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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story.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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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继澜在楼道里,并非对屋里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听见摔东西的动静,听见模糊的责骂声。他听见旁边的街坊开门出来看,而后低声念叨着“刚才是不是有谁家打起来了?”,又关门回去。他揪着一颗心惶恐不安等着,然后,他终于听见了门锁的响动。有人在靠近,那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从楼道拐角赶紧转身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男人额角的红肿。眼看着就要渗出来似的血印子,还有那只因为肿痛已经略微有点不能完全睁开的眼,这些都让他本来已经揪痛了的心又加了个更字。
“燕然……”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苏继澜就彻底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抬手去摸那伤处,又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指尖,他不敢碰。借着楼道有几分昏暗的光,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水汽,略微放低了手,他摸到了那线条英挺的脸侧残留的泪痕。
“干嘛呀,跟要哭似的,我没事儿~~我过去挨体育队儿里头见天儿跌打损伤连骨头都断过,这点儿疼算什么呀~~~”一脸苦相,却还是在努力嬉皮笑脸着,燕然轻轻低头,抓着那发了颤的指尖,放在自己的额角,“来~摸摸~你摸摸,我就不疼了。”
“……你就不能不这么混蛋么……”声音也颤抖起来,他摸上那伤处皮肤时,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猛然收回了手。
“我不混哪儿能把你抢回来?我知道你就爱我混。”咧嘴笑的时候,皮肤牵动伤处,疼痛就会加剧,终于放弃了逗眼前这个心疼又恨不得揍他的男人,燕然拉住苏继澜的手腕,带着他往家门口走,“来,姑爷,老丈母娘要见你……”
原本,苏继澜是下意识的要拒绝的。他怕自己一旦出现,会引爆更大的风波,他怕燕然的爸妈无法拿他这个外人泄气时,会把更多的愤怒转移到儿子身上。
可是,最终他还是被拽进了燕家的大门,还是见到了地上摔碎的茶杯和破裂的台灯,还是见到了坐在炕沿儿上紧皱着眉头叹气的老爷子,以及刚从厨房拿了笤帚簸箕走出来的燕然的妈。
“……阿姨。”完全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他在老太太看着燕然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时全身有种静脉倒流的感觉。可他没有甩开那只手,他需要借助从旁边这个身体里传递过来的力量,以及支撑他的意志。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片刻,似乎早就料到那两只手不会松开的母亲放弃了无言的尴尬,放下笤帚跟簸箕,老太太走过来,一直走到苏继澜面前,看了他片刻,而后转脸走向小里屋的门口。
“小苏,你过来。”好像不带有任何恼怒的召唤反而更加让人恐惧,苏继澜迟愣了一下,却被旁边的男人轻轻推了一把。
“放心,我妈连我都舍不得打,肯定不会对你动手。”低声的安抚和明明不安到极点却还是故作镇定与淡然的浅笑,结合在一起,不知为何就是能让苏继澜有了种莫名的勇气。他不觉得安心,他的恐慌还在,可他就是会忽然间勇敢起来,就像是已经看穿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责难的思想准备。
去吧,还能怎样?皮肉之苦?还是精神迫害?是劝诫,还是嗔怪?都尽管来吧,他无所谓了,比起自己那气氛压抑的家和从小就在给他施加压力的父母兄长,燕家的二老已经足够宽容开明了。无情最是帝王家,有时,市井粗鄙下里巴人反而更懂得宽恕与谅解。
抿着嘴唇,咬着牙关,他看了燕然一眼,便跟着迈步走进了小里屋。
