”
      唐玲珑又问:“你这是去哪里?”
      “带这些娃去仆人房。”
      “这些都是新买来的?”
      “是的。”
      “你,抬起头让我瞧瞧。”唐玲珑对着长江说道,但低垂着头的长江哪里知道这位小姐是对着他说话,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变。林福的烟斗又落在了长江头上:“二小姐问你话呢,快点抬头。”
      长江这才恍然,连忙抬头。一张漂亮的脸庞便出现在眼前,带着点疑惑。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唐玲珑好奇的问:“很疼吧?”
      “爹打的。”说完,想起玲珑的后面一个问题,微笑着摇头:“不疼,都好多天了。”
      “你爹打你,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又不是时时都打我,大多时候,他对我很好。”
      “怎么个好法?”
      “不让我饿肚子,有了吃的总是先给我吃。别家的娃欺负我,他会揍他。”
      “这样就叫好?”
      “嗯。”
      “那是你心地好。”唐玲珑不再理长江,转身对林福说:“林总管,那我先走了。”
      林福依然恭敬,待唐玲珑离开,便催促着几个人离开。长江偷偷朝花园另一头看去,只见唐青菱拉着一个少年的手,冷冷的看着这一切。那个少年与长江年龄相仿,身材略显肥胖,脸上一直挂着担忧的神色。

  • 作者有话要说:  重写盛宴系列了。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存了好些年了,所以《盛宴枫楹》一直没有再更新,因为我发现故事脱离了我的掌控,必须重新来过。
    恩,希望没看过盛宴系列的人也能喜欢这个。
    当然,也喜欢看过玲珑的人会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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