燕然一个人在外头,看着门关上,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转身走进厨房,拿出母亲刚刚放下的笤帚簸箕,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把客厅里摔碎的茶杯和台灯灯泡扫起来。碎片倒进了垃圾桶,摔裂了的台灯架子也被捡起来,缠好了电线,而后装进塑料袋,暂时放进了厨房洗菜池下头的柜门里。
都收拾完毕之后,他洗了洗手,拿了个新杯子,倒好一杯温水,又拿起那个老式闹钟,低着头走进爸妈的卧室。
慢慢把闹钟摆回原处,再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像个等待发落的罪人似的,燕然站在父亲跟前,说了句“爸,您喝口水。”
起初,老爷子并没搭理他。
好一会儿,那因为恼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平静下来后,才总算缓缓抬起,端着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燕然如释重负。
“爸……”他试探的出了声,“爸,您……别太生气,那什么,我知道,我长这么大,没少干混蛋事儿……可能这回,是您觉着最混蛋的一次了。可……您真的别太生气……您要是觉得打我一顿能稍微痛快点儿,那您就往死里打,我绝不喊疼。就是……您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父亲不语,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燕然觉得那被一只手撕扯良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爸,您跟我妈,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还不完,可,可眼下这事儿……爸,苏苏是一好人,真的,要说我三十出头儿眼光浅,您可是比我多见识了好几十年人情冷暖呐,您应该看得出来他确实是一好人吧……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这世道儿,多少结了婚转过年儿来就各奔东西的?多少有了孩子还闹得鸡飞狗跳非离不可的……爸,我们俩不想那样儿……我们俩想争口气,比那些人都过得长久。您别说我们俩恶心……或者,您要说,就说我吧,是我挑唆他的,您别赖他,这里头……没他的责任……”
父亲仍旧沉默,而后,是一声悲哀的苦笑。
“你觉得自己特别有担当,是嘛?”
“没有……”燕然摇头,“我就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就算伤你爹妈的心也无所谓?”
“爸!”燕然急了,“我没觉着无所谓!我、真的……我要是觉着无所谓,起根儿就不会承认这事儿!承认了也不会跟您这么死说活说的!爸……”
“你闭嘴。”
老爷子声音不高,可只是那一句,燕然就再没敢多辩解一个字。他焦虑中等着父亲接着说下去,等了半天,才听见了下文。
“然子,你知道你爹妈养你不容易吗?”
“……知道。”
“你知道我跟你妈,时时处处,都为你着想,一门儿心思盼着你好嘛?”
“……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点儿闪失,你爹妈就得心疼死?”
“爸……”
“我跟你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人生老病死一关一关的过,我们俩不图别的,就图最后一关能过个踏实。你懂我意思吗?”
燕然没词儿了。他懂。他什么都懂。可懂得一个道理,跟愿不愿意做一件事儿,真的不一样啊……
“然子,你也是三十的人了,我知道,想让你跟小时候似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能了。可我真没想到,你临了儿给我来了这么一手。”老爷子说着,叹着,苦笑着,一只手慢慢在伤了半月板的膝盖上摩挲,不知是在缓解残留的疼痛,还是在分散过于纠结的心思,“然子……你知道昨儿个你妈都跟我说什么了嘛?你妈没怪你,没骂你,就是一个劲儿问我该怎么办。你妈说,知道你不是白眼儿狼,你肯定会给我们俩养老送终,可等你老了呢?等你到了七八十岁,身边儿没人伺候,没人管你,你可怎么办呐……然子,你爹妈一把屎一把尿给你伺候大了,将来临死前使唤使唤你,让你受受罪,我们不亏心,那是你应当应分的!可你非要……非要往那条道儿上走!将来你指望谁心甘情愿伺候你啊……说句老话儿,一想你将来,连个打幡儿抱罐儿的人都没有!你……你让你爹妈怎么闭得上眼呐……”
“爸……您别说了……我求您了,您别说了……”
心一哆嗦,腿一软,燕然从小到大,头一回,跪在了老爷子脚边。
这些言语,远比刚才的厉声责骂更让他承受不住,低着头,攥着父亲粗糙的手,他拼尽力气想要吐出一言半语,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然子,起来,大老爷们儿不能这么没出息,啊……”让这有些突然的情况也弄得喉咙发哽,老爷子想把燕然拉起来,却只看见那早已成了大男人的独生子只是摇头。
“您是我亲爹,在您跟前儿,就让我没出息一回吧……”含糊念叨着,燕然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和他一样紧皱的眉心,一样模糊的双眼,嘴唇翕动了几次,总算再次开了口,“爸,我不蒙您,您说的那些个,我都想过。可我想了好几遍,到头来,还是舍不得撒手……我想跟他在一块儿……多难也想跟他在一块儿……爸,我们俩互相守着,倒还有可能落个好结局,要是分了……分了……我可就真没指望了!我知道我没出息,就当我这辈子就没出息这一回,我求您给我个试试的期限,哪怕就一两年呢。要是一两年之后,我们俩还在一块儿,那将来,不就有希望接着往下走嘛……至于,谁伺候我,谁给我养老送终……我也不知道,可只要我们俩一直不分开,就肯定能想出个辄来吧!……爸,我跟您起誓,我是掏心窝子这么说的,您就信我这一回成嘛……”
拼了命的说了那么多之后,父子之间,是一段长时间的无声。
直到燕然已经觉得膝盖被地面硌得疼了起来,直到他已经不奢求能得到老爷子的答复,直到他嗅到了绝望的气息,才终于有只手抬起来,伸过来,慢慢摸上了他的额角。
疼,可是他没躲。
他看向表情复杂,眼神格外深邃迷茫的父亲,看着那像是明白了一些东西,又像是更加悲哀凄然的目光,许久,才听见一声老去的沉沉叹息。
再多一句劝告,都没有出现,老爷子只是默默抚着他额角的伤,然后缓缓开口说,然子,打疼你了吧,爸下手太重了,这么些年,也没这样儿打过你,你……可别记恨我……
燕然除了摇头,用力摇头,没有任何别的回答。他哽着喉咙,在脑子里拼命反复念叨着,爸,我没事儿,就刚开始有点儿疼,现在,疼劲儿早就过去了……爸,我不记恨您,您下手再重,我都没话可说,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记恨您……
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他已然说不出口了。
那天,到最后,老爷子也没再多劝他半句话,就只是慢慢拽着儿子的袖口,让他站起来,而后说,去洗把脸吧,要不,都没法儿看了,你小时候,让马蜂蛰了屁股,可都没哭得这么没出息过……
燕然揉着眼,心里的疼还没下去,就带着鼻音笑出了声。
他问,爸,我怎么不记得这事儿。老爷子说,八一年,你小子刚一岁半,还穿着开裆裤的那时候,你能记得嘛?
摇了摇头,燕然带着残存的心伤笑得多少有点儿惨痛,可他还是笑了,他忽然之间觉得至少还看见了那么点儿希望。和父亲之间暂时还没有结论的对话,在他看来,竟然像是已经下了判定,他恍惚觉着这条路,也许是有可能走下去,走到也许不算完美,却绝对对得起他,对得起他在乎的那个人,也能给爹妈一个交待的结局的。
这种感觉胆怯而无法遏制,不敢嚣张的多想,可一旦想了,就真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爸……您饿了吧,我先做饭去。”拽了拽弄皱的衣襟,他稍稍整理了情绪,准备往厨房走。
可他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小里屋的门被拉开的声响,就冷不丁钻进了他的耳朵。
停住脚步扭脸去看,走出来的是自己的母亲,身后跟着的,是苏继澜。
低着头,眼有些轻微的泛红,但状态似乎比自己的七零八落要好不少,抬起眼看见燕然,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是一个莫测的,格外认真的片刻凝视。再然后,他终于开口。
“……你……准备做饭了吧。”
“啊。是……”答应的同时看着母亲虽然在皱眉,表情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满是悲痛绝望的脸,燕然稍稍松了口气,抬手抓了抓零乱的漆黑头发,他转而问已经准备往大卧室走的老太太,“妈……那,我就做饭去了。”
燕然妈没说什么,甚至连头都没扭过来看他,就只是很轻很浅的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让那罪人听了,恍惚以为见了大赦天下的令条一般的话。
“去吧……记着最后,多加一个碗,多拿一双筷子……”